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刚落了雨,次日却又是一个明媚的艳阳天。
阳光透过流云照在草原上,碧茵之下的黑泥蒸腾出了一股浓浓的土腥味。
长风围场暑气正盛,马车碾过松软微润的土地,一队接着一队,颇有秩序地进入了猎场外围。
明天才是狩猎开始的日子。
故而贵人们下了马车,也只是站在帐篷外远望几眼,唏嘘赞叹了一番,便携着家眷进了帐。
其实,他们进帐避暑的动ʟᴇxɪ作也算很快了。
但始终不及另一人迅速。
在众人还立在原地做样子时,叶夙雨早已掀开帐帘,让萧瑾和楚韶进去了。
淑妃略显惊讶,对身边二人低语:“这么多人看着,瑾儿率先进了帐篷,怕是有些不妥。”
昭华长公主微蹙着眉,接过侍女递来的丝绢,擦了擦颈间的薄汗。
而后看向站在一旁的萧霜,不满地说:“皇姐,瑾儿自从成了家,真是越发任性了。就算皇兄如今还没到场,她又怎能先咱们一步进帐篷……这下不知又要落下多少话柄。”
萧霜摸着手腕上的镯子,没说话。
“其实瑾儿也不是娇生惯养之人,应该是怕燕王妃晒着了,所以才会如此急躁。”淑妃看着萧霜的表情,试探性劝了一句。
萧霜的面上本没有什么表情,听见这句话,却忽地笑了一声:“是吗?”
“本殿看她那架势,恐怕是不想热着自己。”
……
不得不说,萧霜猜得很对。
还没到长风围场,萧瑾就已经热得要死了。
她忍着暑热,强迫自己掀开帘子看看外面的风景,分散注意力。
然而事实证明,分散失败了。
里三层外三层地套着衣服,马车里还没有空调。
萧瑾难以想象,自己上辈子究竟是造了什么孽,才会在大夏天被人强行绑架去打猎。
楚韶和萧瑾共乘一辆马车,看着萧瑾额上的薄汗,不由得笑问:“殿下,您很热吗?”
萧瑾转过头,满脸都写着“难道你不热吗”。
萧瑾未曾立即搭话。
因为她突然发现,楚韶好像真的不热。
楚韶依然穿着一袭白衣,衣袖层层叠叠,上面还绣了暗银色的曲水纹。
虽不算特别繁琐,但看起来也挺热的。
偏生楚韶好似感受不到暑热一样,未曾以帕拭汗。
只是含笑望着萧瑾,像是泡在装了清水的罐子里,眼神都是冰冰凉凉的。
此时,也是如此。
楚韶坐在铺了软垫的椅子上,侍女们端着马奶酒和奶酪,在周围来回走动,带起一阵热气。
而楚韶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在玉盘里随意拈了一串葡萄,轻轻撕开葡萄皮,趁萧瑾热得摘发冠时,便剥了十多颗。
葡萄果肉晶莹剔透。
装在玉盘里,似乎让整个帐子的闷热都消散了几分。
楚韶看着那些葡萄,似乎觉得它们十分可喜,唇畔都扬起了微笑。
用手托着玉盘,意欲将剥好的葡萄呈给萧瑾。
一抬眼,却瞧见萧瑾正蹙着眉,将垂落的青丝用带子挽起,如缎的乌发宛如绷在古琴上的细弦,从她的指缝间依次穿过。
偶有几缕落在轮椅的竹节上,也被白而纤长的手指轻轻捞起,紧束在发带上。
楚韶站在原地看着,端着装了葡萄的玉盘,一时之间却没有递给萧瑾。
——大抵是看得入神,忘了。
直到萧瑾束好发,回过头才发现楚韶就站在面前。
手上端着盘剥了皮的葡萄,直勾勾地把她给盯着。
意识到这应该是楚韶给自己剥的,萧瑾本想说其实不必。
毕竟,她吃葡萄又不吐皮。
而且像楚韶这样的人,手上可以执剑,也可以拿箫。端着盘葡萄,总是大材小用了,有些不像话。
萧瑾心里想着这不像话,嘴角却不自觉弯了弯:“以后莫要再做这些事了。”
楚韶这才回过神来,微微蹙眉:“殿下,这是为何?”
为何?
萧瑾本想说因为古代没有农药,葡萄皮也是可以吃的,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因为王妃你已经帮我做了很多事了。”
楚韶的眉峰皱得更紧了。
萧瑾发现这话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于是咳了一声,解释道:“你已经帮我做了这么多事,然而我腿上有疾,却没能为你做些什么。”
萧瑾说出这话,其实是在委婉暗示:自己断的是腿,并不是手。
像剥葡萄这种事,要不还是交给她自己吧。
毕竟在网文里,明明有手还让别人剥葡萄的,不是昏君就是暴君。
她一介炮灰,实在有些不敢消受。
更何况,楚韶以后是要当女帝的,怎么能给她剥葡萄。
听萧瑾一席话,楚韶却悟出了另一层意思。
眉头渐渐舒展,笑着摇摇头,轻声说:“不,您为妾身已经做得够多了。”
还没等萧瑾想明白,她到底为楚韶做了什么,便听见楚韶带笑的嗓音:“您只是出现在妾身面前,就让妾身觉得很开心,连带着那些乏味的东西,似乎都变得可喜起来。”
“咳——”
由于生命时长很充裕,按理来说萧瑾此时已经不会再咳血。
然而今天她却以拳掩唇,频频咳嗽。
只有萧瑾本人知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她大概对浪漫过敏。
楚韶每说一句情话,她的语言组织能力就会下降一个层级。
降到谷底之后,萧瑾就只能以咳嗽作缓冲,思考自己接下来到底该说什么话。
思考了半晌,萧瑾觉得自己的脑子应该是报废了。
于是只能说实话:“谢谢你,我也是。”
刚说完,萧瑾就很想反手掌自己的嘴。
幸好之后她想起了一茬事,所以才没有下手。
萧瑾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楚韶,抿唇笑了笑:“韶儿,在我的家乡,有人曾写过一句诗。”
“妾身愿闻其详。”楚韶立在原地笑了笑,示意萧瑾继续说。
“那句诗叫做,此心安处是吾乡。”
楚韶细品了半晌,而后赞道:“这句诗很好。”
萧瑾点点头:“这句诗,是我喜欢的诗。写这首诗的,也是我很喜欢的诗人。”
“虽然现在我并没有待在自己的家乡,有时候多少觉得有些孤单,不过有你在,总是安心许多。”
安心许多?
楚韶并不理解这种心安。
因为即便是此时此刻,萧瑾就在眼前,她依然能够感受到心脏剧烈的震颤——烦闷的、愉悦的,比暴雨倾盆而下更为歇斯底里,也更让人不安。
这一切都源自于萧瑾所说的故乡。
有时候,楚韶情愿世间并没有这样的地方,情愿萧瑾回家的路被海水阻断。
但这些终究只是她的情愿,是不可能的。
不过,她可以确定一件事。
楚韶看着萧瑾。
此时此刻正待在她身边,正被她注视着的萧瑾。
随后楚韶笑了笑,从玉盘里随意拈起一颗葡萄,轻轻含在齿间。
在萧瑾尚未反应过来之前,走近几步,贴上了对方的嘴唇。
楚韶看着萧瑾微微睁大的眼眸,咬破了果肉。
一瞬间,葡萄汁浸入唇齿。
甘美和酸涩缠绕在舌尖,口腔里却满是酿成酒的醇香与清甜。
帐篷里蒸腾出了湿润的土腥味。
玉盘被楚韶的动作打翻,葡萄果肉滚落在地上,沾染了泥土和尘埃。
——不过这时候,又有谁会在意呢?
在闷热封闭的帐篷里,二人一同品尝了盛夏的果实。
随着心跳的平复,彼此的呼吸也不再滞重急促。
楚韶抬起指尖,轻轻划过萧瑾泛起水泽的嘴唇,低声说:“您也是我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