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千川引>第47章

  “凌云,兮儿是孑川的国佑公主,就算像她说的那般,万儿有来世,她也无法丢弃国佑的身份和她一起。”信天停驻歇息时,延天却示意凌云同他走得远了些,看着信天背上再次合拢的丝发屏障,忧心忡忡。

  自川兮开了以发作屏,纵容三三咬唇之乐的先河后,人前不得如此亲昵的规矩就形同无物了,这几日甚是明目张胆。延天却心堵日久,有些忍不住了,可他怕直接跟川兮说,会让她不悦,只能先找凌云商议。

  启明古规,各族国佑公主是要和天选佑将成婚的,就算天选佑将不是他,兮儿嫁的也会是另一人,而不是万儿。所以,无论万儿是否转世,只要兮儿还是孑川国佑,灵长族公主,就无法同她相携。

  就算他能隐忍她们的亲近,她们也无法在一起,更何况她们结局注定凄惨,会伤害兮儿。

  凌云审视的看着他,半晌没有言语。

  她曾经也阻止过,那次独断专行的让延天却背公主。可此后种种,她看到公主日渐鲜活后,她终于理解了公主飞蛾扑火的抉择——她需要真正活一次,哪怕明知结局。

  “延将军,公主知道自己要什么。”

  “她那是沉沦不自知,失了理性,往后有多痛苦,她…”延天却有些急,她话音未落,紧接着她的话反驳。

  凌云未等他说完,“你怕她不再嫁你?”

  “怎会,”延天却一愣,“你母亲就是前任国佑公主,你当知道,这是古规。”就算她母亲难产离世,无论她父亲想不想,都不能再续弦。

  凌云眯了眯眸子,凌威隐隐,“若古规阻她幸福,我愿做万古第一逆子。”

  长离临别时曾说,爱无法自控,可她能选择爱的方式。她的方式,是让公主的情路,长一世,再一世。此生诸多身不由己,可等万儿转生,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以不一样的方式。

  “你也曾阻止过。”延天却不知她为何突然转变,他本是因她上次忤逆兮儿,给他机会背兮儿,这次才先同她商议的,“我以为你会再行劝说。”

  “延将军怕自己提来,公主会恼你。”凌云毫不客气,挑明了他不想惹川兮生厌的思虑。

  延天却皱了眉头想反驳,她凛然向前一步,继续,“十岁起,她这风雨近七十载如同行尸走肉,你当比我更知她如何孤苦的走到今日。我遇到她时,她已是而今的模样,可你见过她十岁时的模样,十一岁的模样,二十一岁时的模样,她的一步一步,你当比我更感其艰难,而不是只为自己□□。”

  她没像延天却那样同公主一起长大,可她十三岁遇到公主,她深切感受着她的生活,只是活着,为责为义为大国之家。

  凌云鲜少长篇大论,许多话,说来都是废话。可今日,她不允许他埋下阻挠的种子,哪怕是想借她的手。她怕将来公主痛苦时,他再横生枝节雪上加霜。她不允许他心生任何阻碍,不允许一粒绊脚石横亘在公主的前路上。

  “我遇到她时,她二十三岁,虽还未长大成人,却已是沉稳的模样,”她看着远处颤动的丝发屏障,若有所思,“我未与她一同成长,可我走过相似的路。”

  她没遇到十岁的公主,可她经历过十二岁的自己,她十二岁入战场,比公主接触残酷嗜血晚了两载,她的心路历程是如何,公主只会比她更甚。

  不离不弃的陪伴再过多少年都暖不了她。若陪伴管用,整个佑国军将士数万万,她,长离,延天却,还有许多许多曾朝夕相处的人,早该将她暖了。她也不需要伟岸的肩膀,她自己已足够成为自己的依靠。

  延天却不会是她的选择,也不能成为她的阻碍。

  她遇到万儿,冰封多年的心融化暖热,飞蛾扑火般甘愿忍受结局的悲戚,她有多渴望,就有多绝望的曾经。

  凌云最懂。

  “她要的,是万儿。”

  延天却深深看着她,良久,“今生她能给她快乐,来世她回来,定是寻仇,我不会让她回来伤害兮儿。”

  他说罢,不等凌云再开口,转身而去。

  凌云望了眼依旧密实攒动的丝发屏障,又扭头沉了眸子看着延天却隐忍的背影,难掩思虑。

  ……

  “姐姐,你又在抖了。”发屏遮挡内,三三侧躺着,捧了川兮的脸。

  川兮没有言语,将绞绕的身子贴向她,以疏缓空乏,迷蒙的眸子静静的看着她。

  浓眉晶目,明媚飞扬,即使是眼神不甚清明,看不清的时候,她的明媚依然照进了她心里去,沉积多年的孤寂木然,只需她一个干净的笑,一个俏皮的轻咬,就烟消云散。

  她让她真切的感受到,曦光炙暖,繁花盛美,冬雪严寒,春风如梦,那漫漫国之大任的路,漫长到她不想再继续。她感觉到了她的人生,不再是孑川的一尊神像。

  第一次感受到生的快乐,伴随着患得患失。

  “你…”你下一世会再回来寻我吧?她没有问出口,她怕问了,此后伤狠了她的心,她忆起这次问话,察觉到她的渴求,再为惩戒她而永远消失。

  她有许多渴求,自遇到她后。她想看着她长成亭亭玉立,明媚张扬的女子;想娶她为妻,同她走过岁月山河;想与她交颈而眠,让她为她绽放,亦想为她盛放;她想听她爱恋之言,想对她诉说脉脉之情,想朝朝暮暮,只为她而活。

  可她连一句倾心之言都不敢说。她小心翼翼不敢表达任何渴求和期望,怕她将来惩罚她的方式是让她求而不得,相思无望。

  “我什么?”三三没等到她没出口的话,见她眼里盛着不安,一手揉着她飞霞的脸,一手揽了她的腰助她贴的更近些,“我在呢。”

  姐姐每次咬完嘴唇,就很是黏她,一定要紧伏在她怀里才行。

  “……嗯。”你在,就好。哪怕来世,你回来我身边,只为折磨我。

  “姐姐,你小时候都是怎么过的?”常常说话那么少,那么安静,三三有些好奇。

  川兮的眼神一怔,言简意赅,“十岁前伏案习字,十岁起举国平乱。”

  “就这些?”三三很是惊讶,她的童年虽然也不怎么容易,但也有采花捉鸟下河摸鱼的乐趣。

  “是我…”川兮犹豫着,“太沉闷了吗?”长离一去,能陪她玩乐的人就没了。她不该命令汲令辰送长离提前回家的,至少留一个陪她解闷。

  “不是,”三三捧起她低垂的头,“只是想知道你的过去。”她没想过自己为什么想知道,只是本能的心疼她成长成这样。

  过去?这个词对于她来说太过陌生。川兮艰难的想了许久,才发现许多事她都不记得了,记忆中徒留着悲怆的感觉,再无记忆。她唯一记得的,是十岁那年第一次去平内乱。

  她一直听说灵长族这万年来人丁兴旺日益庞大,比之兽海两族要强大的多,可那次她第一次知道,人口迅猛增长下土地贫瘠稀缺,许多地方住得拥挤不堪,许多人甘愿冒着被祀祭的命运,也要为家中妇孺争一方生存之地。他们屠杀异姓氏族,霸占领土,连婴孩都不放过。做完这些,他们安心等着新祀来临时被祀兽取命。

  启明没有律法,先祖说过,律法滋养贪腐权柄,不若天道公允。对于这些人,她要做的,除了预防,就是收押看管,等着新祀时由祀兽来行天道。

  她第一次尽国佑之责,就是看管这些亡命之徒。人性之恶,龌龊肮脏,她见了个彻底,比她那日看到的被屠杀殆尽的异氏族众的血腥要肮脏的多。他们将新祀来临前的这些日子当作最后的晚宴,毫不避讳的行之丑陋。

  她第一次杀人就是那次,不是那些屠杀异氏,对她言语龌龊之人,而是一个孩子,同她一般年纪的孩子,被屠杀的异氏家族最后的血脉。她那时还太小,不懂得如何开导一个满心怨恨只想复仇的人,她只觉得她独自活着太痛苦了,不如早早解脱,而她是国佑,她杀人不会被祀兽审判,她觉得由她来结束她的痛苦,是莫大的善举——她是助她解脱的。

  十岁的她,甚是自负可笑,她连让她看着仇人被祀兽审判的机会都没给,还自以为做了无上荣耀的事,只有身为国佑才做得了的事。

  那个孩子的话成真了,她临死时说:“恭喜你,再也没有童年。”她那时不懂,就算后来噩梦连连,她依旧没懂,直到有一天,她发现寝房中的摆设再无一丝颜色。

  不知不觉,她的死气沉沉让她排斥一切生机。她进入另一个极端,厌恶所有。

  再后来,或许就是从厌恶生机美好的极端中走出,成为现在的模样。无喜无悲,无欲无求,不自负亦不自厌,端端正正摆在该摆的位置,做应当做的事,规规矩矩。

  “我的过去,很乏味。”许久,她淡淡的说。

  经历过多后,确实成了乏味,诸多事不是看淡了,而是木然了。

  三三歪头眨了眨眼,思考了下,叹了口气,抵上她的额头,“那就不说了。”

  姐姐有个不自知的毛病,每次说到自己,都一副麻木空洞的样子,每次说到她,就一副难过的样子,她想来想去,还是这两个话题都不说的好。

  “你腿好了,我们去走走吧?”

  “……好。”川兮抿了抿唇,才应下。

  她什么都应着她,不说自己的渴望。可不代表她不会以别样的方式得到。

  比如,起身时,她无意间擦过她的唇。

  “还是一会儿再去吧。”三三自觉的改口。

  ……

  海族王君派人送来了十颗血珍珠,言其是为其王将尹辽征的过错赔罪。

  血珍珠对于海族王君有多贵重,川兮是知道的。当年年幼的她扫乱中身负重伤,失血过多,急需将补气血的灵药,延天却前往海族王宫,在那灵长族有些吃不消的海底宫门前跪了整整三日,她才给了他一颗。

  那时她说:“本君不管是谁人受伤,这血珍珠若是相赠了,开了这先河,以后各族王相受了伤,皆来讨要,我这王宫不成了救世药堂了!”

  而今她为赔罪,一次给了十颗,可见诚意拳拳。她应是知道她将来救幼弟时,这些补血之物对药灵恢复气血甚是有效。

  “代我谢过王君。”川兮接过血珍珠,俯身行礼,对来使道。

  “莫要如此,”来使挡下她的动作,“王君说,虽害你佑卫之琼鲸族之人已上交贵国,可挽怜又不能连坐,这血珍珠权当谢罪了。”

  川兮抬头投了疑问的神色望过去,只见来使审视良久,才叹了口气,开口解释:“公主应是知晓,我族天命王承子已迟了三载未出现了。今年新祀,占天师占得,三彩霞光盈盈漂浮于鱼蝣族海域,或是天命将落。虽鱼蝣族中怀子的众多,这鱼蝣族族君夫人身怀的日子也有些对不上,可王君不能冒险惩处,这万一…万一……”

  “川兮明白,无论如何,本宫代弟弟,代孑川国,谢过王君相赠异宝,请代为转告。”海族王君的作法她深有体会,谁又不是在因这家国重任而身不由己。她回身看了看等她用饭的三三,握紧了手中莹暖的血色。

  她还不知如何用三三救治弟弟,只想着尽量让取血不那么疼,让她不至于气血两亏送了命。只要能留她一丝生息,哪怕再次赴玉渡山寻一玉灵兽为其助生,她都义无反顾。只是,现下有了这补血良丹,她突然就害怕了,害怕她的准备都是徒劳,医治弟弟之法会是杀身取心,不得为生。

  “这些日后取药灵血时可有大用。”一旁,延天却多此一举的提醒。

  川兮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仿若未闻,转身朝着等待的三三而去。

  一旁凌云转头冷眼凝视了他。她不是看不出来,他是故意提起,提醒公主,也是故意让万儿听到。

  “延将军,言多必失,失的是情分。”她冷声道。

  他若执意如此,最终会连同他和公主多年的同袍之情都消耗掉。

  “凌云,快到孑川了,你会后悔让兮儿一意孤行。”延天却不为所动。

  辽海有岸,苦海无边;海岸将至,无边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