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尚黑,故而皇帝的帐蓬顶由玄金二色绘成。
此时夜已深了,里面却传来了一阵重物坠地声。
侍卫们驻守在帐篷外围,大气也不敢喘,只瞧见常年跟在陛下身边的那名黑衣人走近了,用冰冷沙哑的嗓音对他们说:“这里没你们的事了。”
得了指令,他们这才敢抱拳退下,远离这块地方。
而帐篷内,齐皇站在紫檀木雕刻而成的桌案边,剧烈地咳嗽着,伸手将案上的笔墨纸砚扫了一地。
太子萧昱跪在地上,端着温雅俊美的一张面容,静静地看着浓墨浸入羊毛地毯,将整片雪白抹上一道暗疮。
他并不说话,许久才微笑道:“父皇息怒。”
“息怒?”齐皇攥住桌角的力道之大,几乎将手指都捏得泛白,死死地盯着太子那张脸,“彻儿的左手废了,你让朕怎么息怒?”
“五弟忠勇仁孝,却无辜遭此劫难,儿臣也甚是痛心不忍。”
“痛心不忍?好一个不忍!”
齐皇怒极反笑,从桌案上抄起一盏瓷杯,狠狠地往太子身上砸去。
投掷的力道不轻,茶水泼在太子脸上,混着鲜血从额角处缓缓淌下,滴落在蟒袍边沿。
太子没有躲,也没有痛呼出声。
轻轻抬起手指,一点一点擦拭着流至眼角的鲜血,温声对齐皇说:“如果只是用杯子砸儿臣,便能让父皇消些气,儿臣死不足惜。”
烛影摇曳,兵器架上放置的刀剑反射出冷光。
齐皇静静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太子:“有时候,朕宁愿自己没生你这个儿子。”
太子脸上的鲜血越流越多,眼见止不住了,他便不再擦拭,无奈一笑:“生在皇家,成为父皇和母后的孩子,原也不是儿臣选的。”
这番话听起来只是一句自嘲之言,但落在齐皇的耳朵里,却分外刺耳,转过身冷冷地看着太子:“你母后背着朕干了多少好事,朕很清楚。”
太子对上齐皇的视线,笑道:“父皇,您当年为何奉母后为皇后,母后也很清楚。”
齐皇:“是朕错了,或许当年朕便不该让你母后入主中宫,这样彻儿也就不会为你所害,至今还在昏迷之中。”
“儿臣从未想过要害五弟,一切都是五弟自己选的。”
许是被那一下砸得狠了,太子跪在地上,声音略显有气无力:“这场围猎专程为慎王叔而准备,五弟也参与了其中的一些布置,自然知道慎王叔他……是非死不可的。”
“然而在慎王叔命悬一线之际,五弟仍是选择了挺身而出,救下慎王叔。这些,儿臣并不能未卜先知。”
齐皇摩挲着腕间珠串,面无表情地说:“慎亲王这些年为你拔去了不少钉子,如今怀有贰心,暗中投靠了昭阳皇姐,自然该死。”
“但你却在朕铲除慎亲王之际,借那两只畜生的爪子对彻儿下手,实在让朕失望。”
听完齐皇这番话,太子轻轻地笑了一声,他凝视着滴落在蟒袍上的血污,低声问:“儿臣让父皇失望了,不知父皇是否要废了儿臣?”
“你以为,朕不敢废了你?”齐皇眯了眯眼。
“儿臣不敢。”太子抬起头,嗓音温润谦恭,“儿臣只是在想,父皇若是一怒之下废了儿臣,不知还能立何人为储君?”
“你,你这逆子!”
齐皇气得不轻,从武器架上抽出一把剑,险些便要对准太子砍下去。
不过当他瞧见太子额角上的鲜血时,那柄剑终究还是悬在了半空,未曾落下。
因为萧昱说的没错,依照老祖宗定下的规矩,身有残疾者不能登基,玉牒除名者更不可称帝。
除开早夭的二皇子以外,他膝下的四个儿子,也只有太子一人符合条件,且才能出众,天生一副帝王心性。
想到这里,齐皇周身的气势骤然衰颓了下来,他活了大半辈子,见惯了太多事,本就疲惫不堪。
如今短短几日,又连续断送了两名皇子,悲愤交加,瘫坐在椅子上不住地咳嗽。
咳到长剑从掌心跌落在地毯上,齐皇看着指缝间黏腻的血红,哑声问太子:“你设计让晴儿去摘那些花,可那地方满是泥泞,她为何执意要去摘?”
“因为晴儿的贴身侍女,是儿臣的人。”太子十分坦然地承认了一切,“晴儿虽然向来喜爱颜色艳丽的鲜花,却不一定会弄脏衣裙去摘,但晴儿年幼,若是身边有人加以劝阻,定会赌气去采摘。”
齐皇不语,半晌才道:“你向来擅长揣度人心。”
“儿臣不过学了些皮毛罢了,父皇谬赞。”
“太子,你心思狠毒至此,朕只想要慎亲王的命,你却背着朕算计了晴儿……这也就罢了,朕已经立你为储君,也将一切都交给了你,你为何还要算计彻儿?他可是你的手足,他向来对朕忠心耿耿,也向来敬重你这个兄长!”
即便额角上满是鲜血,太子依然噙着微笑,轻声说:“父皇,您交给儿臣的一切,随时可能会因为一条流言被收回。”
齐皇冷冷地说:“那也是你母后对朕不忠在先,她背叛了朕,朕非但没有赐死她,还让她继续当这六宫之主,已是宽仁备至。”
“您的确没有赐死母后,只是借昭阳姑姑血洗朝廷之际,任由长公主党架空了母后父族的势力。”
“你母后参与了那件事,朕也保不住她。”
太子笑着问:“父皇,究竟是您保不住母后,还是想借昭阳姑姑之手扳倒外戚,您比儿臣更清楚。”
齐皇面无表情地说:“你母后是陆家的人,陆氏一族仗着当年从龙有功,便居功自傲,在朝堂上结党营私,甚至藐视天子。狼子野心,岂有不除之理?”
“更何况,你是朕的儿子,也是大齐的储君。就算今日朕不除陆家,日后你也会将陆家连根拔起。”
“正如父皇所说,儿臣也只是做了和您一样的事。”鲜血顺着太子的脸侧滴下,脖颈处也蜿蜒出一道血痕,“儿臣虽然今日是储君,但再过几日却未必会是。”
齐皇额角青筋暴起,怒道:“你已经是一国太子,却容不下你的弟弟!”
太子笑道:“父皇,您也容不下慎王叔。”
“他不但勾结昭阳皇姐,而且背着朕和皇后私通,就算朕将他五马分尸,也不足为过。”
“母后为何会与慎王叔私通,您还不清楚么?”
齐皇沉默不语。
太子问:“当年您尊母后为正妃,固然是为了拉拢陆家,但为何却婉拒了倾心于您的陆大小姐,反倒选择了行二的母后?让儿臣想想,难道是因为……”
“够了。”齐皇咳嗽着打断了太子的话,目光中头一回杀意毕露,“你最像朕,也是朕最信任的儿子,朕不会因为皇后的事而迁怒于你,但今日之事,你实在太让朕失望了。”
太子声音清润,甚至还带着笑意:“所以父皇打算改立三弟为储君么?”
“不。”齐皇冷冷地看着太子,“朕要你将功补过,亲手解决掉慎亲王。”
“儿臣遵旨。”太子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礼。
齐皇却闭上了眼睛,像ʟᴇxɪ是不想再看见太子似的,摆手道:“你出去。”
太子领命照做,并不在意脸侧流淌的大片鲜血,转过身,身形只是微微摇晃了一瞬,便继续往外走。
刚走了几步,却被齐皇叫住了:“彻儿为何要救慎亲王?”
太子的脚步顿住了,嘴角也添上一抹淡淡的笑。
像是讥讽,也像是嘲弄。
借白虎杀死慎亲王的计划,萧彻其实是知情的。不过,若只是慎亲王一人死了,萧彻或许并不会出手,但萧晴受伤在前,眼看慎亲王也即将被白虎杀死——萧彻又如何能袖手旁观?
想到这里,太子头也不回地答道:“因为,慎亲王妃对五弟有恩。”
“什么时候的事?”
太子抬起手,抹了一把额角上的血,有些虚弱地笑了一声:“在您漠视五弟,五弟也并不得宠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