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巾帼>第47章 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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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以安趴在戚含章的零时小床上直哼哼,拼命想吸引戚含章的注意。然而福熙大长公主殿下经过一番缜密的思考,觉得这完全就是穆老幺自找的,并不打算理会她的撒泼卖乖,专注地看着自己手上的账本奏疏,不时用笔书写两三个批注。

  穆以安见她完全不看自己,小嘴巴一下子就耷拉了下来!只得灰溜溜地跟着去帮戚含章整理奏疏,然后顺势拿起一本来细细查看。

  这时候,世良敲响了戚含章的房门:“殿下!”

  戚含章头也不抬:“进!”

  世良推门而入,手上还抱着一本账册,应道:“这是皇室本月的开支,陛下说有些紧急,让您将手头的其他事先暂时放一放,尽快处理这本账,晚些时候就呈报上去。”

  戚含章微微蹙眉,但还是道:“知道了,放下吧。”

  她两年之前就接管了后宫和宗室打理工作,对这么一套流程已经十分熟悉,处理的效率也惊人的高,基本上是早上查帐之后,下午就能书写好奏章上报了。

  就连延和帝都对她赞不绝口。

  世良应声,将手上的账册放到了戚含章面前的书桌上,打趣地斜睨了一眼穆以安。穆以安总是脸皮厚,这么没脸没皮地趴在别个姑娘的床上,还是自己打心底里喜欢的姑娘,混世魔王还是怂了,忙不迭地从床上滚了下来,连滚带爬地站到戚含章身旁,怒瞪了世良一眼。

  世良耸着肩膀离开了,穆以安敢肯定,他一定会回去亢奋地大笑三百次!

  穆以安无奈,却只能低头看着戚含章的发旋儿玩。

  戚含章也任由她看着,十分自然地拽过她的袖子,把人拉到一边坐到了自己身旁的椅子上。一套动作熟念地行云流水,她甚至连眼皮都没抬过一下,就将自己手头的奏章看完了,然后伸手去够世良放在桌子上的账册,一边对着穆以安道:“挪开点,别挡光。”

  穆以安越过她,伸手去帮她拿了那本账册。

  戚含章坐着伸手,自然不如穆以安站着去拿方便,可这么一来,就仿佛成了她缩在穆以安怀里、还一只手拽着人家的袖子的娇羞模样!

  大长公主轻咳一声,掩盖了自己脸上飞起的红霞。

  穆以安将账册递给了戚含章,自己坐在她身旁陪着看。虽然什么都看不明白,但她还是故意将自己的一只胳膊搭在了戚含章坐着的椅子的靠背上,像是故意将戚含章抱在怀里一样。穆以安被自己的小聪明折服,十分得意地摇晃着脑袋。

  戚含章没理会她的小动作,又重新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了账册上头,一边核对着条款,一边拨动着桌上的珠算盘,细细密密地对比着每一笔收支。

  穆以安的指头勾着她的头发绕着玩,眼睛盯着戚含章纤长白皙的手指看。

  含章的手可真好看!

  可突然,戚含章的指头顿住了,她轻轻抬头,蹙眉道:“不对……”

  穆以安赶忙放开了玩弄她头发的手,生怕自己会扯到她的头发将她扯疼了,结结巴巴地问:“怎、怎么了含章?”

  戚含章“刷刷”地翻着账本,找到一页指给她看:“你看,这个是这个月齐王府的账头。”

  穆以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戚含章又继续点出几个细小的账目给她看,每一笔都十分清楚,近乎几十个细细密密的账被一一指出,甚至戚含章从来都没有指错过!穆以安刚想夸夸她姑娘真棒,却只听见戚含章突然开口问她:“你没觉得……哪里不对吗?”

  穆以安一愣:“呃……你太厉害了!”

  戚含章:“……”

  戚含章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直接敲了穆以安的脑门,生气地道:“敢情我说了这么半天你什么都没听进去!”

  穆以安捂着脑袋缩着肩膀,一头往戚含章怀里钻。

  戚含章最吃这套,也拿她没办法,一边推开她庞大的脑袋,一边道:“虽是亲王府,日常开支不能少,可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齐王府一月之内支出那么多账目!”她又刷拉拉地翻着,“而且……下旬用的最多,每一笔的数目都不小……”

  穆以安问道:“没有买卖明细吗?”

  戚含章摇摇头:“涉及皇亲隐私,皇宫内账是不记录的。”

  穆以安突然发现了什么,问道:“你手上拿的这笔……是皇宫内账?!”

  “是啊……你想到了什么?”

  穆以安摸着下巴:“齐王府在京城甚至各地都有一定产业,日常用银是基本不缺的,皇宫内账大多也是攒着。这次府上居然没有用外账?!都已经调用了内账?”

  戚含章补充道:“而且下旬……下旬已经与北燕开战,皇亲国戚一切吃穿用度全部削减,他们究竟是怎么支出那么多的?”

  她当机立断,喊道:“世良!”

  世良没想到自己才出去了一会儿又被叫了进来:“殿下!”

  戚含章道:“去将京城几家银庄银号的管事叫过来。既然已经动了内账,外账想来已经是空了。我要知道齐王府近期所有的典当!”

  不多时,世良回报。几家银庄银号的管事皆把近日来的典当簿呈报了上来,戚含章也并为难为他们,只是将齐王府的单独抽了出来,穆以安在一旁帮着她,看着戚含章越来越严肃的神情,穆以安也皱起了眉头。

  戚含章终于看完了最后一本账册,喃喃地道:“齐王府……除了钦赐的物件和皇庄宅院,基本上将产业……典当完了?!”她看了穆以安一眼:“齐王叔是缺钱花了?还是他那个世子又惹出了什么风流债要还?!还是齐王叔觉得去边疆太危险了要花点钱雇几个打手保护自己?!”

  穆以安沉吟片刻,还是开了口:“含章,齐王的内账如何?”

  “基本也空了。”

  穆以安将戚含章手中的账册抽了出来,轻轻放到桌面上,道:“含章……我觉得,真的有些不对劲了。”

  “……”

  “齐王……估计是惹上了什么事,要跑路了。”

  戚含章第一反应就是觉得穆以安在开玩笑。

  一个皇亲国戚!当今陛下唯一的弟弟、大殷唯一的男性继承人!

  她齐王叔怎么会跑?!

  而且……这得是多大的事情,才能逼走一个正统的皇室亲王爷?!

  可戚含章看着穆以安的眼睛,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穆以安向来玩世不恭、无忧无虑的,也不喜欢将就什么礼节与正经。越是紧张的时候,她的脑袋往往跟不上大家的节奏,戚含章知道她是为了缓解气氛,让大家不至于那么紧张,但更多的时候,是穆以安不在乎这件事情。

  因为她相信这件事无论如何不会对她在乎的人产生任何的威胁和伤害。

  可现在穆以安的眼睛深邃得就像沉寂的湖水,荡漾着冰凉的危险与警惕。

  戚含章愣愣地看着穆以安,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可是……齐王府上近日都快有喜事传出来了。齐王世子妃即将生产……他们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要举家跑路?”

  穆以安沉默地摇了摇头,表示她也不知道。

  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事情,会让一个备受瞩目的亲王殿下选择阴阴暗暗地逃跑了事。

  穆以安一只手按在了戚含章的肩膀上,给了她安慰和强有力的支撑,然后镇定自若地喊道:“世良,麻烦你再走一趟。告诉我三哥和钱方进钱将军,盯紧齐王府所有人的动向!一旦有一个人、一架马车要离开京城,立刻扣押下来!”

  她看了一眼戚含章,补充道:“就说,是福熙大长公主殿下的意思!”

  门外的世良应声离去。

  穆以安重新坐回了她身边,道:“含章……你方才,没有说话,是信任我吗?”

  戚含章瞪她:“明知故问。”

  穆以安嘻嘻笑了起来,拉着她的手摇晃着,道:“我、我也有些心里发怵。之前,在军中听过他们打仗的时候遇到这种变卖家产跑路躲罪的事情。”

  戚含章叹了口气:“就当是长了个心眼吧……没事的。只是,”她低下头,“若真的是我皇叔做了什么事,我还挺难过的。虽然也不怎么亲近,但毕竟……”

  “是血亲,我懂的。”穆以安拍了拍她的手背。

  戚含章还是有些情绪低落、闷闷不乐的。

  穆以安刚想说些什么笑话给她听、让她高兴起来,嘴巴才刚刚张开来,就听见外面传来了李德公公吼得撕心裂肺的声音,尖利得刺破了她俩的耳膜——

  “殿下——大长公主殿下——”

  “穆小姐——穆小姐——”

  “陛下急召——陛下急召——”

  “回风谷八百里加急——!”

  延和三十七年十一月末,祁京城内开始下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无数翻飞的白色精灵从银灰色的天空中缓缓降临人世之间,亲吻着光秃秃的树干,亲吻着湿滑的大地,亲吻着离别之人寒冷的心灵。

  回风谷的雪下得更大、更猛烈,鬼风谷内呼啸的寒风拉扯着心惊胆战与血肉模糊,像是一个一个被困在牢笼中无法逃出的饿鬼,撕咬着每一片血红的温度。

  十一月廿二,回风谷军营传来八百里加急,快马从北到南奔驰千里,送了一封字迹潦草凌乱的书信回京,轰动全城!延和帝当日傍晚急召百官进宫,夕阳灿如残血,映衬着朱雀大街青石板街道上面无数的车辙痕迹。

  福熙大长公主站在百官队列的最前方,凝神听完了八百里加急的军报,脸色煞白。

  不止她一人,百官惊恐,一片死寂。

  穆国公与十五万大军被困于鬼风谷已有整整三日!

  没有人知道北燕三十万大军是如何突然改道围困住了整个鬼风谷。穆国公率军抵达鬼风谷中原本计划好的偷袭地点之时,迎面就直接撞上了北燕三十万大军。

  宗泽站在鬼风谷的山巅之上,一双眼睛阴森恐怖,充斥着血丝,紧盯着穆国公。他笑了起来,露出了森白的牙齿,仿佛下一刻就能将穆国公生吞活剥了!

  李广二手上紧握着刀戟,警惕地观察着宗泽,心里面不停地打鼓:“国公……”

  穆瀚紧皱着眉头,心下也是翻滚不停、久久不能平息,他的手缓缓收紧了缰绳,沉痛地道:“还是……被人传出去了吗?!”

  宗泽抬高声音:“老不死!没想到……本帅会出现在这儿吧!啊!哈哈哈哈哈!”他仰天长啸,声音刺耳尖利,“穆瀚!你当年杀我父亲,坏我半生!此番,本帅就是来找你寻仇!”他一挥手上长剑,满脸嗜血。

  穆瀚大吼:“谁?!小屁孩儿毛都没长齐!敢在这儿叫嚣,也不看看自己奶断了没!”

  宗泽见他完全没有惊恐的意思,顿时怒火丛生,身旁之人拦他又拦,不停地在他耳边小声道:“少帅!少帅!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啊!”

  宗泽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放下了现在就将穆国公乱箭射死的冲动,冷笑一声道:“穆瀚!你当年困我父帅七日,逼他断粮而死!此次,我也让你尝尝这是什么滋味!用你的人头祭奠我父!”

  穆瀚会了一个毫不介意的笑容:“哈!你父亲?!不过是我刀下亡魂,安敢叫嚣?!一介无脑懦夫,我再收一个替天行道,也算是功德一件!”

  宗泽终是被手下的好几个将领拖了回去。慕容将军说了,不能让他坏了真的大事!

  李广二勉强松了一口气,侧身问穆国公:“国公,现下如何?!”

  穆瀚紧闭双眼,沉声问道:“咱们的粮草还剩几日。”

  李广二看了身后一眼,模模糊糊地道:“我们出来带的是三公子最后送来的那一批……还能撑七日了……”他深吸一口气,道:“不过,幸亏您思虑周全,若是我们杳无音信超过一日,回风谷军营那边会立刻给京城发送急报!”

  穆瀚颔首:“京城急报八百里来回要两日的时间……可我们撑不到援军赶来,况且,”他抬头看了一眼山巅上排排围得水泄不通的北燕士兵,道:“北燕这次在这里只排了二十万人,他们还有十万人,估计已经分路去攻打回风谷大营了。”

  李广二大惊失色:“那!”

  穆瀚看了自己手上的铁剑,剑上寒光凛冽,剑身微微颤抖,诉说着嗜血的意味:“被摆了一道,没想到真被将计就计了……咱们这回,有些凶险啊!”

  十一月廿二开始,北燕分派二十万人团团包围鬼风谷,时间长达整整七日。同时,北燕分派十万人攻打回风谷大营,回风谷八万人勉强支撑着,一封一封的千里加急军报如雪花片一般传入京城。

  十一月廿五,原本沉重的鬼风谷雪上加霜。

  穆瀚揭开了一捆军粮上盖着的保护罩。

  他闭上了双眼,深吸着一口气,只觉得冬日太冷了,连血都凉了。

  李广二面如死灰,咬牙捶着被大雪覆盖的土地以此泄愤!

  ……军粮,是发霉的。

  穆瀚脑袋里面飞快地划过一些让他自己都觉得惊悚和不可置信的猜测,但很快被他摇了摇,放过了这个可怕的念想。

  计策的暴露已经让他有了些许猜测,整个布兵防阵图经手的无非就这么几个人,他的儿子、儿婿,以及……当今陛下。

  经手发霉军粮的也只有老三、含章和……当今陛下。

  无论怀疑谁,穆瀚都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停跳了。

  雪,下得很大;人心,凉得冻住了飞雪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