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刮过,将望杆上悬挂的酒旗吹得猎猎作响。
血腥味从店内蔓延开,小巷深处传来一阵躁动不安的犬吠声。
天涯门弟子围着一方酒桌,拔剑出鞘,和十余名黑衣人形成对峙。
黑衣人亦是手持暗器和毒粉,神经紧绷。
红衣女子戴着蝴蝶面具,脸上看不出过多的表情,不过紧攥在手里的鞭子,却暴露了她此时的心绪。
自从获悉苏檀的行踪,血雨楼也跟了对方有些时日了。
此番出手,她本是势在必得。
谁曾想,燕王妃竟会找到这里来。
红衣女子透过蝴蝶面具的窟窿,望着缓步向她走来的楚韶,心神恍惚了一瞬。
难道血雨楼被燕王府的势力给渗透了?
但,这也不可能啊。
苏檀的行踪乃是机密,级别稍微低一点的也不会知晓。
也就在气氛越发剑拔弩张之时,楚韶绕过地面上破碎的瓷片,径直走来。
而后从容不迫地坐下,轻轻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酒液注入杯盏的声音十分清晰。
像是雨滴落在水面上。
楚韶的脸上挂着浅淡笑意,举起酒杯,自顾自地抿了一口。
黑衣人手持利刃,静静地看着她自饮自酌。
心跳如擂鼓,一刻也不敢放松。
待到喝完了,楚韶才放下酒杯,笑着对红衣女子说:“副楼主,你今天大概没带够人手。”
红衣女子弯了弯红唇,将碎发撩拨至耳后,举手投足间尽显风情万种:“王妃娘娘,您为何如此笃定,我的身后一定没有增援呢?”
“妾身不敢妄下定论。”
楚韶的指尖在杯沿边流连,语气轻柔:“只是觉得,副楼主身后若是有增援的话,此时您的下属应该也就不会如此紧张了吧。”
黑衣人们闻言,手中紧攥的兵器也抖了抖。
本就紧张不安的一颗心,跳得更急了。
红衣女子微微蹙眉,看向站在自己身侧的十余名下属。
嘴角泛起笑意,骂了一句:“废物。”
这句话骂得不轻不重,似乎无关痛痒。
但一众黑衣人却是吓得面色惨白,几欲想撂了兵器跪倒在地,向主上求饶。
红衣女子并不在意下属们究竟怎么想。
她收回眼神,只知道今天这一茬,自己恐怕很难给楼主一个交代了。
眼眸微眯,扫过站在楚韶身侧的天涯门弟子。
心里经过一番权衡利弊,红衣女子自知打不过。
毕竟,对于这种志在必得的事,她向来不会耗费多余的人马。
唯一留下的后手,也只是守在远处等待信号的沈澜。
但沈澜曾是天涯门弟子,到时候如果临时倒戈,岂非得不偿失?
思及此处,红衣女子透过面具的窟窿,看了一眼坐在长凳上的楚韶。
再看了看已经挣脱束缚,手捏数枚银针的苏檀。
她柔婉一笑,示意下属们收回兵器。
旋即从旁侧的木桌上托起瓷杯,拿着酒壶倒满了一杯酒。
饮尽之后,红衣女子将酒杯放在楚韶面前,微微欠身福了一礼:“王妃娘娘,在下先行一步。”
楚韶颔首:“副楼主慢走。”
红衣女子笑了笑,在跨出酒铺门槛之前,转过身对楚韶说:“王妃娘娘,咱们来日方长。”
“那便来日方长。”楚韶嗓音清润,看也没看红衣女子一眼。
待到危机解除后,苏檀这才缓缓放下指间银针,有些焦急地看着楚韶:“王妃娘娘,您怎么到这里来了?京城多是腥风血雨,您……”
她本想说,您深夜独自出府,实在危险。
然而看着面前这一群手持刀剑的侠客,又强行咽下了正准备说出口的话。
若说血雨楼行事诡异,杀人于无形之中,实乃最为让人畏惧的江湖组织。
但如今看来,楚韶本人,好像也挺危险的。
楚韶没回苏檀的话,只看着坐在旁侧的百里丹,微微地笑了笑:“你是谁?”
百里丹拱手答道:“回王妃娘娘的话,草民惭愧,只是一介不入流的大夫罢了。”
苏檀见状,也应和道:“王妃娘娘,他是民女的友人。”
楚韶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然后转过头对柳二说:“一并带走。”
百里丹:“……?”
……
次日,天刚亮。
问月殿的几名侍女便鱼贯而入,替卧房里的燕王束发戴冠,整理仪表。
萧瑾坐在轮椅上,任由侍女们用梳齿刮着头发,只是闭着眼睛养神。
然而眼圈底下的青黑,实在有些惹眼。
昨晚,萧瑾反正是没睡好。
一方面,是因为待在自己不熟悉的环境里,确实很难入睡。
再者,一想到原主书册里的那幅画像,她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安眠。
梳齿一点点刮蹭着她的头发,姿态轻柔,仿佛在做头部按摩一样。
萧瑾坐得端正,思绪却飘到了书页里夹着的那幅画像上。
按理来说,原主不可能认识楚韶。
就算原主死前认识楚韶,但依照原著剧情,楚韶也不可能认识对方。
紧接着,萧瑾又想到了一个疑点:原主在伐尧之前,的确让绝歌调查过楚韶。
原主的动机尚未可知,也许只是随意查一查,但把画像藏在书册里,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而且,还是用鱼胶黏上,和城防图藏在一起。
这就更奇怪了。
然而无论怎么奇怪,也不比萧瑾睁开眼,看见的这一幕更奇怪。
三日已到,萧瑾的视力如今已恢复了。
故而此时她能够清晰地看见,站在自己身边,给她束发戴冠的不是侍女,而是萧霜。
萧瑾受到了一定的惊吓。
但她不敢动。
所以萧瑾只是眼神空洞地望向前方,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
只不过攥住轮椅扶手的力道,略有些加重。
毕竟,给她梳发的人可是萧霜。
是在齐国,基本上和皇帝平起平坐的昭阳长公主。
经由萧霜的手这么一梳,萧瑾瞬间感觉自己的头发都在无形中增了值。
待到束好冠,萧霜放下梳子,看了看镜子里那顶端正的发冠,然后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
似乎是在惋惜,那一头乌发本来应该用最精致的玉簪挽起。
不过没人知道萧霜的真实想法。
她也只是把梳子放回妆匣里,对萧瑾说:“本殿昨夜已经传召了那名大夫,想来今日他便能进宫,给你治一治眼睛。”
萧瑾这才虚伪地皱了皱眉:“姑姑何时来的,瑾儿竟不知。”
“方才进来的,本殿看你在闭目养神,便没让她们通传。”萧霜的语气很是平淡。
却拿起一件外衣,给萧瑾披在肩上:“京城不比庆州,这个时辰,总是要凉一些。”
萧瑾着实有些看不懂萧霜的操作。
不过,就算她没用眼睛去看,也能听出其中的关怀应该不似作伪。
可惜,她又不是原主。
所以并没有为此动容,只是拿起白绡缠在眼睛上,道一句:“多谢姑姑关怀。”
萧霜也没再多说什么,点点头,便吩咐侍女去准备早膳。
待到屋里人都走完了。
这时,萧瑾才咳嗽两声,问萧霜:“姑姑说的那名大夫远在京城之外,也不知究竟是何ʟᴇxɪ方妙手?”
萧霜顿了片刻,淡然答道:“是百里丹。”
“竟是他。”萧瑾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奈何她也不清楚原主到底认不认识百里丹,于是只能模棱两可地回一句话。
萧霜握着轮椅把手,一边将萧瑾往前厅里推,一边说着:“他本是太医院医术最为高明那一位,只不过前些年告老还乡,算是隐退了。”
萧瑾自然知晓百里丹这个人,但在萧霜面前还是要装一装,状似随意聊了些话。
奈何她的确对此人知之甚少,所以说的话也仅是只言片语。
眼看就要聊不下去了,萧瑾正准备转移话题。
萧霜的贴身侍女,却提着裙摆一路小跑过来,附在后者的耳畔说了些什么。
起初,萧霜的神情沉静如水。
侍女耳语两三句过后,她先是皱了皱眉,而后直接当着萧瑾的面,冷声问:“不是让你们去接他吗?一个大活人,怎的好端端地就不见了。”
见萧霜并不避讳,侍女跪地道:“奴婢无能,奴婢虽然让人去接了,但却没见到百里神医的人影……”
萧霜:“再去找,查一查他这几天都到过什么地方,又跟什么人见过面。总而言之,本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侍女垂着头,抱拳应是。
通过这几句话,萧瑾大概明白百里丹失踪了。
而且,多半不是此人自己的意愿,而是人为。
毕竟,百里丹只是一个小小的御医,哪里敢不赴萧霜的约。
不过萧瑾依然有些惊讶,也不知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敢在萧霜的眼皮子底下抢人。
这般感慨完了,萧瑾回过神。
抬起头,透过薄薄的一层白绡,却瞧见一道人影从问月殿外走了进来。
萧瑾微微眯起眼,试图看清那人的面容,然而眼睛上蒙了一层白绡,始终不太能看得真切。
只不过,瞧着对方的身形,似乎有些像她很熟悉的一个人。
在萧瑾的注视下,那人径直向这边来。
先是双膝跪地向萧霜见礼,而后再向她请安:“老奴见过昭阳殿下,见过王爷。”
听见这道声音,萧瑾瞬间就知道对方是谁了。
萧霜微微垂眼看着地上的张管事。
片刻后,不咸不淡地说:“免礼。”
张管事这才起身,向萧霜说明来意:“昭阳殿下,王妃娘娘在问月殿外备好了一辆马车,遣老奴来接王爷回去。”
话音刚落,萧瑾瞬间感觉萧霜周围的气压变得有些低。
属于降到了一个冰点。
萧霜吐字极缓:“燕王妃既来了,为何不来给本殿请安?是她们大尧那边,从未有过需得向长辈见礼的风俗吗?”
张管家没料到萧霜会这么说,一时之间有些支吾:“这……”
“还是说,需要本殿亲自教她规矩?”萧霜微笑,眼底却毫无笑意。
萧瑾见这势头不对,正准备给楚韶解围。
谁知张管事却说:“昭阳殿下,其实……其实王妃娘娘今日未曾进宫,如今也不在马车内。”
别说萧霜一愣了,就连萧瑾都有些意外。
楚韶居然没来?
一瞬间,萧瑾都不知道到底该庆幸,还是该失落。
只要开始在意一个人。
便会有所期待。
萧瑾很清楚这一点,也觉得有些苦恼。
因为她本不该有所期待,而且像期待这种东西,本来是应该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的。
一旦给了别人,期望落空的时候,难免就会怨人怨己,倍觉沮丧。
当然,萧瑾也不是矫揉造作的人。
仅仅只是网抑了一小会,便抢在萧霜之前,对张管事说:“老张,王妃此番可是有什么要事?”
她先发制人,自然是为了给楚韶解围。
毕竟如果没有要事,不亲自来面见长辈,恐怕也有被挑刺的余地。
张管事很是上道,笑着拱手:“王爷,王妃娘娘在城外替您找了一名医术高超的大夫,就等着您回去,好给您看诊呢。”
这下,萧瑾是真的略感惊讶:“大夫?”
除了苏檀,她想不到其他人。
张管事点点头,隐晦地说:“是了,是之前为您看过诊的那位大夫。”
“原来是她。”萧瑾现在基本上可以笃定,楚韶真把苏檀给找到了。
就是不知道,对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毕竟这件事她都觉得有些棘手。
之前还想过,要不要去找沈双双,或者白筝。
而且,顺便还可以试探一下白筝到底是什么意思。
因为此人的态度太模糊了。
通过在春山空里藏纸条提供线索,以及在筵席上为她说话那一段。
萧瑾隐约觉得,或许白家和太子的关系,也并非表面上那么好。
至少,白筝似乎连血雨楼的某些重要机密都没接触到。
萧瑾在这边思考着,另一边萧霜的表情却不太好。
奈何楚韶抬了要给萧瑾看诊的理由出来,她也不好借题发挥,只得试图留一留萧瑾:“你起得早,现下还未用过早膳。”
然而这个借口,显然不足以留住萧瑾。
萧瑾握拳咳嗽了一声,唇色略显苍白:“还是不劳烦姑姑了,瑾儿回王府用膳即可。”
萧霜皱眉:“一路颠簸,你恐怕会饿着了。”
“瑾儿不怕饿。”萧瑾的面容依然白得有些不健康,嘴角却浮起了一丝笑。
萧霜静静地看了萧瑾许久。
许是被对方的恋爱脑折服了,她也不再作挽留,只是淡淡地对张管事说:“清晨多雾,马车需行得慢些。”
……
上了马车,萧瑾便吩咐车夫:“跑快些。”
车夫得了主子的命令,扬起马鞭一抽。
顿时,整辆马车都在晨雾中颠簸摇晃。
隐约可以听见车厢里传来一阵极低的笑声,似乎十分快意。
实际上,离开了问月殿之后。
不管萧霜怎么想,萧瑾的确觉得浑身舒爽。
以至于隔着一层白绡,掀起车帘看花,觉得芍药柔美多情。
看云,也觉得它们时卷时舒,颇有意趣。
待到马车停下,老张推着轮椅往王府内院缓缓驶近时,萧瑾的心中甚至生出了一丝无缘由的紧张。
只是一天没见到楚韶而已。
却偏偏像是过了许多月,如今再度久别重逢一样。
古人有一句话,极为动人,还有些夸张。
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
好在萧瑾并不是个浮夸的人。
她觉得,她跟楚韶之间的距离。
也就隔了一池明亮的水,一个季节的晨雾罢了。
只不过,当萧瑾摘下蒙眼的白绡。
怀揣着隐隐的紧张感,望向立在水池边的那道倩影时,终于明白古人的思维了。
所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一夜不见,总觉得楚韶消瘦了许多。
这般想着,萧瑾远望着那道背影,声音也不自觉变得轻缓起来。
心跳一声比一声更为沉重,喊道:“韶儿。”
那人许是听见了她的声音,旋即转过了身。
对方转过身的一瞬间,萧瑾陷入了沉默。
她看着苏檀,整个人像是被雷劈过一样。
苏檀也收好了伤感,不明所以地看着萧瑾:“王爷,您有事?”
半晌,萧瑾动了动嘴唇:“没事。”
“……你没事穿白衣服干什么?”
苏檀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穿的白衣,更疑惑了:“民女的衣服昨天被弄脏了,所以从平日里穿的衣服挑了一件换上。”
萧瑾沉默良久,还想再挣扎一番:“以前好像很少见苏大夫穿这种颜色的衣服。”
在网文里,不同的角色,不都会十分默契地挑选颜色不一样的衣服穿吗?
怎么到了苏檀这里,就穿上楚韶专用色了。
由于百里丹被楚韶带到暗室里审问了,苏檀的心情本就不太好。
现下冷眼看着萧瑾,总觉得对方就是来找茬的。
故而苏檀笑了笑,言语也颇为犀利:“燕王殿下,您似乎也没有见过民女几面吧……再者,民女难道不能穿白色的衣服?”
萧瑾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叹息:“没事了,你穿吧。”
说完这句话,萧瑾转过头,甚至没有着急问苏檀左玺的下落。
而是招来张管事,准备问楚韶到底在哪里。
谁知视线刚扫过去,就看见了一位须发皆白,仙风道骨到——甚至不太像古早狗血文里该出现的人。
这个人,萧瑾还没有忘。
所以她才更震惊。
柳天涯,怎么会出现在燕王府里?
她这是……
又穿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