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过后, 众多与会的皇亲国戚都浩浩荡荡地前往御花园赏花,等下午的活动结束后,六皇子就会前往他受封的府邸, 准备明日迎娶王妃, 其他人也三三两两地辞别离宴。

  入冬后天黑得早, 一处皇宫冷清的院脚,背抵宫苑南墙,除了脚下一地的荒芜枯草,一株凋敝的古树,就只有一池泛绿幽暗的水塘。

  本该陪伴李祚清身后,出现在宴席中的温明染此刻却出现在这树下, 她收敛了一贯开朗的神色, 扶着树干隐匿在阴影下。

  这里不是皇宫守卫频繁巡逻的地方,院脚后面却有大皇子的暗兵把守。

  她在心里默数了一会儿,在第三十九声时听见了来人的声音。

  温明染回过神, 像个训练有素地侍卫一样单膝落地, 低头朝李祚穆行礼:“大皇子殿下。”

  “哼,你可真是辜负了本王的一番苦心!”

  李祚穆冷眼看着跪在他脚前的温明染,从语气到作态无一不透露着嫌恶之意。

  “殿下,我也没想到……前些时日因为府上投毒一案,长公主还在戒备我……”温明染紧缩着眉, 心头惴惴不安。

  她试图辩解,却被李祚穆一脚踹在肩上, 却不敢发出声响, 只得闷哼一声,往后拖行了半步。

  “废物!”李祚清负气地转过身,言辞狠戾地在古树前踱步, “我费尽心思把你养成林栖梧和那个女人一样,你现在连她的一毫也不及!”

  他本设计让李祚清在宫宴的节目中,安排温明染献舞一曲。

  而且探子来报说,直到宫宴前温明染都在练习编舞,这明明已经是言之确凿的事!

  按他的设想,只要届时温明染将他在宴会中递给她的利剑从袖中抽出——不需要这个废物地坤真的刺杀皇帝,只用做出这一举动——彰显出长公主方的弑君之心即可。

  到时候就算父皇再偏心她李祚清,带来的人又谋逆之意,也百口莫辩。

  至于温明染的死活,他可不在意。像她这样的便宜地坤,要多少有多少,死多少他都不在乎!

  但让他咬牙切齿的那个天乾皇妹,必须要早日倒台不可!

  “殿下,我、我已经在尝试接近她了!”

  温明染看到李祚穆气愤的背影,内心惶恐起来,伏在地上先前膝行。

  这冷清的犄角腌臜地,土地冷硬粗糙,她感觉长公主给她换上的柔软料子都摩擦出断裂的声音,心里不禁涌起一股酸涩的委屈。

  “尝试?你还想要本王等多久!”李祚穆压住满腔的怒火,踢开温明染伸上前的手。

  父皇已经年过半百,又有战后难治的顽疾,朝堂已经闻风传出父皇有心退位的消息,这让他如何能安心的坐以待毙!

  李祚穆衣袖下的手紧紧攥成拳,等温明染的声息渐渐小了,他突然回身,露出一个“善解人意”的微笑。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给我近到能一招抹了她脖子的地方去。”

  温明染蓦然睁大了眼,脑海中闪过长公主饮毒身亡那晚,嘴角淌血昏倒的画面,心脏被刺痛的感觉让她不禁瑟缩了一下。

  “想想你在耀州的家人……听说你妹妹,那个叫熙什么的丫头,想跟着同龄人去学堂呢。”

  李祚清循循善诱,他勾起嘴角,故作难办地叹了口气,“可是母亲还在牢狱,姐姐工作的酬金还没有送去,这一家子该怎么办呢——”

  听到这些话,温明染咬住嘴唇,扣在地面的手紧紧抓进沙里。

  李祚穆看到对方眼神又恢复了以往冷漠麻木的样子,心底嘲笑起她来:“只要你完成了这个任务,你的娘亲,你的妹妹,我都会放她们一条生路。”

  “……是。”温明染叩首道。

  “既然温吞的做法吸引不了那个女人,你就狠一点。”李祚穆又道。

  温明染抬起头,不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却见李祚穆在脖子的地方比了一横:“对自己狠一点,你只要肯‘付出’,不愁她不将目光放在你身上。”

  他一直都知道的,这个皇妹最受不了的,就是欠别人人情债了。

  别人拿多少来,她公主府就会还多少回去。

  温明染没有什么能给李祚清的,除了一条性命罢了。

  “我知道了。”

  温明染低低地垂下眼眸,明明已经预见过无数次的濒死未来,但一将这些事物与长公主联系起来,她就觉得心寒无比。

  “本王先走了,希望不久后,能听到你的好消息。”

  说罢,李祚穆便轻抚衣袖,离开了此处。

  等大皇子的背影终于消失,温明染突然捂着腹部咳嗽起来。

  方才在宴会上喝的酒让她五脏六腑就感觉火辣辣的,此刻紧绷的神经终于懈怠,遗留的反应便铺天盖地地压来。

  地坤的身体,就是这么麻烦啊。

  她又咳又呕,眼泪几乎把视野的景物糊成一片。

  她要去水塘里洗一洗手,身上的尘土也要尽量拍干净,若是被长公主发现了端倪,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丁点好感都没了怎么办?

  她撑住胳膊站起身,却腿一软,再次跪倒在地,眼前的池水又暗又沉,似乎是个很好解脱的地方……

  而另一个与此处截然不同的地方,皇宫城从御花园通往午门的路上,李祚清又数了一遍随行的人数。

  “怎么少了一个。”难不成她真的喝多了?

  李祚清眯着眼。

  “殿下,温美人不在。”岚霜接话道,“可能是走丢了。”

  “要派人去找吗?”

  这要是说出去,全皇宫都要知道长公主府上有个会迷路的女仕了。

  但谁叫温明染年纪最小呢,就当她不懂事吧。

  李祚清无奈地点点头,让岚霜招呼巡班的禁卫多加留意,有消息就过来禀报。

  说完,她自己也散漫地溜达进这皇宫中。

  因为有原主的记忆,所以走在这快领地的感觉就跟进自家后花园一样。

  她往记忆中偏僻人少的地方寻去,结果没走多久,看到了一个和温明染很像的身影从眼前长廊的拱门前闪过。

  李祚清心跳都停了半拍,虽然只一眼晃过去,但是越想越觉得像是本尊,便急忙走了过去。

  一出那拱门,眼前就是一汪碧绿的水潭,枯败的荷花梗还插在水面上。

  而一身蓝色,身影纤弱的温明染就趴在离水潭五六步远的地方。

  “欸?”温明染怎么在这儿?

  李祚清习惯性地摸了摸下巴,内心又是迟疑,又是焦急地跑上前去。

  她一手扶住人的肩膀,另一只手拎起温明染的后领,将对方拉起来。

  这个显然让人不适的动作,让本有些昏沉的温明染又吐出一点酒来。

  “哇!”李祚清手一抖,差点松开。

  这孩子明明喝得比她少多了,怎么跟灌了好几斤二锅头一样啊!

  又晕又难受的温明染听见熟悉的声音,迷蒙地睁开眼,看见是李祚清,顿时眼泪哗啦哗啦地满出来:“呜呜……长公主,呜……”

  “怎么了,温明染?”李祚清拍了拍对方的背,但温明染说话已经不着调了,她便想扶人起来。

  烂醉状态的地坤,就跟软趴趴的橡皮泥一样。

  李祚清现在深有体会,最后只好背着温明染,一边唉声叹气,一边操着老妈子的心关爱府上年纪最小的娃:“到底怎么回事啊,怎么跑这儿来了?啊?温明染?温妹妹?妹妹啊?”

  她念经一样催,温明染三句就回一句。

  “我想吐,就找水潭……呃,难受……”温明染扒着她的肩,细若蚊吶。

  长公主的身躯很温暖,信香有令人安心的太阳和谷物的香味。

  没撑多久,温明染就顺着睡意闭上了眼。

  她梦到自己过去十多年宛如一堆烂账的人生。

  童年时,母亲陌生又冰冷地将她推入地狱的手。

  被卖掉后,和几十个同她差不多的地坤一起,像是生存游戏一样,被逐渐逼成刺杀者。

  完成第一次任务,上头给了她“选择”——恢复自由身的代价是为某位大人物效命。

  但她走出囚笼的第一时间还是回去了记忆中的那个家,却只打探到母亲入了牢狱,年幼的姊妹被抓走扣押。

  这个世界的人都像浮萍一样活着,温明染偶尔也会想,她存在的价值到底是什么呢?

  这把歪七扭八的树枝真的能燃起火焰吗?

  ……

  在背上温明染离开不久后,李祚清就发现了一个随从的侍卫。

  她把人交过去,活动了下胫骨,感觉确实是有些喝多了不在状态,就干脆告退了回府。

  等李祚清脚落到凤阳阁时,天都黑了一半,她感觉后劲上来了,浑身也燥热难受,她说不定真的喝多了。

  可千万别像之前天香楼的记忆一样出现断片。

  她便吩咐侍女尽快准备沐浴的事宜,准备早点收拾好就休息。

  大半个时辰过去,沐浴的热水终于准备好了。她昏昏沉沉地耸搭着脑袋,脱了衣服就埋进冒着温暖蒸汽的浴桶中坐着。

  安神柔和的香味随着蒸汽漂浮出水面,驱散寒冷的沐浴温水让她的疲惫也清空了不少。

  这时,她突然想起来了一件忘记的事情。

  早上离府时,好像有个人说过,要她回来后第一时间找去的?

  李祚清低头瞅了一眼自己已经脱得精光的身体,丝丝缭绕地雾气下也能看到白而柔软的曲线。

  这……不太方便了。

  算了。

  她心一横,干脆伸了个懒腰,抱着后脑勺用个更舒服的姿势躺在浴桶里。

  结果此刻门外却不消停了。

  一阵阵熟悉的声音互相争辩起来。

  “殿下回来了?!”

  “是,长公主准备沐浴就寝了。”

  “她回来怎么不找我?让我进去!”

  “不可,殿下说过,任何人都不能打扰。”

  ……

  李祚清扒着木桶边缘听岚霜一板一眼地拒绝安琳琅进来观看的请求,内心说不出的舒适。

  有个靠谱的跟班真是太好了!

  但是,靠谱的跟班只能防住走常规路线的安琳琅一行人,却防不住会飞檐走壁的辛良媛。

  凤阳阁一扇离李祚清较近的窗眼轻轻启开。

  李祚清瞪大了眼,看着一只纤纤玉手扒拉开她闺房的窗户,又轻快地跃下跳到她面前。

  全程不过五秒,辛斐甚至还有闲情朝她眨了下眼睛。

  “你你你——”李祚清张着口型,哗啦一下拨开水面指向她。

  辛斐却突然神秘又气势十足地朝她做了个竖指的动作:“嘘。”

  李祚清回看了一眼屏风后安静等候的侍女们,她们还毕恭毕敬地守着,没有发现什么奇异之处。

  这府上的戒备程度,真是让人感觉又高兴又不安。

  李祚清无奈地抽动了一下嘴角,抬起眼皮看辛斐,悄声问道:“你来做什么?”

  却见辛斐走进后,目光只扫了她胸前一眼,就迅速别过脑袋,捂着头蹲在她的浴桶旁边滑坐下去。

  李祚清:“……”

  这是在干什么?

  “怎么办……你怎么完全不遮一下!”辛斐背着她,但肉眼可见耳朵那片全红了。

  李祚清摸了一把身上,心底越发胆大起来,她默不作声地露出一个邪恶的微笑,然后悄悄潜出水面,突然一胳膊抱住了辛斐的脖子。

  “唔!”

  被一只湿漉漉的手臂摸到脸颊的辛斐发出了小声的惊呼。

  “嘻嘻嘻,你该不是在害羞吧?”李祚清觉得自己大概就像是调戏美丽村花的恶霸一样,她从后面捏住辛斐的下巴,让那双湿润的琥珀色双眼对上自己的。

  “都看了我的,公平起见,你是不是也得给本公主看一看?”

  辛斐悄声抬眸看了她三秒,又低头看自己扣得紧紧的里衣,仿佛真的在认真思考可行性。

  “噗哈哈哈,你够了。”李祚清摸了摸她的头,忍不住笑出声。

  被取笑后的辛斐,脸比刚才红得更明显,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却又在看到的那一刻,立马想要抬手捂住眼,但因李祚清豪放又挑衅的坏笑,气不过拿下了手。

  她们这边动静大了些,屏风后的侍女疑惑地问道:“长公主殿下,可是需要加热水了?”

  “嗯,对,就给本宫就提到屏风后面。”李祚清道。

  服侍的丫鬟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按吩咐将一桶补充的热水放在她所站的屏风后。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长公主将长发掀到桶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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