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千川引>第86章

  铁骑战马,扬鞭束发,千也一身黛绿长衫精练沉着,两手手背上套着川兮用穿山蟒冠刃为她做的腕刃,刃骨似生长在她手背,延伸到她指前三寸。她端坐马上,迎着曦轮第一缕红光,风吹起她锦绣的衣袍,扫在喷鼻的马儿背上。身后石墙高耸,兵甲宣威,身前一里外万马敌军气势啸天,直指而来。

  川兮自城墙看到千也意气风发的模样,在曦光下如同少年英雄般勇敢无畏,凌势九天,突然眼角一酸,红了眸子。

  还未开战,她就已然看到千也战后的模样,和眼前闪着耀眼光芒的人重叠起来,只让她更疼了心。

  千千第一次奋勇亲征,将会面临的,是惨烈的屠杀,一场注定的败仗。她无畏向前,似飞蛾扑火,冲入万马千军,只为一次如血绽放。

  她没有完全的视这场憾古叛世之路为儿戏,在她自暴自弃的内心深处,有着不甘被命运摆布的顽强,恍惚间,川兮错觉她在做最后的抵抗,桀骜如她,一定要以最绚丽的方式燃烧自己的生命,证明她来过这世界,痛快的活过一场。

  她好似,无心活下去,只为在命运面前,高傲华丽。

  她原来,一直都不想活着,只因有她陪着,她才在这世间苟延残喘,任命运摆布。

  这世界残忍无情,无可留恋,她是为她才撑了这许多年的。

  川兮蓦地慌了,转身飞奔下城墙,血红的眸子中尽是千也这些年的模样,大漠疾奔的洒脱,高贵凛然的气质,傲然的秉性,温柔看她的眼神,爱她时的痴狂,偶尔戏谑时勾起唇角冲她笑的模样。她一直说,经历了这许多痛苦,早已跳过了忧伤哀怨,一切皆成过往,伤怀无用,她只专注未来,她会凌傲于世。

  她狂傲,她洒脱,她冷冽,她不屑俗世,可终归,这些都是她隐藏心死的伪装。

  十岁便经历全族尽灭,看到漫山血腥,十一岁失去最后一个最疼爱她的姑姑,还险些失去她,仇报不了,人生无法自己选择,那样的年纪经历那些事,怎能不打垮她。她怎么忘了,她那时毕竟是个孩子,再聪慧,再通透俗世,再沉稳善辨,她也只是个孩子,易碎易伤。

  她早已无心于世,是她回到她身边,她才想活下去的,为了陪她。这许多年,不是她在陪着她,教养她长大,是她,从一个小小的孩童起,就坚强隐忍伤痛,陪着她走这人生一途。

  城门被千也命人锁门落顶封上了,为防敌军攻城,好做最后的抵抗。川兮慌乱的疾奔而下,又回转登上城墙,一跃而下。

  她的长发被祀兽斩断过,已无法作绳索支撑她落到地面,她一跃而下,三千丝发尽展成莲,承着坠落的重力狠狠落到地上。发尾银刃有断落的声音,起身时丝丝银刃落在了原地,川兮没有回头,疾疾朝着已策马为先,朝敌军疾奔的千也掠去。

  战马飞驰,疾如闪电,吹起千也烟蓝的长发,她像夕阳最后一抹光晕,华美闪落,落入幽深的敌军中。

  她一手扬起,手上冠刃闪着凌厉的寒光,将她一生傲气照亮。

  戍寒古沉眼看着她疾驰而来的掠影,直等她离的近了,才一声令下,数万将士齐齐策马,嘶吼着冲上前去。

  昨夜逃兵降兵近万,千也的兵将已然只剩了不到两万,戍寒古为将她一战灭尽,这些时日已将所有边疆兵将秘密调来,数以八万计,只冲入战局,便已如巨浪压舟,将千也的军队淹没在铁骑内。

  血染夏葵,高木溅血,只一瞬,便有无数元灵发祭天而去。川兮急掠而来,闪躲穿过杀戮惨烈的兵士找到千也时,千也已然坠马。

  戍寒古不过弹指一挥,一束丝发游刃有余的闪躲开护着千也的亲卫,朝着她身侧旋飞而去,而后如鞭一闪,轻而易举的将她扫下了马。

  他明明有机会一发斩杀,可他没有,他以丝发作鞭,先侮辱了她的傲气。

  千也被扫下马,疾旋定身,单膝撑地,抬指撩开一丝碎发,看了眼地上被她斩断的一束发尾,而后抬头,朝戍寒古邪邪一笑。

  她没有灵念,还能疾速下斩断他发尾银刃,到底谁被侮辱了,显而易见。

  戍寒古见她嘴角含血,凌傲俊美的容颜下,笑得像荼靡血红的毒珠,有一瞬的愣怔。再御发进攻时,胥壬丘和周围亲卫已将她护在了身后,同他纠缠起来。

  胥壬丘不过探灵的灵念,跟戍寒古相斗根本撑不了三个回合,川兮便是在他极尽全力缠住戍寒古时赶到的。

  “千千,受伤没?”川兮急掠到千也身前,蹲身慌乱的查探了她一圈。

  千也低眉,“我没事。”

  川兮没有在意她还有些疏冷的模样,听她说没事,抬手紧紧拥了她,她挣了挣,川兮便抱的更紧了,“对不起,是我忽略了你的感受。”这许多年被命运摆布的无能为力,她没有亲身经历,怎能妄自去指责她的颓废。

  她道歉的话一出口,千也就红了眼眶,“放开我,”沉沉的嗓音带着些哽咽,“还在战场。”

  她不气了,早就不气她了,她只是气自己,明明是自己无能,自己觉得憋屈,却要把脾气发在她身上。只有最无能的人,才会把所有不满都发泄在爱自己的人身上,她只是痛恨自己的无能。可现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她们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川兮这才放开她,为她拭去嘴角的血,两人相视一眼,已是冰释前嫌。

  千也高估了她们的实力,这并不是一场硬仗,而是被屠戮的血腥。她的军队本就军心不稳,昨夜又离开了许多,剩下的这万数将士对抗戍寒古八万大军,敌方筹谋良久战略完备,她毫无谋划横冲直撞,惨败之局显而易见。

  她预料到了惨败,却没有想到会如此惨烈。当战场血漫鞋履,战甲荼靡时,当她黛绿的衣摆血污弥漫时,她终于知道了川兮同她争吵的原因。因为战场无情,她会背负无数生命的无辜殒去,从此内心难安,无法释怀。

  周围喊杀声一片,她看到她的将士们被屠杀,毫无还手之力。他们知道这一战胜不了,甚至自己也活不了,可他们依旧前赴后继的向她围过来,围成一层一层的人墙,将她护在中间。信念动摇的人昨夜已经离去,留下的这些将士都是忠心不二,可为她憾古大任献身的热血勇士。他们用生命护着她,以期她能活下去,真的给到这个世界一个真正的公允,一个崭新的制度。

  四周将士们吼声震天,她从他们的背影里,从他们冲入敌军围攻前回头看她的目光里看到了渴望,他们在渴望他们的死终究是有意义的,她真的能做到憾古革旧,真的能为他们遭受不公的亲人们,求得一个释然,为他们的子孙后代,谋得一片安土。

  围护她的将士们又殒了一队,只有两队将士还在拼死护她了,就在顶替外围的死士中,她看到一个看上去不过十五六的幼兽孩童,还是个半兽的模样,没有完全易化人身。他定不是士族出身,因为它额间人族的元灵发颜色参差不齐,是跟人族交换而来的。一个来自民间的孩子,毫不畏惧的随着她加入这场战争里,素不相识,却愿意为她去死。他还是只个孩子,已然知道了荣誉和责任。

  他冲上去与敌军对抗前,回头看向她,晶亮的瞳孔深深冲入她眸子里,澄澈干净。他看了她片刻,而后咧开干裂的嘴角,给了她一个最灿烂的笑。

  她看到了他的口型,瞬间模糊了眼眶。他说:“谢谢。”她什么都没做成,甚至搞砸了这一切,而今只是站在这里,给了他一个希望,他就愿意为她赴死。

  模糊的视线里又有许多红色的影子从四面八方冲来,是她的将士们穿过万千铁骑,努力的到她身边来。他们加入到保护她的最后一圈将士里,她重新被层层护得严实了,可那个跟她说谢谢的孩子没有归队。

  直到这一刻,千也才真的感觉到了自己的重要,感觉到了这场憾古之行的意义。她触摸到了这个冷冰冰的身份背后,强大的希望,热切的渴求,和前赴后继的努力,用生命。他们用生命,让她真正触摸到了这份责任的意义。

  她无需和天地对抗,命运也没有在摆布她,她的敌人,从来都不是天地命数。过往这些年,她为了自己的尊严一直在和天地抗争,可所有罪恶悲惨的源头,是这世界的腐朽。她的敌人,是古旧腐朽的启明陈规。它不仅是她的敌人,也是天下数以万计同她命运相仿之人的死敌。她们同仇敌忾,在对抗同一个敌人,而她,只不过是他们之中,可以作为旗帜的一个。

  她现在,愿意做这支高竖迎风的长旗了。

  可这场战事的走向,却没有鼓舞改过的她。敌军如浪般一次次席卷,将士们死伤无数,渐渐已无法围护住她。

  川兮守在千也身侧,艰难护着她撤退。单论灵念,川兮原本能斗得过戍寒古的,只是她一边护着千也,一边抵抗戍寒古的进攻,还要扫退冲进来的敌兵,就变得吃力了。

  千也自她身后看着满目血色,尸横遍野,已是怒不可揭。有敌兵冲入包围圈,从她身后袭来,她挥手,直接斩断了来袭者的头颅。她虽没有灵念,但身为羌狼,敏锐迅捷,手背上穿山蟒的冠刃为器,她亦不是任人宰割的弱者。

  “千也,你前世杀我兄长,今世灭我族众,今日我必取你首级!”戍寒古杀红了眼,一尾带刺的猥甲发刃扫过,将士们手脚折断,惨烈至极。

  在戍寒古的挑衅下,千也被激怒,手中冠刃狠狠插入冲进来的一只敌兽胸口,又迅速抽回,抬脚就要上前与之一战。

  她一直自诩淡定沉着,可毕竟还是太年轻,真正身在惨烈战场时,看着自己的将士们一个个倒下,冲动已是占领了理智。

  川兮边御发接下戍寒古一尾刃刺,边抬手紧紧拉住她,“千千,战场之上莫冲动。”

  “这是我羌狼血性,不是冲动!”千也甩开了她。

  川兮鬓发旋飞,又将她拢了回来。

  “千也!你看看为让你活着而殒命的他们!”

  千也顺着她愠怒的眼神看去,周围尸骨破碎,堆积如山,她们且战且退的路上全是围成圈的尸骨,她的将士们为让她活着而围起的尸墙。

  她红了眸子,仰天嘶吼,狠狠看了眼满目得意的戍寒古,他势在必得的模样让她更加悲愤,可川兮的禁锢,勉力让她保持了理智。

  “戍寒古,我定取你首级扬帆,埋骨四海沉落!”

  ……

  这场新祀前的屠戮大战并未持续很久,还不到午时就结束了。川兮满身血迹,裙衫像开满鲜花的蔷薇,她带着千也,一路向蛮荒溃逃。千璃,闻少衍和余非晚三人带着寥寥几千兵将与戍寒古纠缠,为其断后。

  蛮荒是羌狼的故乡,虽然羌狼一族已不在,可蛮荒地势复杂,荒山险恶难行,沙海辽阔易迷失方向,戍寒古从未踏足过,不熟悉地形,轻易不会冒险进军。

  川兮带着千也逃回蛮荒,一路未敢停歇。

  千也没有灵念,受不了通幽径的劲风,为防戍寒古挣脱千璃等人的纠缠追上来,川兮是耗尽灵念一路急掠回的蛮荒,进入蛮荒不过百里,便力竭倒了下去。

  她倒落时,蛮荒昏黄的风吹起她染血的裙角,千也恍惚中看到一幅画面:深不见底的悬崖下,她疾速掉落,一雪白的身影毫不犹豫的一跃而下,如瀑的长发被云海缠绕,那白色的身影像被上天百般挽留的天神,不顾一切的挣脱风的束缚,奔赴她的万丈深渊。

  渐渐的,她看清了那抹白,是川兮清婉的容颜,被霜色尽染,看上去好似即将尘封永固的绝世神祇。

  那是前世她们在幽冥谷跌落悬崖的记忆,她曾为她奋不顾身。

  她一直在为她奋不顾身。

  “姐姐……姐姐……”千也跪身抱起川兮软软的身子,紧紧箍在怀里摇晃。川兮消耗灵念太多,中鬓元灵发已泛白,她以为她受了重伤,就像当年一样。

  她好怕,好怕。

  “别……怕,我只是……累了。”川兮艰难睁开眸子,声音微弱。

  “你受伤了,你满身都是血,你……你受伤了……都是血……”千也不知道能为她做些什么,颤抖的声音来来回回,都是不信她没事。

  “我真没事,都是皮外伤,”川兮撑着一口气安慰她,“姐姐不敢死,千千,姐姐不会死的。”她直到今日才知道,是千也一直在陪伴她,她是为了她才留在这个待她残忍的世界上的,她怎么能死。她不能死,她死了,千也对这世界也就没有留恋了。

  她是她唯一留恋的人世间。

  “可你受伤了,你受伤了……”千也无助的重复,慌乱的手不知该触摸她何处才好。

  川兮捉了她的手,“我只是一路疾驰,耗尽了灵念,修养一阵就好了,千千,背我回家,好吗?”

  从十一岁到十八岁,从孩童到长大,蛮荒的那七年,从她背她回家,到她载她归家,每个夕阳西下,她们都能听到彼此的这句话,“回家。”

  “好,我背你回家,我们这就回家,马上就到家……这就走……就回去了……”千也惊慌失措,语无伦次,边说着,边小心将她扶到自己背上,又安慰一句“马上就到家了”,话音未落,已是倏然化回狼身,而后片刻未滞,扬步穿风,朝着穹峰疾奔而去。

  从几月前征战拉开序幕时起,蛮荒就恢复了以往荒凉无人的模样,千也烟蓝的身影穿过无人黄沙,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