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瑾昏昏沉沉睡了很久。
睡在柔软的被褥里,罕见地没有做梦,只是在半夜时被一双手轻轻抱住,将嘴唇和鼻尖凑近,挨了挨她的颈窝。
蜻蜓点水般掠过,而后又将她抱起,放进蒸腾出热气的浴桶里。
纤细带着热意的指节,替她稍作清洗,抚平紧蹙的眉。
一夜安睡。
又过了几日,萧瑾正在殿中看小宫女扫雪,外头却忽地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碎雪簌簌飘入殿内,有人披着洁白锦袍,带袂飞扬,一团云似的扑了进来。
萧瑾盯着那人发上挽的惊鹄髻,以及眉目间流露出的淡淡哀容,摸了摸指间玉戒,唤一声:“姑姑。”
昭华站在门槛边,缓步走来。
行至萧瑾跟前,带着颤意抬起手,却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末了,看着这具易碎的瓷器,只敢捧住萧瑾的脸,喃喃道:“瑾儿不怕,姑姑来了啊,姑姑来了。”
萧瑾被年岁跟她相差无几的昭华捧着脸,本就有些无奈了。
看着面前之人眼中渐渐蓄起泪水,却垂下头,强忍着不让水珠掉下来的模样,内心更是哭笑不得。
到底是谁来安慰谁的啊。
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却有笑:“姑姑,别哭了,我挺好的。”
刚喊出姑姑这声称呼,萧瑾就无可避免地想起了另外一位姑姑。
走了会儿神,便不知道眼前的昭华在说什么了。
回过神时,门槛处又多了几个人。
白筝的身后跟了老张和白术,正站在雪白的景致里,对着她笑。
冷清的大殿里,顿时添了许多人味儿。
萧瑾坐在轮椅上,挨个挨个接受着大家的慰问,顿时萌生出了自己是个什么吉祥物,或者重量级领导人的错觉。
眼前出现了熟悉的人,本该是件好事。
可惜萧瑾已经好久没说过这么多话了,一时之间竟觉得,跟人说话有些费喉咙。
端起茶润了润嗓,余光瞥向窗外,槐树下飘过一抹玄色衣袖。
转瞬间,又消失了。
一旬过去,殿内稍微变了些样。
白筝带着白琴,还有烟雨楼的姑娘们,时常弄些丝竹管弦的东西。一会儿是汉宫秋月,一会儿是阳春白雪。
萧瑾作为一介俗人,自然听不出二者之间究竟有什么区别。
白术和张管事也不懂,只知道坐在一旁,当两具无情的鼓掌机器。
弹琵琶的姑娘们放下乐器,却活泼放肆得很,围在萧瑾身侧,掩唇笑问:“殿下,殿下,你喜欢哪一首?”
萧瑾被问得没办法了,随意答道:“都喜欢。”
看见从殿外径直走进来的那位陛下,瞬间又面不改色地改口:“我喜欢长相思。”
当晚在床帐之间,楚韶捞起一管笛,吹了好久的长相思。
调还是从前的ʟᴇxɪ调,只不过吹笛之人技艺渐长,拿着一管玉笛把萧瑾折腾得有些恼怒。
她做不出喘.息讨饶的事,抬手抓住楚韶湿润的指节:“够了,韶儿。”
“你明日还朝不朝了?”
楚韶拨开萧瑾的手,握着笛子,又往里送了几寸,含笑道:“殿下,我明日不打算上朝。”
“后日呢?”
“亦不朝。”
萧瑾眼前一黑,奉劝楚韶:“陛下还是勤勉些吧,再这样昏聩下去,只怕国还没亡,妾就先亡了。”
听着萧瑾的玩笑话,楚韶也乐意陪她演,轻声说:
“卿可不能死,卿若是死了,吾就只能来殉你了。”
萧瑾瞧着楚韶的神色,总觉得不像是在开玩笑,正色道:“好了,陛下。”
“你可别来殉我,我怕下了黄泉,尧国臣民把我堵在奈何桥头,骂我是红颜祸水,不让我过河。”
夜里偶有落雪声。
萧瑾从梦中惊醒,睁开眼,却发现楚韶正靠在床榻上,借月光看着自己。
这才意识到,或许很多时候,楚韶都没睡。
萧瑾心知肚明,没有询问其中缘由。
楚韶的眼中浮起笑意,抬手替她擦着额上的汗,反倒先开口,问:“殿下梦见了什么?”
萧瑾缓了会儿,才道:“我梦见一座覆了雪的山,还有一处悬崖。”
“悬崖?”
楚韶笑了笑:“只是山峰和悬崖而已,殿下为何紧锁眉头。”
萧瑾摸上眉峰,直言:“我也不知道。”
她只是觉得这一切,无处不像一场幻梦。
觉得等到某一日,自己再无法把梦做下去了,就会找到那道跳下去就能从梦里醒来的悬崖,纵身跃下。
翻了年,很快又到了夏。
院子里的槐花开了,楚韶推着轮椅,带萧瑾去看。
萧瑾抬起手,指节拂过那些柔白的花。
此时若是下一场雨,便与山庄那夜的意乱神迷相仿了。
张管事手捧盖子大的竹篮,一会儿往这儿走,一会儿往那边去,忙不迭地接着萧瑾和楚韶摇下来的槐花。
边接边喊:“殿下,陛下……够了,已经够了……这么多,已经够酿好几坛酒啦。”
“哎呦!殿下您怎么还在摇,老奴这篮子只有这么大,快接不下了。”
槐花酿出的酒,口感清醇。
酒虽好,但二人一股脑酿了太多,根本喝不完。楚韶难得大方,竟在宫中设下宴席,让众人都享了口福。
昭华喝了酒,素来高傲的面容上,竟有泪痕。嗓音发颤,说起凤璇和昭阳。
叶绝歌低垂着眼睛,喝的是闷酒。
把一肚子苦闷在肠子里,绞断了,也还能挤出笑容,指着天边满月对萧瑾说:“殿下,您看,今夜却有好月光。”
白术和老张喝着酒,坐在台阶上,似乎在往齐国那边望。
末了,白筝起身,抹掉眼角的泪,微笑着对萧瑾说:“殿下,我敬你一杯。”
萧瑾问:“敬我什么?”
白筝想了想,说了句撑场面的俏皮话:“敬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萧瑾举杯,饮尽。
道一句:“多谢白姑娘。”
宴会散了,萧瑾的身边又只剩下了楚韶。从来如此,也向来都是如此。
月光照在竹叶上,投下摇晃斑驳的影。
夜风很静,池面上闪烁着微光。
楚韶推着轮椅,声音溶进花香中:“池子里有荷,是东陵那边送过来,刚栽上的。”
萧瑾望向那片浮动着清月的水面,颔首道:“不仅有荷,还有月。”
说着,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枚石子,往湖心掷去。
池子里的月,碎成了影。
萧瑾看着那片被搅碎的明亮,对楚韶说:“韶儿,池子里的荷花是真的。但水里的月亮,其实是假的。”
楚韶顿住了脚步。
萧瑾抬眼,望向楚韶,眼中一片无影无波的平静:“你把这些人找来,让他们待在大尧,是想让我有点念想,好留住我。”
“可是韶儿,我若是想走,他们成不了我留在这里的理由。”
楚韶对上萧瑾的眼睛。
很久,轻声问:“殿下,他们不能留你,那我呢?”
“你会想陪着我么。”
萧瑾沉默片刻,回答道:“我想陪着你,但是,我不能一直在这里待下去。”
“为什么?”
“因为这里不是我的家乡。我的家,在一个很远的地方。那里有我的亲人,朋友,我很熟悉,并且很爱那个世界。”
“爱?”
楚韶又听见了这个令人厌恶的词。
“爱是什么?”
萧瑾思考了一会儿,回道:“爱的涵义太广了,我答不上来。”
楚韶问:“您都答不上来,怎么能够确认,您一定爱您的故乡呢?”
“因为我不用想,不必确认,就知道我很爱我的故乡。”
楚韶明白了。
原来,爱是一种蛮横不讲理的东西。
不用想,也不需要确认。
楚韶不需要爱,但此时却想成为萧瑾不必去确认的人。
所以,问出了一个不像她能问出来的问题。
“那你爱我吗?”
萧瑾看着楚韶的眼睛:“我爱你。”
没有犹豫。
楚韶顿了顿,又一次背叛了自己,问出了这个让她厌恶的问题:“有多爱我?”
“胜过爱这个世界的任何人。”
虽然只是指这个世界,并不包括萧瑾的故乡。
但楚韶不得不承认,这句话从对方嘴里说出来,还是很动人。
即便萧瑾的下一句话,是:“但我还是要回家。”
楚韶有些疑惑了:“为什么?”
为什么萧瑾口口声声说着爱她,却又要离开她。
“因为这里不是我的家。”
说出这句话时,萧瑾也没有丝毫犹豫。
“这个世界之于我,如梦中泡影。我之于此间,如过客。”
“我客居此处,除了你,心中再无任何留恋。”
池子里的水静住了。
楚韶放开轮椅,扶上了围住池面的栏杆,直到看见水里的月亮又圆了,才轻声问:“殿下,那现在呢。”
“您依然还留恋着我吗?”
萧瑾坐在轮椅上,垂眼看着这双无法行走的腿,这具不属于自己的躯壳,这个陌生的世界。
万般思绪,化作一句:“我舍不下你,但现在,我更想回家。”
“因为我想要自由。”
“在这里,我没有自由。”
池边很静,夜间依稀可闻风声。
楚韶用手扶住栏杆,盯着湖里的月亮看。直到水面上的影再度泛起涟漪,也没有说话。
很多个醉香溶溶飘浮的瞬间,萧瑾突然有些后悔,自己讲出了刚才那些话。
看着楚韶搭在栏杆上的手,莫名觉得,那截漆了朱的木板,很快就会在那几根纤细指节之间崩裂。
木屑也会散落飞溅,搅碎一池的月。
但最终,还是没有。
楚韶放下搁置在栏杆上的手,转过身,眉目缱绻,冷情的神容都在月光下映出温柔。
她说:“好。”
“萧瑾,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我会杀了你,给你想要的自由。”
萧瑾看着楚韶的眼睛。
半晌,缓缓说:“韶儿,如果你不想杀死我,不必勉强。我离开这个世界的办法,还有很多。”
这听起来像是一句谎言,但实际上是真话。
萧瑾早已经做好打算了,楚韶如果不愿杀死自己,她也还有另外一种办法,能够离开这个世界。
楚韶轻声问:“您还有什么办法?”
萧瑾沉默良久,答道:“我自己,也可以了结自己。那时候,我同样算是离开了这个世界。”
“可是这样的话,您就不能回家了。”
萧瑾点点头:“但比起回家,我更不想变成让自己讨厌的人。”
“变成为了实现自己的心愿,去逼迫别人的人。”
楚韶轻轻笑了笑:“是么,可世上很多人,不都是这样吗?说到底,人还是太孱弱了,并非满殿神佛,尚且渡不了自己,谈何渡济众生。”
月光照下来,轮椅上那人,却锁着眉说:“我不愿,便是不愿。神佛渡我,亦是不愿。”
楚韶微愣。
萧瑾看着楚韶,说:“孱弱的并不是人,而是神。神渡十人,百人,千人再千人,万万人,唯独无暇自渡。”
“所以我不要神佛渡我,那些都是虚妄。”
“我想要的,我自己去拿。我不愿妥协的,便是千人所愿,亦不能乱我半分。”
“如若生不由我,我愿以死自渡。”
“我自己,来渡我自己。”
楚韶凝视着坐在轮椅上的萧瑾,片刻后,眉眼微弯,在满池浮动的光影里笑了起来。
“不,殿下,我愿意。”
“请让我来渡您。”
“杀死您,将是我此生最值得回味的极乐。”
……
到了冬天,尧国又开始下雪。
天地茫茫一片,萧瑾抱着暖ʟᴇxɪ手炉,在院中看纷飞的碎白。
身侧那人,瞳目明净,也在看着这场雪。
看完了,轻声问她:“殿下意欲何日赴死?”
萧瑾想起从前的一个心愿,笑了笑:“再过一年,便是我赴死之日。”
“为什么?”
“陛下,因为一年有四季。春日我们可以看花,夏时观星赏夜,到了秋,抬头一望,随处都是满月。而隆冬严酷,天地飘雪。”
听着这声陛下,楚韶笑得开怀:“看来,卿爱四季。”
萧瑾微微挑眉:“陛下此言差矣,妾不爱四季,独爱陛下而已。”
想来萧瑾此时说着爱她至深,一年后偏又要离开自己。
思及此处,楚韶笑得更开心了。
“吾妻寡情,吾益复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