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萧瑾也明白多说无益。
毕竟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只会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旁人就算百般辩解,终究也是无用罢了。
萧瑾只能坐在轮椅上,沉默地接受朝臣们或真或假的恭维。
等到走完过场,参加问天仪式的大臣们也陆续登上马车打道回府了。
瞧见人走得差不多了,萧瑾终于获得了片刻安宁,只不过脑瓜子仁儿还是有点疼。
看来她这位姑姑是打定主意,要把自己推上那个位子了。
萧瑾深吸一口气,不明白她一个二十多岁的废物青年,除了掌管着阅读小说权和打游戏不被防沉迷权之外,还有什么值得可圈可点的地方。
她只是想回家罢了。
像当皇帝这种事,还是交给专业的人来做吧,她承受不来,也无福消受。
楚韶站在一旁,看出了萧瑾此时的心情略微有些烦躁,轻声问:“殿下累了,妾身推殿下回房可好?”
萧瑾抬眼看向楚韶,瞧着那双含笑的眼眸,内心的思绪平复了许多。
或者说,当有一人伴于身侧,眉眼弯弯,笑意温柔,眼睛里还悉数倒映出自己的面容时,便是有天大的灾祸快要临头,倒也不是很怕了。
萧瑾知道,发自内心的笑容是做不得假的。
或许连楚韶自己都不知道,但她知道,也知道自己可以相信楚韶。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她很想握住楚韶的手,汲取一点支撑。但眼下,她还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
回忆起方才地动时,萧霜踉跄着奔向祭坛的那一幕,萧瑾不由得叹了口气。
她从未见过萧霜如此狼狈的姿态。
除了在记忆碎片里,那位穿红衣的昭阳公主,也曾冒着一场大雨往前跑,奔向御书房。
此外,再没有这样的时刻。
想到这样,萧瑾摇了摇头:“韶儿,你先回房休息吧,我还有一件没有解决的事要去做。”
“殿下,此事与何人相干?”
楚韶的语气依然轻柔,只不过笑容稍显刻意,像极了一幅墨迹未干便卷入轴中的画。
萧瑾顿了顿,坦诚答道:“与姑姑有关。”
……
萧霜在群臣还没散尽之ʟᴇxɪ前,便已离开了祭坛。
萧瑾猜测,姑姑大概是觉得事已成定局,故而不必再看。
去萧霜厢房的路上,萧瑾想确认一下自己的另一个猜测,于是叫来叶绝歌推着轮椅,陪在身侧。
路途不远,佛寺池面莲花盛放,瓣瓣甚是可喜。
萧瑾挥手让叶绝歌停下,行至莲花池前,随手折下了冒出栏杆的一枝,放在手中赏玩了一番。
叶绝歌仔细扶着轮椅,不由得笑了笑:“王爷是想把这枝莲花带回去给王妃娘娘看吗?”
萧瑾看够了,将莲花放在膝上,摇了摇头:“本王只是想起了有关佛教的一个传说。”
叶绝歌微愣,意识到萧瑾或许话中有话。便垂下眸,恭敬地说:“属下愿闻其详。”
“传闻释迦摩尼诞生之际,皇宫御苑的池塘里生出了一朵大如车轮的莲花,乃是天降祥瑞之兆。不仅如此,还引来了百鸟群集争鸣,四时花卉一同盛放。”
“的确有此传闻。”对于萧瑾所讲的这则传说,叶绝歌略微有些不解。
主子向来不喜欢看书,更别提读佛经了,此时怎会突然提起这个?
萧瑾颔首,话锋却忽地一转:“如此说来,释明禅师也是姑姑的人。绝歌,你说是么?”
叶绝歌又是愣了愣,心脏不由得快了几拍。
萧瑾察觉到了这一点,觉得自己可能是真的碰上好事了。
自从吸收了问天仪里的那道光芒,五识不仅敏锐了许多,而且此时甚至能够清晰感受到叶绝歌气息和心跳的变化。
证实猜测之后,萧瑾收敛了本来只是想诈一诈叶绝歌的心思。
抬起头淡淡地看了对方一眼:“你有什么不方便告诉本王的,现在可以说了。”
“王爷是何时知晓的?”叶绝歌的声音很艰涩。
萧瑾毫不避讳地回答:“刚刚。”
叶绝歌有些错愕,瞬间意识到自己方才是中招了。
萧瑾没给她反应的时间,又道:“本王不相信异象之说,自然不会认为那颗珠子是凭空出现的,而若只是寻常的珠子也就罢了,偏偏上面还刻着千叶莲花。”
“本王虽然向来不学无术,但也知晓人间莲花最多不过十瓣,只有修佛的那些和尚才会认为,净土里的莲花能生出千瓣之多。所以,那颗珠子必然是白马寺的东西,而且还是一件来头极大的宝物。”
叶绝歌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您猜得不错,那颗珠子是白马寺供奉了百年的圣物,名为心莲宝珠。”
嗯,没听说过。
听了叶绝歌的介绍,萧瑾莫名放心许多,她读过原著都不记得这东西,看来也并非稀世珍宝。
如果真是一个大有用处的珠子,把它随手送给那些野鹤了,岂不是血亏。
紧接着,叶绝歌又补充了一句:“据说这颗珠子不仅能够招来仙鹤,而且还能辟百毒,让已死之人保持肉身不腐。”
萧瑾微微皱眉,这珠子听起来好像还是有点作用的。
看来,是她草率了。
随手送了出去,释明怕不是要恨上自己。
“既然珠子一直在释明身上,那为什么一开始没引来鹤群?”
萧瑾她真的,甚至不愿意说出仙鹤两个字。
毕竟那些野生动物如果跟“仙”字沾边,那她作为穿书者,岂不是仙中之仙?
事情既然已经被萧瑾知晓,叶绝歌也就不再隐瞒了:“因为释明禅师身上披着法衣,若是将宝珠藏在袈裟里,有清静气庇佑,自然不会引来瑞相。若是置于凡俗之中,便无处遁形,仙鹤也会来寻这珠子。”
玄,太玄了。
萧瑾觉得像异象这种东西,大概仰仗的不是宝珠,而是概率学。
然而事实证明,概率学真的站在了她这一边。也不知到底是万幸,还是不幸。
反正对于萧霜来说,肯定是幸事。
萧瑾回忆着萧霜方才奔向祭坛的那一幕。
明知叶绝歌不过是昭阳长公主自小安插在原主身边的人,也明知原主这双腿皆拜对方所赐,仍是不由得微笑着说:“既然一切都在姑姑的掌控之中,其实方才也不必当着本王的面逢场作戏的。”
“本王被你,被姑姑蒙在鼓里骗了这么多回,本王是人,也是会伤心的。”
说到最后一句,萧瑾甚至已经有些分不清,她到底是为原主感到不值,还是和这些人相处久了,真的有些愤怒了。
以至于她都有些不解,自己到底在气些什么?
是气她们什么事都瞒着自己,还是在气她们擅作主张替她决定了所有事。
都不重要了。
萧瑾揉了揉眉心,怀疑是自己在这里待得久了有点魔怔,才会真情实感地代入,开始关心起他人的死活。
说白了,别人的死活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她只用完成任务回家就好了。
正当萧瑾好不容易树立起自私冷酷无情的人设,叶绝歌突如其来的一跪,又让她的眉头皱紧了。
“王爷,绝歌跟随您十多年,却同时听命于您和昭阳殿下两人,臣子怀有二心,君主尚且不可饶恕,更遑论绝歌还是受您信任之人。”
“绝歌实在羞愧难当,待到事成之后,定以死谢罪!”
听着叶绝歌重重磕向地面的那一声,萧瑾沉默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并没有埋怨过叶绝歌,也知道对方上回决定和萧霜断了联系,一定是抱着必死的准备去的。
这次再和萧霜有所来往,不过只是因为觉得此事对自己有利罢了,所以才会一声不吭地去布置事宜。明明知晓全部,却依然瞒着自己。
殊不知,萧瑾恨的正是这一点。
她最恨别人打着为她好的旗号亲手策划一切。
做尽了非她所愿的事,却因为对方都是为她竭尽全力之人,反倒连愤怒的立场都没有,只能选择接受。
不过还好。
萧瑾心想,幸亏她不是正主,不然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也正因为她并非萧瑾本瑾,所以此时才能对叶绝歌说:“不必等到事成之后了,待会儿我便去找姑姑要解药,跟她说清楚。”
叶绝歌抬首,额上是一片刺目的红。
她的眼中没有泪,脸上的表情却比流泪更让萧瑾不愿看清。
萧瑾甚至有些不解,明明一个人没有哭,为何眼神会比哭更悲伤?
这不是她第一次看到,以往她在回忆碎片里见到过很多次,却是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直观感受到。
叶绝歌抬手,擦了擦额上的血,轻声说:“是我不好,一直以来都是我做错了事,让殿下伤心了,也让殿下不能再相信我了。但是昭阳殿下,她是真的,真的对殿下您很好。”
“殿下少时不喜欢读书,时常出言不逊,顶撞夫子,昭阳殿下气得罚您跪在门外思过。”
“日头若是太毒,昭阳殿下皱眉,日头若是不毒,昭阳殿下也皱眉。横竖怎样昭阳殿下都觉得不妥,罚得轻了,总是怕您不长记性,罚得重了,又怕伤着您。”
“属下看在眼里,总觉得像昭阳殿下那样的人,若是殿下您受了什么苦,她应该是看不得的,必定比伤在自己身上还要痛苦百倍。”
萧瑾良久无言。
她很想说她并不是原主本人,真正的燕王萧瑾早就应该死了,死在归京的那一天。
死因不明,只知道白幡挂在城门上,齐皇下令举国发丧。
活了三章的配角何须下笔赘述,寥寥数语,里面不曾提及昭阳。不知是作者忘了,还是昭阳哀痛欲绝,以至于凤辇未能驾临京城,在燕王的坟前祭上一杯酒。
只有太子萧昱和一名姓张的管事扶柩前行,途经数城,却无一人为燕王而哭,想来是不得民心,倒也合情合理。
之后的情节,萧瑾就很熟悉了。
太子婉拒了齐皇的指婚,那位名叫楚韶的亡国公主坐在喜轿里,被抬进了四皇子府上的门。
想到这里,萧瑾不会再声辩,自己只是一个爱看网文的怨种女青年,并非燕王萧瑾本人了。
而是感到庆幸,幸好她穿过来了,不然剧情如果真的这么走,那她根本想都不敢想。
不敢想楚韶该怎么办,姑姑又该怎么办。
许久,萧瑾叹了一口气。
终于看在楚韶的份儿上,勉强接受了命运对她的安排,对叶绝歌说:“我知道。”
然后从袖中掏出一张锦帕,抬起手,轻轻地替叶绝歌拭净了脸上的血。
“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会去找姑姑,我想知道她这一切的谋划到底是为了报昔年之仇,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以及,我想告诉她,不必再瞒着我了,我知晓一切ʟᴇxɪ,也有知晓一切的权利。”
……
白马寺,厢房内。
萧霜坐在榻上,看着跪倒在地恭贺她的臣子。
她并不在意这些人折返回来到底是为了表明忠心,还是为了献上谄媚之词。
于她,二者之间没有什么区别。
“……恭喜昭阳殿下,待到燕王殿下登上宝座,您便可以垂帘听政,辅佐燕王殿下处理朝政了。”
听见这句话,萧霜的神情终于认真了几分,淡声问:“垂帘听政?”
那名大臣以为萧霜不满足于此,连忙纠正自己的说法:“是微臣用错了词,昭阳殿下以七城之势辅佐燕王殿下登基,又何须垂帘听政?等到新帝继位的那一天,满朝文武都会知道,您才是大齐真正的君王。”
另一位大臣也趁机附和道:“秦大人所言极是,想当年太宗欲立殿下您为太女,若不是奸人从中作梗,想尽一切阴险招数阻挠,如今您早已是大齐的君主,又何须扶持燕王殿下当傀儡皇帝。”
也不知道是听到了什么词,萧霜竟笑了笑,素来冷淡不近人情的一张面容,也变得柔和了几分。
几位大臣对视一眼,更是壮了胆子,大肆赞颂了起来。
直到穷尽了恭维溢美之词,其中一位大臣抬起头,才发现萧霜的脸上早已敛了笑,正站起身,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们。
“有人说,太宗昔年欲立本殿为太女,却因奸人阻挠未能成事?”
先前提及此事的大臣冷汗直流,只能硬着头皮赔笑:“正是如此,微臣听闻,当年您离太女之位只有一步之遥了。”
“一步之遥?”
萧霜像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连带着为了应付问天仪式戴上的红玉坠子,都因发笑而颤动了起来。
笑完过后,她盯着那位大臣,低声问:“那路大人你可知道?一年后,太宗提拔了所有反对立本殿为太女的人。再往后数两个月,所有支持本殿的人都连遭贬黜,流放。”
“以至于本殿身边再无可用之人,才招揽了你们这群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