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燕王府。
趁着夏天还没完全过去,婢子们常会将棉被搭在院内的竹竿上晒一晒,将内里的棉绒烘得暖洋洋。
不过燕王用过的床被和锦衣,她们从来也不敢碰,全部交由银朱和子苓两位姑娘收拾。
“别说碰燕王殿下平日里用的东西了,除开平日里得了张管事的吩咐,需得送些衣物之外,殿下的寝房,我们是万万不敢踏足半步的。”
侍女理着棉被上的褶皱,同身边姐妹谈起此事。
另一侍女小声低语:“我觉得王爷定是因为腿上有疾,才不喜外人服侍,盯着自己看。”
“哎哟,你这丫头说的是什么话?我们见着燕王殿下,连头都不敢抬,哪里还敢盯着殿下的腿看啊,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可王妃娘娘就时常盯着殿下的腿看,而且还看得特别仔细。”
侍女沉默了。
那丫头来了劲儿,眉飞色舞地继续讲着:“且昨日我躲在角落里,发现燕王殿下根本就没有从马车里出来,只瞧见王妃娘娘下来同张管事说话,之后便回了马车,径直驶进了院内,也不许任何人侍奉。”
“你的意思是……”
“燕王殿下肯定未曾归京,马车上大抵只有王妃娘娘一人。”
侍女一愣,随后连忙捂住她的嘴:“莫要胡言,主子们的事,岂是我们这样的下人能议论的?”
“姐姐,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陛下龙体抱恙,王爷若是真的归了京,又怎会不进宫侍疾。”
侍女生怕这口无遮拦的丫头再继续说下去,截了她的话头,骂道:“兴许……兴许王爷只是太累,所以睡着了。还笑什么笑,你这丫头不好好干活,在这里嚼什么舌根子。赶明儿我去禀了张管事,叫他把你逐出去!”
前者虽然是随意找了个缘由,想将小侍女搪塞过去,但却没料到,实际情况与她胡谄的相差无几。
萧瑾确实是睡着了,而且大有长眠不醒的架势。
楚韶早已见怪不怪,只是苦了叶绝歌和底下的一众侍从,这几日吃不下饭,也睡不好觉,就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望眼欲穿。
外面的人急得团团转,门里面的人甚至还有兴致坐于院中,指点秦雪庭练剑。
就连秦雪庭都忍不住问;“王妃姐姐,您不担心王爷吗?”
楚韶只是微笑:“你出招太轻,脚步不稳,照这样练下去,练十年与练一日并无区别。”
夜里回到寝居,坐在旁边看着躺在床上的女子。楚韶伸出手去摸萧瑾的头发,从未觉得青丝穿过指缝也会感受到一丝欣悦的痒。
她实在乐此不疲了,甚至希望这样的时刻能够再多一点。
因为乐趣总会消逝,但睡着了的萧瑾会一直陪伴着自己,忠实得几乎不像萧瑾本人。
“你会喜欢我多久?”她的手覆在萧瑾的眉眼上。
或许楚韶从来不想听到答案,但她还是笑着,自顾自地问:“你爱我吗?”
没有人应答。
楚韶笑得更开心了,眼睛弯成了一牙新月:“您肯定是不爱我的,我知道。但我又怎会想让您爱我呢?”
爱是多无用的东西。她只想听萧瑾讲那些奇怪的故事。
说起燕子,镶嵌宝石的雕像,她不了解的故乡,遥远陌生她未曾触及到的一切。
她好喜欢故事的结局。燕子飞越不了寒冬,在临死之际亲吻了王子的嘴唇,那实在太动人了。
打动她的并不是燕子,而是王子。
如果她也能像王子一样,得到这样一份礼物,那她一定会回味一生的。
……
杯子里的茶叶全然沉了下去。
南锦看着从房内缓步走出的公主韶,对她说:“韶儿,蛊毒既已根除,我为你准备了一份礼物。”
公主韶的注意力被覆在背部凉爽的膏药给吸引了,她微微地笑着,专注地思考着一件不太寻常的事。
刚才似乎有人来过,因为绷带里并没有包裹着那种香味。
但她没有问,只是适应着眼前混沌不清晰的光线,她看不清南锦的脸,却能够知道对方正从袖间伸出手。
她听见手腕摩擦衣料的声音,应该是很名贵的锦缎。
然后,那只手轻轻拉住了她的衣袖,将自己的身体带了过来。
公主韶踉跄几步,贴在后背上的衣料染出一小片红,不过所幸是在身后,没有人发现她的失态。
她蹙了蹙眉,又能够弯出得体的笑容。
南锦没有察觉到公主韶额上的薄汗,反倒伸出手,轻轻搭上了公主韶的肩头:“你笑得很好看,这样他们就不会知道你在想什么了,他们都会怕你。”
公主韶还在因背后渗出的鲜血而为难,但是看见南锦这样开心,于是暂时忽略了脊背黏连着纱布的痛楚,回应道:“好。”
南锦注意到了公主韶手腕和指节上的伤口,于是怜惜地抚上了那张冰凉的脸颊。
说出口的话,却没有半分怜意:“这样丑陋,会惹人厌恶的。”
“那该怎么办呢?”公主韶问得很认真。
“不必担心,我为你寻来了生肌的药膏,它会治好你,而且不会留下任何疤痕,只是会有些疼。”
说到这里,南锦又笑了笑:“幸好,你是个不怕疼的孩子。”
白衣上沾染的血迹越来越深。
公主韶腿部的伤口未曾愈合,她有些站不稳脚跟,但又并不想让南锦察觉到,于是用指节搭上了椅子扶手。
只不过刚搭上扶手,南锦便攥住了她的手腕。
像是提起木偶的丝线那般,扯动零散的四肢,将她往前一带。
一瞬间,公主韶的视线再度变得模糊,过了好久,终于从疼痛给予的新奇体验中缓过神来。
她听见沿着衣摆边缘坠下液体的声音,然后才嗅到血滴融入石砖的淡淡腥味。温热湿润,似乎充满暖意。
公主韶还没来得及消化这种愉悦,南锦便站到另一旁,将准备好的礼物呈现给了她。
是两个人,还有一把镌刻着银蓝色花纹的剑。
那两人蜷缩在角ʟᴇxɪ落里,身体被绳索牢牢缚住,嘴巴也用抹布塞了起来。形容狼狈,教人完全辨认不出他们到底是何身份。
但公主韶认出来了,于是她笑了笑。
是很多年前看见的那个老太监,还有被他牵着的小皇子。
公主韶仰头看向南锦,温和地问:“这是您送给我的礼物吗?”
“是。”
南锦摸了摸公主韶的头,而后抬起手,在小皇子惊惧的眼神下柔声介绍:“这是皇后的孩子,那位是凤仪宫的首领太监。”
公主韶点点头。
南锦收回手,拿起那柄银光流转的剑:“至于这把剑,它叫做无名,我不知道它如今是否依旧锋利,你便帮我试一试。”
公主韶接过那把沉重的剑,正觉得手腕有些酸痛。
却听见南锦对她说:“用这把剑,用我几月前教你的剑法,杀了这两个人。”
屋内有一瞬的沉寂。
饶是苏檀藏在屏风后隐忍了许久,此时也气得发抖,若不是被侍卫用手捂住了嘴,早已出去痛骂南锦了。
公主韶盯着南锦,问:“为什么呢?”
南锦的语调平静:“因为他的母后恨你,让你蛊毒缠身,被刀刃剜去血肉,所以你应该杀了他,还有他身边的那条狗。”
萧瑾正在思索,幼时的楚韶到底会如何回应。
下一刻,眼前便溅开了一朵恣意飞扬的血花。
她看见少女纤细洁白的手,手腕上斑驳纵横的伤疤,疤痕被鲜艳如红绫的血液掩盖,盖住的是微微颤栗的弧度,以及唇角扬起的柔婉笑容。
刹那间,萧瑾险些产生出了一丝幻觉——站在她面前的是现在的楚韶,而并非从前的楚韶。
无名剑划过老太监的眼睛,割断小皇子的咽喉。
公主韶背部的伤口撕裂血肉,指节也随着剑鸣声而颤抖。
在死一般的极乐中,她听见了木槌砸在青铜编钟上的重音,宛如盛大的庆典落幕,殿宇里久久回响的玉振之声。
“哐当——”
最后,银光与血色交织的剑刃坠地。
公主韶转过身,炽烈的红从如雪的衣裙里涌出,一条比一条更为绚丽惊目。
痛楚和愉悦共同攀升至巅峰的刹那,她已经分不清究竟是什么给予了自己快乐。
只知道他人的血液让自己的身体倍感温暖,久违的快意令她跪倒在地,睁开眼睛,才发现眼泪已经滴进了脚边蔓延开的血泊。
一场畅快淋漓的复仇。
南锦觉得这一切无比公平。
但当公主韶抬起满面泪痕的脸颊时,南锦突然发现自己错了。
因为女孩的唇畔洋溢着笑容,语气恭谨温柔到几乎不像是在对她说话。
“我感谢他们替我解乏,不至于让再次相见充满无趣,所以给予了他们相应的报答。”
“如此,您还满意吗?国师大人。”
……
惊醒的瞬间,萧瑾从床榻上坐起了身。
窗外的光线和煦到略显刺眼,她没有时间思考这又是哪一个倒霉的季节,自己到底正置身于现实还是回忆。
“韶儿?”房间里没有楚韶的身影。
萧瑾习惯了在记忆里的雨雾进行走动,此时甚至忘记了伪装自己已经吃下解药的事实。
站起身,墨发从肩头垂落。
她心跳如擂鼓,走过每一条从前由车辙碾过的回廊,像是正在经历着一场反复上演的梦境。
层叠的珠帘打在衣袍上,她没有感受到任何痛楚,只是被阳光照在眼睛里产生的鲜红所刺痛。
银蓝色剑纹。泛舟江畔渐次熄灭的灯火。
栏杆上笛声飞扬,白衣女子撑起一支竹骨伞,穿梭在幻雾般迷离的雨幕中,酒醉的书生壮志难酬,将行囊摔在了青石板上。
倏忽影动浮月,槐花被风吹进了窗,楚韶用嘴唇亲吻她的指节,含着笑意轻声唤着:“殿下,殿下。”
“殿下,我舍不得您,您会一直陪着我吗?”
走到院落尽头,萧瑾停下了脚步。
阳光照在竹竿晾晒的锦被上,也照在女子蹙起的眉眼之间。
楚韶正凝视着那床被竹篾划破的被子,思考会做女红的姑娘到底叫银朱,还是子苓。
转过身,却看见站在远处的另一个人。
不掺任何作伪的成分,楚韶愣住了。紧接着,许久未遭人偷袭的她,来不及站稳脚步,便被扑在了地上。
锦被里的羽毛飘了出来,白得像是轻絮。
一片一片雪似的在院落里飞扬。
楚韶看着趴在自己身上的萧瑾,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良久,直到这场雪下完了,她才试探性将手指放在了萧瑾的头发上,轻轻梳了两下,转而开始思考起了另一个问题。
会将羽毛重新塞回被子里的,又是哪位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