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巾帼>第52章 融融

  “啪!”

  大殷未央宫紫宸殿内,延和帝将一本奏折扔到了自己的桌子上,高深莫测地盯着站在台阶之下的女儿,沉声问道:“穆以安上奏,说想要带兵去泸县。这封奏折,可是被你压下的?”

  戚含章微微蹙着眉头,却不敢抬头看着延和帝,只是承认了下来:“是。奏章上呈中书署,是儿臣命人压下的。”

  延和帝轻笑一声:“章儿……你似乎,对穆国公家的小姐,格外关心啊?”

  戚含章头皮一阵发麻,道:“父皇,穆国公已经辞世。儿臣感念其功绩,却别无其他补救方式。照顾以安,除却本能之外,还有愧疚。”

  “愧疚?何来愧疚?”延和帝起身,在龙椅前来回踱步,目光始终紧紧盯着阶下的女儿,“他穆瀚是大殷的臣,生当为国抛头颅,这是他的本分。你戚含章是大殷的大长公主,你是君!那穆以安说白了,不过就是一介草民,你怎么可能对一个臣子的女儿有什么本分?存什么愧疚?”

  戚含章皱着眉头,强硬地抬起头来直接对上了父亲的双眼。延和帝的双眸沉静平和,却如深渊不可自拔,充盈着算计权谋。

  戚含章只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心头飘乎过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一闪而过,快得她根本来不及抓住。

  她只得作罢,叹了一口气,道:“以安非是寻常百姓,她是穆国公的女儿。若说她是女儿身,那战场与她十万八千里远;可若说她是穆国公府的姑娘,即便是上战场,也是她的必然。父皇恕罪,按下以安的奏章不表,乃是儿臣私心。”

  延和帝紧紧盯着女儿的脸庞,眯起了双眼:“什么私心?你竟连你的父亲都不曾告知?”

  戚含章深吸了一口气,跪了下来,对着父亲行了一礼,道:

  “她穆以安,乃是我戚含章此生此世,永不会放手的人。”

  “……”

  “父皇恕罪,请父皇成全。”

  延和帝只是歪着脑袋,又一次打量起这个女儿,称呼了她的全名:“戚含章。”

  “父皇……”

  “你是为了穆以安,还是为了她身后的穆家?”

  戚含章脊背发凉,硬着头皮道:“那敢问父皇,扶植女儿,是为了我自己好,还是为了大殷戚氏皇族好?”

  延和帝深深地看了这个女儿一眼,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缓缓道:“你去吧……此事作罢,朕不再追究!穆以安的奏折,朕全当没看过!但若还有下一次,你不要忘了,即便是你身在中书署,位封大长公主,朕、依然是你的父、是大殷的皇。”他放低了声音,像是在吟唱着祭歌,低沉的声音不断在戚含章的脑子中回响、敲击着她的脑壳:

  “福熙大长公主殿下,你可明白了?”

  “……是,父皇。”

  “去吧。”

  “儿臣告退。”

  戚含章带着满腹疑问走出了紫宸殿厚重的大门。她第一次抬起头去仔细大量门梁,只觉得那就像是悬在自己头顶的一把利刃,在这个波谲云诡的时候,利刃被磨得寒光凛然,似乎下一秒钟,就能直接斩断她的喉咙!

  戚含章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走出了大殿。李德逢了延和帝的旨意,亲自送着福熙大长公主返回中书署办公。

  一路上,戚含章的脑子都被问题充斥着:

  究竟……是谁将她已经压下的奏章又重新递到了延和帝面前?

  延和帝今日显然是在压她,但更显然是在压穆家!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在戚含章转身走出了紫宸殿之后,延和帝又唤来了赵缢。赵缢的精神状态很差,甚至当时偷换布兵防阵图的时候还被北燕人误以为是埋伏,自己受了不少的伤。

  穆国公之死,皇帝是递刀的,北燕是捅刀的,而他自己,就是那一把刀。

  纵使他再如何尽忠皇室,这也始终是他永不磨灭的心理阴影。

  赵缢拜倒在皇帝身前,恭敬地喊道:“陛下!”

  延和帝颔首:“穆以安的奏折,朕看到了……你这次做得不错。”

  赵缢低着头:“是陛下料事如神!早早就料到了穆家小姐一定会上书请战。”

  延和帝摇晃着脑袋:“朕根本不在意那个丫头片子,用这本奏章,只是为了揣度一下朕的公主究竟是什么心思、什么立场。”他摩挲着下巴的青色胡茬,“你说……朕的公主方才,究竟是什么意思?”他疯疯癫癫,又开始妄自揣度:“朕、要不要给她改个姓?改姓穆啊!啊!”他越说越愤怒,直接将方才穆以安的奏折摔到了地上,然后用脚用力踩了上去!

  赵缢一阵心惊胆战,却不敢搭话。

  延和帝背过身去,面对着龙椅,手摸索着扶手处的金龙,喃喃地道:“穆家的梁没了……但还有三根柱子呢!”他倒抽了一口气,如毒蛇吞吐着自己的蛇信,“泸县,呵,北燕绝对是打不动了的。穆家老大幸运的话能捡一条命回来,穆家老二……哈,那就是个白白送死的赔钱货!”

  “……”

  “穆家不能倒,倒了,朕就不仁义了!”延和帝撅着嘴,晃动着脑袋,“穆家得倒干净了,干净了,朕的公主才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顾虑,大殷未来的君王,才没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牵绊。”

  赵缢将头几乎快埋到了地板里面!

  “赵缢啊!”

  “臣在!”

  “你说……要是未来的小国公,是个半身不遂的残废,是不是挺好的?”

  “……”他一瞬间明白了延和帝的意思,“可陛下,公主在意的……应当、只有穆以安一个人吧?”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延和帝坦然,“含章当年说过一句话,深得朕心。她说了……斩草须除根,无复夜梦长。穆以安,那不过是根小草,根深蒂固的,却不是她。”

  赵缢瑟缩了一下,晃动了直挺挺跪着的身子。

  “去吧。”

  延和帝淡淡地吐出了一口气,“穆以宁方才启程,赶赶路,让他到泸县之前,活成朕最满意的模样!”

  “……遵旨!”

  穆以安此时还浑然不知,她大哥穆以晨的院子里给新生的小公子辟出了一块儿新的小屋子,介于此刻穆初尧小盆友才刚刚能爬能叫唤,暂时未添置多的家具、床具之类的,谢雨霏也懒得花钱,觉得把钱砸在自己儿子身上以后便宜别的女人,倒不如便宜便宜她自己的男人,于是毫不犹豫地直接把自己手头上的钱都给穆以晨送过去了,自己儿子就趴在一张毛皮毯子上,握着穆以安给他亲手制作的一整套小兵器耀武扬威。

  穆以安也没脸没皮地跟着她小侄子一样趴倒在了毛皮毯子上,舒服而惬意。她身旁还坐着正捧着育儿心经端详和供拜的谢雨霏,并上一旁握着算盘打得叮当响的高令仪。

  除却屋子中略显压抑的缟素之外,也算是穆家难得的安宁。

  穆以安不大高兴,整个屋子里面几乎坐满了穆家的女眷……除了戚含章没来。

  含章一大早上就被皇帝叫到了宫里面去,本来都答应好了今天不去中书署、搬到府上来办公的,哪知道都这个时间了,人还没来!

  穆初尧冲她丢了一柄木头做的小木枪,模糊不清、咿咿呀呀地自言自语,白白嫩嫩的小手指指着她的鼻尖:“呀、呀!姑、姑!”

  穆以安学着她三哥薅她头发的架势,也一个铁砂掌焊在了小初尧的脑袋上,道:“知道你能耐!你爹也能耐!”她轻松地将小初尧提了起来,圈在怀中,故作咬牙切齿:“你呀你呀!咱们穆家未来的小大将军是不是啊?是不是啊……小初尧!”

  穆初尧被她逗得咯咯直笑,口水都流了穆以安半边肩膀。

  穆以安逗了他一会儿,又将他甩到了毛毯的另一边,开始让他匍匐前进!

  锻炼体力,从婴儿做起!

  穆以安百无聊赖地同穆初尧闹着,撇过头去问谢雨霏:“大嫂,你怎么又换了一本育儿心经?我记得上一本的封皮不是这个啊!”

  谢雨霏瞬间满脸通红,握着书卷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高令仪坏笑一下,仗着自己离谢雨霏最近,直接斜过身子,伸长了脖子往她的书里面看过去——

  谢雨霏给吓得不轻,赶紧将自己的书卷合了起来!

  可还是晚了一步,高令仪直接笑她:“哪是看什么育儿心经呀,大嫂分明就是看大哥来的家书呢!”

  穆以安坐了起来:“家书?!我大哥写的?!”

  谢雨霏见实在瞒不过她们了,只得红着耳朵点点头。

  高令仪立刻就起哄起来,用算盘捂着嘴偷笑,笑得谢雨霏团吧团吧书卷直接往她脑袋上抽,一边抽一边还不甘示弱、不嫌事大:“笑、笑!老三这才没走几天,给你送的信都有厚厚一沓了!弟妹!”

  “弟、弟妹?!”

  得了,这下子,就连高令仪的脸也红透了。

  在场三个女人并上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屁孩儿,就只有穆以安感觉最心酸:

  “呜呜呜……我大哥果然是不要我了呜呜呜呜……他怎么可以这样啊!我都没收到他给我写的家信!”

  谢雨霏不咸不淡地道:“啊?他莫约十日就是一封,即便是被扣在军营里的那几天也没断过。”

  穆以安越发觉得自己亲哥有了老婆忘了妹妹,一把拽过小初尧,埋在他的背上就开始痛哭撒娇!

  只可怜穆初尧小朋友一脸懵圈,大大的眼睛望着亲娘。

  这不是他这个年纪应该承受的重量啊!

  谢雨霏从穆以安手中把儿子解救出来,抱着他微微摇晃着身子,故意显摆道:“幺儿啊,来看看你爹给你写了什么?”

  穆初尧只觉得娘受里面拿着的纸十分有趣,伸手去够,却被他娘护得紧紧的,他连碰都碰不到,只能被迫聆听娘来转述爹的“拳拳父子情”:

  “来,跟娘念!”

  “昔我往矣……”

  “呀嗯呀呀!”

  “杨柳依依……”

  “嗯嗯呀呀!”

  谢雨霏恨铁不成钢地敲了自己儿子的脑袋:“成天就嗯嗯呀呀的!小笨蛋!”

  穆以安却跟高令仪对视一眼,笑了出来:“大嫂啊,大哥这……啧啧啧!”

  谢雨霏当然明白,立刻抱着儿子转过身去,不去看她们两人。

  穆以安和高令仪交换了眼色,两人心照不宣、异口同声地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话音刚落,两人就笑了起来。

  就连谢雨霏都不由得“噗嗤”一声,跟着笑出来,放过了当挡箭牌的儿子,重新坐下来,假装继续深沉地研究那本“育儿心经”!

  就在这时,门被人推了开来,穆以安忙将小初尧抱在怀中,不让他被外面寒冷的风吹到。来人解了厚重的斗篷,吐出一口寒气,搓着手就坐到了穆以安做得地毯上,十分自然地喊道:“以安,给我倒杯热茶!”

  来人正是戚含章!

  穆以安此刻再也没有一丁点儿不开心了,瞬间像打了鸡血一般蹦哒起来:“好嘞!”

  她小心将小初尧放在地毯上,就蹦跶着四处找水壶。高令仪白了她一眼,将自己手上刚盛好的暖汤递了过去:“殿下,一路风雪寒冷,暖暖身子吧!”

  戚含章笑了下,自然地接过了暖汤,道:“多谢三嫂。”

  高令仪突然觉得那碗暖汤格外烫手了。

  她瞪了穆以安一下,深深觉得老穆家的人真的都一个模样,任谁沾上了都不大正经了!如今可看看、连堂堂福熙大长公主都这般样子了!

  小初尧继承了他爹看眼缘的脾气,第一次见戚含章的时候就喜欢得要紧,一个劲儿地往人家怀里钻,可把穆以安给气坏了!但一直被哥哥们拉着说长辈的排面不能掉,才一直忍受着这个可爱得不要不要的小崽子。

  此刻,小初尧又见着戚含章,高兴地又踉踉跄跄地想往她怀里扑,却被戚含章拦了下来,让谢雨霏过来将他抱走:“我方才回来,身上还有些凉,可不能冷着幺儿了。”

  小初尧受伤不轻,当即就有了想要哭的架势。

  偏偏还有个不嫌事大、要来添把柴火的混世魔王,“幺儿”一名的前任,穆以安。

  只见穆以安毫不犹豫地一屁股坐在了戚含章身旁,一只手臂娴熟地搭上了戚含章的肩膀,将人搂紧了怀中,得意洋洋地冲着穆初尧挑了挑眉。

  小初尧气炸了。

  戚含章也气炸了。

  她被迫圈在穆以安怀中,却还不留情地用手直接戳在了穆以安的脑袋上,咬牙切齿:“你多大了?!啊!穆老幺、你说说你多大个人你跟个一岁小孩儿吃飞醋?!啊!”

  穆以安越发委屈了:“含章……你不该向着我吗?!”

  戚含章瞪着她,瞪着瞪着,自己又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一片缟素的府邸,寒冷的天地间,一个小小的屋子,充满了似曾相识的其乐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