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帝随徐长歌进了后堂, 只觉已故的徐相甚是有品位。
依照青都的风尚,寻常贵胄喜欢将后堂布置成亭台楼榭, 而徐府的后堂却是一片极为茂盛的竹苑。
“这真是个好去处!”仰头望望聚在头顶的竹叶, 青帝想到了之前长歌与她的居处。若是她没记错, 那里也有一片生机勃勃的竹林。
见青帝对竹苑也甚是喜欢, 徐长歌眉间浮起轻笑:“这是爹爹生前最喜欢的地方……”
一面邀青帝坐在竹苑中的竹椅上, 一面伸手去抚探出枝干的竹叶,徐长歌喃喃道,“爹爹离世前,长歌总想, 爹爹并非爱竹之人,如何要在府上种植这么大一片竹林,如今爹爹去了,本小姐倒是有些懂得了爹爹的想法。”
“是品质高洁么?”青帝应邀坐上竹椅,却因不察,堪堪向后倒去。
“阿澜莫怕……”弯眉扶住竹椅的椅背,徐长歌边摇边道,“这是一把摇椅……旧时爹爹闲了, 也会带长歌在此处玩耍……爹爹喜静, 而长歌幼时又有些顽劣,总是闹他……故爹爹就特意寻人造了把竹椅, 供长歌在此处消遣……彼时,爹爹他常在看书,而长歌孤自一人, 却也不觉得无趣……”
“年少时总容易因为一些小事开怀……”想起早前自己也曾以用水描竹影为乐,青帝一边望着地上那些暗影,一边宽慰道,“若是徐相泉下有知,定是希望长歌你一直开怀。”
“这般说却是不错。但爹爹这竹林里有秘密。”仰面望过六十余尺高的翠竹,徐长歌将视线凝到了青帝身上,“一个笑口常开的秘密。”
“哦?”跟着徐长歌仰面,青帝只觉竹叶间那细碎的阳光有些刺眼,“徐相竟知晓这种秘密?”
“对。”从青帝的身后环住其脖颈,徐长歌轻叹道,“阿澜且看看,如斯翠竹,虽有贤名,却不过是旦夕之乐,就连那坊间的老妪也会闲谈,竹子开花是不良之兆……如此想来,岂不是浮名皆是幻影……而求乐之法,也无外乎及时行乐?”
“徐相并非重名之辈。”
另起话头打断徐长歌的遐思,青帝眯眯眼。
长歌之所以会乱想,不过是因为徐相离世。而徐相为人,虽不说光风霁月,却也不是龌龊小人。
甚至,单看徐相死后灵堂单靠长歌一人打理便知其心不在府宅。身居高位之人,若是心志不在后辈,那便多数归于社稷。
想来,家事不过一人之事,而社稷则是庇佑万民。孰重孰轻,一目了然,其间大义,却不是区区老妪能领会的。
“长歌只需想着徐相的大义便是……”起身将徐长歌换至椅上,青帝指尖轻摇,眼中却是盛满了神往,“些许事,或是当局者迷。但无论徐相为何走到了今天,本殿终究信其无愧于心。歌儿既是徐相之女,若有心,可继承令尊遗志,若无心,也可专心打理门楣……千人千面,千指千心,歌儿只需开怀便是,余下事,交与本殿也可,交时间也罢,只是切莫挂怀。”
“阿澜以为我会如何呢?”
享受着竹椅摇动带来的清风,徐长歌闭着眼,含笑听着身后人的呼吸声。
虽然借着爹爹的名头打探君上的心思有些不妥,但相信爹爹纵是在世也不会怪她。
诚如君上所言,爹爹为人豁达,于她只是希冀着平安喜乐,并无太多的想法。
“歌儿定是会继承徐相的遗志吧。”青帝眯眼望着远处,心中想的却是以长歌这般的才华,若是只做个后宫之主,委实有些明珠蒙尘。
“为苍生么?”徐长歌倒是被青帝的提议晃了下神。前世她并未想太多,确切说,前世也并未给她机会想太多。
前世虽囫囵度过了数十载,但那些流光中,她不过是被俗事推着走。纵然她追着君上,做过不少同龄贵女未做之事,但细想来,她却从未想过在那些俗务中有建树。
“阿澜是希望长歌心中有苍生么?”弯眉将问题抛回给青帝,徐长歌期待着青帝的回答。
“歌儿以为呢?”将椅上人当作一个幼童,青帝不缓不慢道,“其实歌儿只要顺心便是,若是将天下人放在心中顺心,那歌儿这般做便是。若是将天下人放在心中让歌儿不悦,那歌儿便将天下人留与志于天下的人便是了。”
“这样么?”徐长歌闻声轻笑,心中却是一番别样的欢喜。
前世她便知她的君上为人心软,不会强人所难。
今世听其说理,虽随性,却能瞧出其赤子之心。
是呀!忧国之人何其多,自然可将此业交与爱其之人,而她徐长歌,虽略通驭人之术,却未必要如爹爹一般,将性命交付与万里河山。
万里河山固然多娇,但人各有志——她更喜身后人。
“阿澜……”
绵软地唤青帝一声,徐长歌笑着从竹椅上起身。
堪堪将青帝的十指握入掌心,徐长歌对上青帝的眼:“此话只说一次,阿澜定是要记住了!爹爹心怀苍生不错,长歌却无意再想那苍生。长歌以为,苍生虽好,却需有大爱之人。爹爹有大爱,而长歌不过是一寻常女子,区区那一点小爱,早是被一人夺取了。那人或是心有苍生,故天命才要长歌弃了苍生。如是,长歌才能专心守着那人,填补她那因苍生而起的亏空。古人言,道逢同心人,万里互可勉……想来,长歌虽与那人不同心,长歌却也愿追随那人,万里互勉……只是,不知那人是如何想的?”
“长歌……”听出眼前人所说的那人便是自己,青帝张张嘴,却是未将她心底之话言出。
为君之人,无论如何,都是该惦记治下的百姓。所谓天子代天巡牧,若是无心苍生,那必是坐不好那个位置。
但若是问她苍生与眼前人孰轻孰重,她却只能说,她不能以苍生之死换眼前人之生,亦不会以眼前人之死去换苍生之生。
她……
或是可以为眼前人搏一搏,舍去帝君之位。
却不会在帝君之位上,舍弃百万生民,只求保全眼前人性命。
这般想来……她或是当真不配染指眼前人呢!
压下心中的忧思,温笑着将眼前人细细打量,青帝只道竹影中的徐长歌格外可人。
素雅或是不足以形容其精髓,但其那双灵气逼人的眼睛,由不得青帝不想起前世那个与她言笑晏晏的女子。
“阿澜却是想了什么?”似是一眼就将青帝看穿,徐长歌扬眉与青帝一笑,便堪堪击溃了青帝面是伪装。
看着青帝的面容由淡漠变得凝重,徐长歌轻笑道:“阿澜终是不信我!虽刚刚才说夸过本小姐有经世之才,转瞬却又将本小姐看作了清晨那荷叶上的朝露。本小姐如何会成为阿澜的累赘?阿澜且安心,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纵是为了阿澜,本小姐也必定不会将自身至于险境。否则,如阿澜这般木讷之人,若是离了本小姐,该是何等艰难?”
“这样么?”回望徐长歌,青帝却是觉得眼前人说得甚是有理。
想来,今前两世,皆是眼前人为自己奔波,自己又何曾为眼前人做过什么?
“做累赘也不打紧。”含笑握住徐长歌的手,青帝低声道,“若是歌儿不介意,便是不要帝位也无妨。”
“可是本小姐介意!”半真半假地与青帝一挑眉,徐长歌弯眉道,“徐府可养不起吃软饭的姑爷!”
“是吗?”青帝面上跟着笑,心底却也知眼前人不过是希望她开怀,“那便等着坐后位吧。本殿下的后宫……”
“只能有我一人!”徐长歌斩钉截铁。
“哦?”青帝勾唇。
徐长歌则道:“后宫之乱多是因人而起,阿澜若是疼本小姐,如何乐意本小姐为一众姐妹劳心?”
“你却是这般想的?”伸指点点徐长歌的眉心,青帝轻笑道,“离及笄还有五六年,如何想得那般长远?”
“远吗?”想过眼前人前世便因长乐而亡,徐长歌皱眉道,“五六年不过一瞬,本小姐只是希望阿澜你……”
“好。若是本殿为君,后宫便只有你一人。”定定的应下眼前人,青帝含笑道,“若是违背,歌儿可持本殿交与你的命牌与朝中主事,相信即便另立新君,也不会有臣子存有异议。”
“君……”徐长歌有些动容。她不过是随意说说,却不料眼前人认了真。
“不必介怀。”轻笑着将徐长歌按回到竹椅上,青帝低笑道,“既是敢将青澜的命牌与歌儿你,便是将身家性命都交与了你……信你。”
“你……”徐长歌还想说,却被青帝按住了肩膀。
“嘘!跪了那般久或是有些乏了吧?来时路上,本殿特意与紫檀姑姑学了一手舒筋活血的指法,且与你先试试……”
言罢,青帝即盘坐在徐长歌身前,将其双膝揽入怀中,顺着其脚踝往上按。
“嘶……”咬唇微微抽气,徐长歌低眉正见清风吹起青丝,拂过青帝的眉眼。
这就是她寻的良人呀!
细细打量着青帝眉眼间那遮掩不住的柔情,徐长歌心道,不愧是她的君上,用心的模样着实养眼!
“你在看什么?”
觉察到了眼前人的视线,青帝一抬头,却被徐长歌遮住了眼。
“嘘!”低头凑到青帝耳畔轻喃,徐长歌巧笑嫣然,“因着阿澜,本小姐不想去边城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