自林栖梧回了丞相府后, 李祚清就只在派去暗中帮她调查的私兵口中听到她的行踪。

  与她所料想的一般,林栖梧果然是对丞相府一些阴暗的行迹有所了解的,只不过往日她囿于地坤的身份, 没有尝试去深入了解。

  现在她拨云散雾, 将林丞相在助炅昊公称王, 成为国相后, 暗地里的所作所为都知晓清楚。

  除了豢养庞大的军队, 收集了许多未上报的兵刃外, 林丞相还放任甚至鼓励他势力下的大臣征收远超规定的赋税, 来借此从中获取大量的利益。

  这些严苛的赋税帮他囤积了巨额的财物, 即使供十万精兵消耗, 也能用五年以上。

  但赋役之事却被他一手遮天,隐瞒至今, 受他指挥而徇私枉法牟利的州县多达十三处,其中就有李祚清熟悉的耀州——温明染的故乡……

  她想起与温明染离别前, 对方告诉她耀州百姓生不谈活命, 虽然不及乱世险恶, 但也是在水深火热之中。

  那样的地方,随时可能会出现以人易物的情形, 而这个世界的苦楚, 也远比李祚清想象中要多得多。

  她终于能理解为什么书中最后相府及其下势力几乎全部倾覆,不得好活。

  现在看来, 林丞相脚下踩着的何止是几条俘虏的性命,早已是成千上万的普通百姓的性命。

  或许他有贼心没贼胆,还没有准备好真正站在万人之上,但当这件事被人发现时,他也不得不先手自保。

  至于为什么能发现, 恐怕也与大皇子找到温明染,和耀州开启这段偶然的机缘有关……

  若能反将他们一军,也算是给温明染报仇了吧。

  李祚清想起她时,总是会陷入到底该将她看作是戏中的角色,还是与她真实相遇的、有血有肉的人。

  谷雨之时正在逼近,而顺着林栖梧的暗示,他们也找到了足以对林丞相断罪的证据。

  那些被他长期隐瞒下来的超额赋税,被他隔绝在朝堂之外的百姓的怨怼,和州县的官臣定期向他私缴的银票,以及以丞相亲信之名委托铸造的诸多枪刃……

  不论拿出哪一个,都够他喝一壶,而所有的这些证据放在面前,即使他的列祖列宗全伏地恳求,林丞相也在劫难逃。

  当初大皇子与他联手,一个需要足以支撑谋逆的兵力,一个需要帮助他继续掩饰罪行的牵线木偶,二人本就一丘之貉。

  但如果能将林丞相翻倒,那么大皇子也不过是个无兵之王、不攻自破了。

  李祚清对这些人谈不上好感,但也绝不算嫉恶如仇,这个世界几乎所有人,在她眼里都是命运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NPC,是像她一样为了填充剧情而创生的角色而已。

  况且她早就知道弑君逆反会失败,所以在被汇报林丞相的罪证时,心情毫无起伏。

  她唯一上心的,就是林栖梧了。

  直到离谷雨时节只剩半月不到时,她还是没有看出林丞相被戳穿了计划,有丝毫悔恨之意。

  难道是林栖梧反悔了,舍不得将证据供出去,让她的家族覆灭?

  还是她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和大皇子同流合污。

  若是这样,那就得让李祚清犯愁了。

  真的要她来当那个无情的、害婚约者满门抄斩的恶人吗?

  但她也没有更多的时间去给林栖梧犹豫了,再等下去,就来不及布防了。

  于是李祚清吩咐人备轿,准备进宫去和圣上商议此事。

  出凤阳阁时,天空飘落了入春的第一场细雨,细微到落在手指上的雨水一触碰就消失了,但宫里没带伞的侍女还是行色匆忙地往屋檐或是庭中去了。

  一路上几乎看不见几个驻足或是脚步悠闲的人。

  所以撑着伞等候在朱雀门前的林栖梧就尤为显眼。

  定然是长公主要出府面见圣上的事刺激到了她,所以林栖梧才不得已在半路上拦截。

  李祚清下了朱轮轿,应她的邀请,二人在就近的石亭下相叙。

  “朗钰,再给我一点时间。”林栖梧嗓音清冷,神色镇定,但黯淡低沉的目光让她看起来气色不如以往那般明艳。

  “栖梧打算怎么做?”李祚清听到她的话,心里其实是有些高兴的。

  林栖梧咬着下唇,过了会儿才轻声道:“我会劝家父辞官还乡。”

  “虽然家父做了许多、让人难以原谅的事情,但希望圣上能看在家父当年随君出生入死的份上,留他一条生路。”

  “辞官还乡?”李祚清沉吟了半晌。

  林栖梧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她点头:“我想在一切发生前,劝爹爹放下这权利和欲望,辞去官职后,而我和娘亲都会陪他一起离开这里,一家人云游四海。”

  她深知丞相背地里所贪所害远不是辞官就能洗清的,她只祈求在最坏的结局到来前能挽回一些余地,保护她的家人。

  李祚清沉默地看着她,忽然觉得林栖梧好像变了个人一样,变得能够站出来承担责任和独当一面了。

  而且她说,要和父亲一起离开,那就是为了家人,连她的爱情也愿意放下了。

  “但是时间……”谷雨之前必须做出应对,不能再犹豫了。

  “我知道,所以这里就要拜托朗钰帮忙了,”林栖梧苦笑道,“我一定会劝家父放弃,希望朗钰能再帮我拖延几时。”

  林栖梧难得恳求,李祚清也于心不忍,她点头答应了:“但只到谷雨时节为止。”

  “好。”林栖梧抬眸,朝她笑,眸光温柔,好像她们商量的不是什么严肃要紧之事,而是情人间的甜言蜜语。

  “朗钰一定要说话算话啊。”

  “嗯。”李祚清将她送出石亭,等人走远了后,在原地琢磨了一会儿,还是朝永延殿走去。

  她只答应了拖延几日不对丞相出手,但没答应就这么放着什么都不做。

  看林栖梧的样子,对她提起谷雨二字毫无反应,恐怕她只知道了她爹的黑历史和要造反的事实,根本不知道更细一步的安排。

  或者说,恐怕除了知道结局的李祚清之外,没有外人能清楚这其中的细节。

  开的上帝视角可算有点用了。

  李祚清摸了摸后脑勺,朝皇帝办政的宫殿走去。

  而林丞相的那条命,就留着拿来当谈判代价吧。

  “父皇呢?”到了永延殿,玉影壁后的明堂未见帝君身影,李祚清便朝守门的宫女问道。

  而另一面有宫人闻声快步赶来,说皇上正在清心书斋翻阅奏折,李祚清便让他引路过去。

  “小钰,怎么得了闲心来看朕?”听到李祚清来的消息,皇帝也是眉开眼笑地将人宣进来。

  李祚清抿了抿唇,觉得自己确实好不容易来一次,结果是来败坏老头心情的,当下有那么一秒钟过意不去。

  “儿臣疏于问候,还望父皇莫要怪罪。”李祚清行礼道,“今次是有十分要紧的事情要启禀给父皇,希望父皇能心平气和地听儿臣说完。”

  “哦?何事让你如此紧张?”皇帝的目光直直地看向她,似乎要从她的表情中查探出什么。

  李祚清顿了顿,然后将林丞相背地里私收巨额税款,豢养私兵和收集武器,怂恿受他包庇的州县官臣提升税赋等事,一一合着证据一起交给了皇帝。

  皇帝阴沉的面孔简直像是酝酿下一场暴风雨时的天,令人压抑至极。

  “林相,也走到这一步了吗……”证据摆在他面前,皇帝愤怒之余,还有些悲哀。

  “父皇,除此之外,还有——”李祚清看到皇帝脸色带着一丝疲惫,趁势又加了一剂猛药,将林丞相欲与大皇子联手逆反之事一同说出。

  果然,本还因旧日战友之情而伤怀的皇帝,顿时怒不可遏:“这逆子!自他母妃死后,朕待他不比任何一个皇儿差,没想到此儿狼子野心,居心不轨!”

  李祚清心里笑了一下,毫不留情地把口大锅甩到大皇子头上:“据儿臣所知,林丞相最初未参与其中,而是被大哥抓住了把柄,脱身不得。”

  皇帝显然还不足以被她这明显的偏袒给忽悠:“但林丞相欺君渎职也罪不可赦。”

  “父皇!”闻言,李祚清忽然跪伏行礼,一道冷淡又带着薄薄怒气的视线落到她的背上。

  “儿臣愿以一事换取林家一个活命的机会。”

  皇帝出了口气,但态度仍然锐利:“我知你舍不得林栖梧,但日后能辅佐你的地坤何止她一个。”

  别的可不行!

  李祚清语气深情,慎重其事道:“朗钰此生只想要栖梧一人。”

  在皇帝忍不住连她的不成器一起怪罪前,李祚清又连忙说道:“而且栖梧已经劝林丞相辞官还乡了,他多年积累的一切也全部溃散。”

  “……”

  “儿臣愿意用大皇子谋逆计划的所有布局来交换这个机会。”李祚清在对方犹豫不决时,直接抛出了一个诱惑至极的交易条件。

  可惜了,她试图交易的对象,不仅是这个王朝的君主,更是曾经征战厮杀才夺得皇位的第一人,就是君临城下,也不会让他心里波动一分。

  皇帝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样,霎时倨傲起来。

  “你敢跟我谈条件,你要是个聪明的孩子,就应该直接说出这些情报,而不是来威胁朕!”

  听到圣上被激怒的责问,李祚清仍然伏在地上,缄默不语。

  “况且你以为、这些事情朕查不到吗!”

  “大皇子起兵之日就在谷雨。”李祚清淡淡道。

  “那朕现在就带兵去将那逆子贼臣亲自捉拿!”皇帝起身,桌案上的御剑与木质的案板摩擦时发出沉闷的声响。

  “但儿臣有更好的妙计。”李祚清在对方迈出步子时说出口,“若是知道了大皇子所有布局,就可以瓮中捉鳖,等着看他的好戏了。”

  “——届时,朝野内外,也都会认为父皇是不得已才制裁反臣的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