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千川引>第55章

  一连三日,千也时常望着孑川那座山头发呆,那丝誓发牵动神识的炙热感,还有她左眉眉羽下那滴淡粉的流沙痣热络的跳动,都让她对那座山头充满了好奇。

  她想再去看一次,想寻找她腕上誓发的故事。还想再看看那抹孤独的白色身影,那个人给她的感觉很凄凉,像蛮荒的原野一样。

  可她是兽族王承,她有些顾虑王父所担心的——她与誓发的主人有仇怨或者情债。誓发一般都是互相的,她的腕上有那人的誓发,那么那人腕上八成也有她的。誓发牵动元灵,谁都不知道对于转世后的她还是否奏效,可谁不敢冒险,若是还奏效,以她现下的身份,对方甘愿冒着玉石俱焚的危险扬言毁她誓发逼迫她做什么事的话,若她宁死不屈,以她的身份,死的起吗?

  为何死不起?千也突然歪了头,眨眼思量。

  为何她是天选,就代表天命所归,旁人再德才兼备都不能登王位?又为何非得有人登上王位,安内有姑姑,攘外有戍寒古,百官可管民间琐事,王姐可力压百官,她有何可俱?

  这般想着,她那颗蠢蠢欲动的好奇心又攒动起来,脚步也迈向了那座山头。

  好奇,是她前世今生的共性。

  山谷下鳞次栉比,屋舍林立,还未到午时,没有四起的炊烟扰了她视线的清明,她可以轻而易举看到山谷忙碌的人们。只是这个时辰正值农忙,人较多,她需要躲在石后藏起身子,就不觉得这探索那么畅快了。

  她低头看了看毫无动静的手腕,等了半晌,那丝赤幽依然没有反应。抖了抖耳朵,她想着再看一眼前几日那抹练白身影就回家。可她四下张望去,并没有寻到那抹白色。

  直到视线越过山脊,看到另一座荒山的半山腰上一抹湛蓝。那抹湛蓝的气息有些熟悉,同之前见过的练白身影一样的卓然不群。他们是不是一起的,只是上次她没看到这个蓝色身影?

  千也歪头眨了眨眼,低头查看完毫无动静的赤幽,决定去那边看看是否能再见到那抹白色。

  羌狼疾奔如流箭,可千也现在是人身,跑得没那么快,等她到达那座山头时,那抹湛蓝已经离洞口远了些,远远站着,好像在等什么。她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在一处陡峭的岩壁上发现了一个山洞,洞口放着一盅药,那药还冒着热气,千也动了动鼻息,嗅了嗅。是伤寒药。

  竖耳细听,山洞里好像有轻咳声。那声音有些沉弱,依旧清冷淡泊,透着孤寂,一如曾见过的那抹练白。

  她正歪头思索间,一束如墨的丝发探出洞外,发尾有三寸银刃。那丝发将洞口的药盅衔了,卷入洞内。

  这次她离得近些,一股淡淡的清新气息飘来,她能辨别出是绒莲清的气息。那是占天师的鱼卦池里生长的莹白花卉,花无香气,但清新舒爽,每日盛开,夜半凋零,产出花籽掉落到鱼卦池中喂养卜鱼。她在遥岑午的鱼渊小筑常常闻到。这股气息,透着遥远的熟悉感,曾让她常常怀疑她上辈子可能是卜鱼,经常闻着这气息。

  洞里的人跟占天师有关?占天师长发尽白,这人肯定不是占天师。

  她没来得及往下想,因为那束丝发衔着药盅入洞时,她腕上的赤幽有了反应,先是连着脑中神识的蕊脉开始灼热,不过须臾,就牵动了缠绕在手腕上的发尾。

  丝发攒动,她赶忙抬手压住,目光极速扫视四周,此山陡峭,并无其他人家。她将目光定在正缓缓靠近洞口的湛蓝色身影。

  不会是他,他是男子,元灵发是蓝色的。

  她又急忙望了眼那个看不到内里的山洞,洞内有起身的动静,她听到踉跄的脚步踩在碎石上的声音。只是她来不及等里面的人出来了。

  她手腕的赤幽前所未有的震颤灼热,拉扯着她,似要旋飞而出,牵引她去寻主。

  不知对方是敌是友,她不能轻易现身。右手艰难的压着那股拉扯的灼热力量,她赶紧转身,飞奔离去。

  洞内,一抹练白身影踉跄而出,慌忙望向山顶,那里已空无一物。她急急的去追,只走了几步,险些跌倒。

  延天却疾步掠到她身旁,接住了她。

  川兮病了。

  自从三日前来到此处,偶有一瞬,她隐隐感觉到元灵那股牵引后,就一直在周围村庄四下奔走,探灵寻找了三日,日夜不休。蛮荒之地本就寒凉,她耗灵许多,又因着三三死前身在寒洞,她本就恐惧寒冷,很快就寒气入体,病倒了。

  曾经,她是孑川的国佑公主,四下平乱安民,她的脸,许多人都认识。她抛弃子民,放弃国佑之任本就惹了许多抗议□□,这些年在外漂泊,她都是带着面纱的。现下病了,此处艰苦,又无客栈,她怕借宿民家会被认出,只能寻了一方山洞调息修养。

  这十载,她已将孑川千万里山河踏遍,此地是最后一处了,她探灵寻了三日三夜,寻遍了每一处都没找到她,找到最后,就连三日前的那一瞬悸动她都怀疑是自己的错觉了。她找不到她,心下无望,这一病就重了些,连四下走动都难了。

  延天却早在几年前就被她拒绝再跟随。她怕寻到三三时,她看到她和延天却在一起,会生气误会,是以早些年她就劝他不要跟着,后来冷待,再后来严词拒绝,最后一场大战,他终于消失在她视线。

  她知道他还跟着,没有再浪费口舌,只要不出现在她身边,惹那人误会就好,等他死心了,自然会走的。

  她从未搭理过他,哪怕行到再艰苦的地方,忍饥挨饿,她都未曾碰过他送来的东西。可今日不同,她在孑川的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寒病入体的有些重,但她不能死。那人没在孑川,她想方设法去兽族,去海族寻找就是,她不能放弃。

  生死面前,她接下了他放在洞口的药。可她没想到,她依旧没躲过误会。

  她奔出洞口寻着元灵牵动的方向找寻,没有看到期望中的人,却是延天却搀扶了她。她以为那人离开,是误会了她和延天却在一起,生气了。

  川兮抽出被延天却扶着的手,红着眸子咬唇看他,不言不语。这些年,劝诫训斥冷待她都试过了,他依旧不死心,加上他方才的相救,她更不知该如何待他,又还能说什么。他对她的好,成了她心头压着的巨石,打不得骂不得,也甩不掉。

  他让她觉得累,尤其现下,那人误会了他们,离开了。那是她找寻了十载的人,是他不该出现,还是她不该接那盅汤药?

  “兮儿,别折磨自己了,她不回来,许是想放下前尘,不再见你,这于你亦是一种解脱,跟我回家吧。”延天却以为她现下如此难过的看着他,是因为最后一丝希望破灭,紧绷的神经断裂,陷入了脆弱绝望,想找寻依靠。他觉得这个时候劝她回家,给她依靠,或许能让她回心转意。

  这些年,他一直劝她,求她,甚至还试过骂醒她,可她都充耳不闻,连他想要用强绑她回家,最后也都失败了。她为了能探到更远的灵念,能在将来有能力保护那个人,寻人间隙一直在苦修灵念,现下,她的灵念已入灵幽三阶,额中元灵发赤幽幽深,如墨泛着幽红的光芒。再修习下去,就进入最高的归元境界了。他早已打不过她。

  所有法子都使了,他终于让她对他失去了耐心,最后一次大战,他失去了她最后的温柔。他连与她并肩而行都没机会了,只能躲在远处守护她。

  现下见到她如此难过的看他,他陡然生了希望。人在绝望之际是最脆弱的,也是最易动容的,她从不曾这般无助的看着她,这是否意味着,他敲开了她的心门?

  “兮儿,我在。”他试着拥她入怀,柔声安慰。

  川兮的无助,只是不知该如何解决他的痴心错付。她没有动,一束鬓发将他推开三步远,无声拒绝了他的拥抱和安慰。

  她看着他还未放下的怀抱,良久,下定决心一般,耳后颈尾一束银刃旋飞到他面前,直指他的心源。

  延天却不可置信的看着她,眸光闪烁。

  她依旧沉默,亦没有动。她现下的灵念,已无需以手御发,非面对劲敌时,甚至无需抬指催发。她只是站在那里,身后另一束发尾银刃旋飞到身前,寒光闪烁,不过片刻,瞬而斩了直指延天却心脏的那一束,利落干脆。

  她自断了一束丝发,且是需要耗费许多灵念才能锻化为银刃的发尾。启明生灵以发为器,起誓时都是对着自己的元灵发起誓,丝发对于他们来说,丝丝都是可比命体的珍贵。

  她自断百丝长发,意欲断他百年姻缘。所有亏欠,自断银刃自惩,以示归还。

  其实,她从不欠他的,自小到大,他们战场并肩,他护过她,她也救过他,不计其数。可爱情没有公允,无法你来我往,谈不上亏欠,可心善之人总会觉得亏欠。

  她自觉欠他的,无法回应,只能自惩偿还,望他勿要再多纠缠。

  延天却没有料到她如此决绝,愣在当场,目送着她翻山而去。她在孑川没有寻到她,要去兽族再踏遍孓千的千万里山河了。

  川兮并未继续丈量孓千,她方才感应到了元灵的牵引,她离她不会太远。蛮荒千里,只有一个族群生活在此,那就是羌狼族。

  她又投生在了狼族。她怎的就没想到,她本就与狼有缘,她早该先探访兽族十大狼族脉络的。

  羌狼吗?狼族最凌傲不凡的一脉,也是最高贵的一脉。她是一只羌狼,又生活在孑川边界,那她肯定时常面临被猎杀的风险,她的毛发太过诱人,是孑川许多贵族喜欢的皮毛。

  她一定生活的很艰苦。还好,她来了,她可以将自己的元灵发渡她半数,让她易化人身,也可少些被猎杀的风险。蛮荒生活艰苦,虽然羌狼一族坚韧顽强,可她现下才不过十岁,她若在的话,还可以保护她,照顾她,陪伴她长大。

  还有,前世里她嫌她没有童趣,未曾有过童年,还曾玩笑般说过,若是她能回到十岁重新长大就好了,就可以带着她一起重新长大,一步步感受童年的成长和快乐。

  而今,她刚好要十岁了。

  她的话,她一直记在心下,那是她这十年来夜不能寐的回味。

  羌狼族的领域是整个蛮荒,好在狼族皆喜群居,除了狩猎区域有分别,各家族都聚集在一处生活。又因环境艰苦,繁衍不多,是以蛮荒虽大,羌狼也不过三百数。他们互相扶持,皆居于穹峰。川兮无需茫然四寻。

  迈入兽族疆域,没了国佑公主的身份,恐被当成猎人围攻,她拖着病体小心翼翼走得缓慢,朝着蛮荒中最高的山峰而去。

  “小崽子,你娘说等过两天长公主和小公主来接你的时候,要和你一起去王宫过新祀。”午饭后,临天冶和千也坐在狼堡门前巨大的羌狼石像上晒太阳闲聊。

  “老崽子,往年叫你们去,你们都不去,今年怎的了这是,曦轮倒转?”千也眯着眼睛靠在她爹怀里昏昏欲睡的嘟哝。

  “你娘说了,这个新祀是你完全易化人身的日子,你的成人礼,不能光让你那便宜兽王爹娘见证。”临天冶也眯着眼睛昏昏欲睡。

  “我娘不会称呼王父'便宜兽王爹'。”她爹也真是的,明明是他想去,还一口一个“你娘说”“你娘说”的。

  她爹很倔,她出生的时候,漫山三色华光飘浮,他还没抱过她呢,王宫的人就倏的出现在他面前,说这是天选王承,需要赶在新祀结束前赶紧带回王宫受洗。她爹觉得他好不容易盼来的崽子,自个儿当爹的还没捂热乎,就要被别人捡便宜先认崽了,还捡的甚是理直气壮,他愤愤不平,想反抗,可没办法,他打不过人家,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抱走。

  她第一次回家的时候是半年以后了,当时太小,都不认他这个爹了,他是费了好大劲儿才“收买”了她的。从此以后,他耿耿于怀,从来都不见她的兽王爹娘,每次下诏邀他同去守祀,他都以“羌狼族族首祖制上要和子民一同守祀”的理由拒绝,心里想的却是眼不见为净,怕听到她叫兽王“爹”的时候,他会忍不住拿那个群兽之王当磨牙棒。

  “你爹我想见证女儿成人礼怎么了,不行啊!”临天冶睁眼暴躁道,“老子不想便宜你那俩便宜爹娘。”

  “得得得,去去去,你和娘都去,等姑姑和王姐到了,我跟她们说。”千也乐得一家团圆,自是满口答应,小眼迷成了月牙歪在她爹怀里迎着曦光笑。

  “你们父女俩,又将狼雕当坐骑了。”身后,冉云映嗔怪的声音传来。

  “娘娘娘,来,一起啊~”千也坐到她爹怀里,给她娘腾了地方,回过头,下巴磕在她爹肩头看她娘。

  “没个规矩。”冉云映嗔她一眼,没有动。

  狼雕是祖上传下来的,光石墩就有及腰之高,狼身啸天,狼尾横陈,甚是气派。可这父女俩每每都不把它当神物,只当个晒太阳的墩子,时不时就坐到它尾巴上去。

  “我爹说今年新祀去王宫过,娘你也去。”千也报喜,顺便再次邀约,“上来庆祝一下嘛~”

  往年她爹不去,她娘想去和她守祀,但怕她爹一个人在家孤单,只能忍痛割舍她这个女儿,今年她娘不用当个狠心娘了,听了这个消息肯定高兴。

  果然,冉云映听了,先是一愣,而后喜上眉梢,提了裙摆借着她爹的手上了石墩来,“真的?”也不嫌父女俩亵亵渎神像了。

  她爹将她娘按到一旁坐下,一手揽着她,一手圈着怀里的人,“小崽子的成人礼,映映不看会后悔的。”

  得,又跟她娘卖了个好。这话说的,好像全数是为了她娘似的。千也撇了撇嘴,斜着眼睛看她爹眯眼享受她娘摸头的动作。

  “小冶真懂事。”她娘配合她爹的喜好。

  “映映姐姐~”她爹顺杆上爬,上演恋姐大戏。

  眼见着她挡了她爹埋头到她娘怀里撒娇的路了,她赶紧从她爹怀里窜下来,直接越过石墩一步跳到了狼雕下。

  “临天冶你个七尺大男人,你害不害臊。”她仰着头看她爹抵在她娘胸口跟小崽子似的蹭啊蹭。

  “不害臊不害臊,我的夫人我害什么臊,能耐你也找个啊,你个光棍。”临天冶埋头挑衅。

  千也叉腰磨牙。不行了,她要忍不住弑父了,她爹教她一个还不到十岁的小崽子找伴侣,还当着她的面吃她娘豆腐,不怕天谴?

  还好她娘阻止了她做个不孝女的打算。冉云映一指推开她爹不老实的脑袋,伸手来拉她,“来,娘疼你,敢气我宝贝女儿,让你爹守活寡去吧。”

  “呜呜~映映嘤嘤~不要~”临天冶要逆天了,要不是他长了张雌雄莫辨的俊俏脸,这撒娇堪比雷劈天灵盖。

  千也呲了呲牙,一甩狼耳,准备下山清清眼,“你们继续,我去玩儿了。”

  一家三口你拥我抱的庆祝仪式只持续了一会儿,就被她爹破坏了,她还是图个清净吧。

  蛮荒只有午时能莹暖上一时半刻,过了午时又开始转寒,羌狼性野,不喜窝在家中取暖,便形成了四处奔跑的性子,也好暖身。像她这种孤家寡人,没她爹有暖玉温香依靠,没她娘有人形火炉取暖,还是勤快点儿多去撒撒欢的好。

  只她没走多远,手腕上的赤幽突然又开始灼热攒动,这次还隐隐的闪着光芒,那光都穿过她的衣袖显出来了。

  她猛的抬头四顾。那个人找到这儿来了?!

  她好似被吓到了,川兮见状赶紧收了灵念,让她手腕上的丝发安静下来,而后远远看着她,颤动的指尖不知如何安放才好。

  狼堡门前的一幕她都看到了,也听到了。她过得如此幸福,她的爹娘,都待她很好。只是她成了兽族的王承,以她而今的身份,已是配不上。

  川兮躲在远处踌躇不前,方才那幕其乐融融,她的快乐她看在眼里,她不知道此时出现,让她想起前世的痛苦是否应当。

  “她不回来,许是想放下前尘,不再见你”,她想起延天却的话,想要上前的脚步生生顿住。

  她没有去找她,或许就是因为她现下的生活很幸福,不想再面对以前的仇恨了,或者是她想要体会这幸福久一些,等以后长大了,再来找她寻仇。她不知她如何想的,不敢贸然打扰她的幸福。她或许,真的不想在这个时候见到她。

  远处传来几声隐忍的咳嗽,以千也的耳力,这距离于她来说太近了,她听得极其清晰,连同那股绒莲清的淡淡清新气息她也闻到了。

  是那个洞里的人,她来了。

  好像,又要走了。

  未免惊动远处的人,千也没有看向那个方向,她竖耳听着,听着那人虚浮的脚步犹豫许久后,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