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萧瑾手臂有伤,故而待到她回京时,已是次日之事了。
昨夜,京城刚落了微雨。
天才蒙蒙亮,道路也还湿润着,张管事便已杵在燕王府门口恭候多时。
虽然已经许久未曾见到自家主子,但张管事依然摆好笑脸,把接下来要说的话在心里排演好了。
只不过,现实总比幻想残酷。
当萧瑾真正地出现在面前时,张管事的笑容僵在脸上,动了动嘴唇,愣是没说出一句话。
只是呆望着覆在对方双目之间的白绡,开始思考主子到底是去了庆州游玩,还是跟着五皇子一起去打曲照了。
还没等张管事酝酿情绪,挤出几滴眼泪,萧瑾便发问了:“老张,本王记得在离京之前,曾让你将苏檀留在王府里,奉为客卿招待。”
张管事知道萧瑾在说正事,于是也就停止了酝酿,思索着回答:“是,老奴谨遵您的吩咐,将苏大夫奉为上宾,也单独分了一间厢房供其下榻。”
“很好。”萧瑾虽然目不能视,但能从张管事的语气里,听出他大抵是在认真办事。
正准备略作表扬,谁知对方下一句话便是:“不过,苏大夫近日外出探亲去了,如今还未曾回来。”
“……”
萧瑾的赞扬之词皆哽在了喉中。
沉默半晌,而后缓缓转过头,“盯”着张管事:“探亲?”
尧国都亡了,苏檀能去哪里探亲。
张管事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只是感觉主子的脸色似乎不太好,唯唯诺诺地答道:“是,前几日刚走,想来如今应该还没走远,王爷若是有要事找苏大夫,老奴可……可以……”
见老张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萧瑾揉上了眉心:“罢了,你先退下。”
张管事如获大赦,正准备转身告退,却突然想起了一茬事:“王爷,明日是昭华长公主的生辰,宫里要在琼林殿设宴,届时陛下和昭阳殿下都会驾临。”
话及此处,张管事顿了顿,偷瞄了一眼萧ʟᴇxɪ瑾的神情,才小心翼翼继续说:“淑妃娘娘昨日遣人来传话,意思是希望到时候您也能在场。”
萧瑾当然知道这件事,毕竟唐翎专程到庆州来传过话,只是……
“你看本王如今这副模样,还能去吗?”语气极为平缓,但言下之意很明显。
这筵席,她不想去。
自从知道了血雨楼可能是那位的势力,而萧霜又和四皇子多有牵扯。
再加上淑妃并非原主生母。
明日的生辰宴,于萧瑾而言无异于鸿门宴。
她才不想被人暗中摆一道。
张管事面露难色:“王爷,可明儿个不仅是昭华殿下的生辰宴,也是大齐的庆功宴。”
“庆功宴?”萧瑾有些意外。
提起这一茬,张管事的脸上终于添了几分喜色:“是了,看老奴这糊涂的,差点忘了告诉王爷,昨儿个五殿下班师回朝,我军凯旋,打下了曲照国连片的城池!”
萧瑾皱眉思索了许久,才想起来五皇子是谁,曲照国又是从哪里蹦出来的新鲜词汇。
也不怪她忘记了这件事,毕竟在庆州待的时间太长,且琐事繁多。
而且五皇子也没有时刻在她眼前晃,刷存在感。
所以,萧瑾已经完全忘记了有这号人物了。
如今老张一提,她总算想起在离京前夜,绝歌曾在书房同她讲过,五皇子去了曲照国征战。
这件事情本不算重要。
关键是——攻打曲照国,似乎是原主的计划。
就连原主的心腹叶绝歌,当时也被派去了前线,协助五皇子。
莫非,原主和老五的关系不错。
作出种种行为,难道是有意想扶持他?
如果真是这样。
那么明天的筵席,她就肯定得去了。
萧瑾想着这一连串的牵扯,又觉得有些头疼,于是颔首道:“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张管事心里苦啊。
他这才跟王爷说了几句话,怎么句句都让他退下。
而且说了这么多句话,萧瑾还是没表明,到底去还是不去。
奈何面前人的表情实在太过冷淡。
张管事只得恭敬告退,打算晚上再进书房问一问。
说来也巧,张管事前脚刚走,楚韶后脚就来了。
她本是想替萧瑾换药,只不过走近了,才发现对方的眉峰皱得紧。
于是伸出手,将指尖落在萧瑾的眉间。从眉心轻轻移至眉梢,不着痕迹地抚平。
萧瑾虽然看不见楚韶的脸,但能听出嗓音里的笑意:“殿下,皱眉皱得多了,额上会长皱纹。”
听见这话,萧瑾略有些惊讶。
楚韶竟然也会在意脸上长不长皱纹。
内心是意外的,不过表面上还是要端着一点,低声说:“看来王妃不喜欢旁人脸上长皱纹……那可怎么办?我比你年长许多,定是会先白了头发,早早地长皱纹了。”
这话自然是句玩笑话。
原主不过二十来岁,和楚韶的年龄相差无几,要添皱纹,肯定也是一起添上几条。
谁知,楚韶竟是一笑:“是么?可殿下又不是旁人。”
萧瑾微微愣了愣,才反应过来。
她也没想到,楚韶的关注点居然在前半句,而不是自己略显矫情的后半句。
一时之间,她甚至不知道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按照常规套路,萧瑾现在应该问一句:那我是你的什么人?
但这句话实在太土太古早,且有明知故问的嫌疑。
最终萧瑾还是没能迈过心里那道坎,将话说出口。
只不过,她不说,自有人说。
楚韶明知萧瑾看不见,但仍是温柔地注视着她。
指尖轻抚过对方的嘴唇,微笑着说:“殿下不是旁人,而是妾身心悦之人。所以无论您变成什么样子,在妾身眼里,其实都是同一个模样。”
“什么模样?”萧瑾的心跳又有些快了。
楚韶看着萧瑾双目上蒙着的白绡,笑道:“让妾身喜欢的模样。”
半晌,萧瑾没答话。
只是将嘴唇不争气地抿成了一条线。
明明这样的套路和情话都很古早,但被楚韶认真地说出来,却格外动人。
楚韶看出了萧瑾的局促,也没有再多作言语。
轻笑一声,转而说起了正经事:“殿下此番回京,是想问出左玺的下落。如今既然已经回到燕王府,为何第一时间没有去找苏大夫?”
萧瑾给楚韶讲过宁氏说的话,故而此时也并不避讳,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实情。
听完了萧瑾的话,楚韶微微蹙眉,轻声问:“这倒是有些离奇。旧尧已然覆灭,除开奉城侯之子苏复,苏大夫如今哪里还有远亲可探?”
萧瑾:“王妃也觉得此事颇有端倪?”
楚韶点点头:“苏大夫向来和苏复不太对盘,又怎会去新尧探望他?”
听了这话,萧瑾微微皱眉;“王妃怎知……苏檀与苏复不太对盘。”
“从前在大尧,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楚韶回答得十分自然。
萧瑾依稀感觉楚韶似乎认识苏檀,不过也没有继续追问具体原因,只道:“若是换作从前,我本可以派白术去追查一番。他擅长追踪之术,若是脚程再快些,应该能查到苏檀到底去了何处。”
“但他现在受伤了,不宜再执行任务。”
楚韶笑了笑,柔声说:“殿下可用叶统领。”
萧瑾摇了摇头:“昭阳姑姑终究对绝歌有恩,若是日后再以什么事作要挟,她也为难。”
言下之意,便是不会将此事交予叶绝歌办。
楚韶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些:“殿下若是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不妨让妾身去寻苏大夫。”
“旁人能做到的事,妾身也能做到。”
萧瑾又何尝不知,楚韶各方面的能力都超出了原著本来的设定。
但她终究还是不太想让楚韶卷进这些事。
旁人能做到的事,楚韶当然能做到。
甚至还能做得更好。
但对她来说,楚韶不是旁人,跟别人也不一样。
于是萧瑾缓声说:“我和王妃一样,他人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待他人。”
“王妃未曾将我视为旁人,所以我也不会将你视作外人。”
楚韶微微一愣,只是看着萧瑾,并不说话。
萧瑾看不见东西,自然不能和楚韶对视。
只是摸了摸轮椅扶手,说道:“所以,这件事便交由外人来做吧,王妃不必过于忧虑,我心中已有对策。”
楚韶又笑了:“好。”
萧瑾想起张管事方才所说的话,眼眸微眯,却是不动声色跟着楚韶一起笑:“更何况,明日王妃还要与我一同进宫赴宴。”
“此番宴请的宾客甚多,想来也该有一出好戏,不容错过。”
……
已是五月,琼林殿的芍药开得极好。
芍药丰腴如美人,无论是点缀在瓦盆里,还是石坛间,皆是平添一笔妍丽华贵之色。
今日是昭华长公主的生辰宴。
在场诸位除开皇亲国戚,皆是朝中五品以上的重臣。
萧瑾虽然双腿尽废,但好歹也是封了王的皇子,而且还衔有镇国将军的名头。
所以坐的十分靠前,就在太子旁边的位置。
平日里,她因为腿上有疾,躲了不少繁琐之事。
不用早起上朝,也不必履职点兵。
但在今天,却怎么也躲不过被安排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行事的命运。
想要和平相处,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毕竟萧瑾刚携着楚韶,被叶绝歌推着进了殿,所有人的目光就黏在了她们身上。
第一眼,肯定是被楚韶的美颜暴击震慑住了。
第二眼,则多半是因为她眼睛上所覆的白绡。
比起因为眼神空洞被追问,萧瑾觉得还不如高调地缠一条带子,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瞎了眼。
这样可以少很多事。
果然,在场诸位无论官职高低,男女老少。
当他们看见萧瑾时,皆不约而同地呆住了。
这谁?
虽然众人大抵可以捕捉到轮椅、身侧伴有绝世佳人这样的关键词。
但燕王不瞎啊。
而且只是废了双腿,可没断手臂。
待到轮椅推至太子旁侧的空位处,众人才意识到,或许他们的思路是正确的。
可是,怎么会是正确的呢。
怎么会呢?
最先回过神来的,还是坐在齐皇身边的昭华长公主。
她看着萧瑾双目上所覆的白绡,顿时感到一阵昏天黑地,举杯的手都在微微颤抖:“瑾儿,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这样……”
淑妃也是面色发白,不自觉地站起身,望着萧瑾发呆。
当事人萧瑾表现得很淡定,甚至还若无其事地抬起手,摸了摸眼睛上的白绡:“回昭华姑姑的话,瑾儿只不过在游历时遇到了些劫匪,无意中伤到了眼睛。”
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没事ʟᴇxɪ,萧瑾在众目睽睽之下,又补充了一句:“小伤而已,不碍事。”
听了萧瑾的话,赴宴的大臣们都愣住了。
燕王原来是这么豁达的人吗?眼睛都瞎了,这还不碍事?
别说昭华长公主不信了,就连坐在高座的齐皇,也忍不住沉声道:“胡闹!都伤成这样了,还说自己没事。”
“……”
萧瑾试图辩解:“父皇,儿臣真没事。”
然而齐皇丝毫不听萧瑾解释,瞟了一眼坐在下首处的太子,随后吩咐身边的小太监:“去找宫中最好的御医来,务必给朕治好燕王。”
萧瑾友情提醒道:“父皇,儿臣已经找大夫诊治过了,不必再劳烦太医。”
“诊治过了,大夫怎么说?”齐皇皱眉。
萧瑾:“他说这是急症,施以药物也不易好全,所以上上之策还是静养。”
当然都是她现编的,没一个字是真的。
齐皇显然不是很满意萧瑾的说辞:“伤到了眼睛,只是静养怎么行?”
萧瑾自然知道不行。
眼睛又不是头发,没了还能再长出来。
她之所以不愿让太医诊治,主要是不想让太医查出体内的毒。
这个毒她想自己解,而不是开诚布公让所有人知道。
奈何齐皇的态度着实坚决,硬是找了太医院一众御医过来诊脉。
在座的诸位就这么眼巴巴地看着,简直怀疑是不是自己走进殿门的方式不对。
好好的一场生辰宴,怎么就变成病情交流会了。
事实证明,这场宴会的性质已经变了。
因为燕王好像真的病得不轻,凡是把过脉的太医,脸上的表情只能用精彩绝伦四字来形容。
看过脉象后,太医院之首张清越擦了擦额上的汗,如实汇报了萧瑾的病情。
总的来说,就是他无能,看不出什么毛病。
不过体内的毒,和诡异至极的脉象,倒是诊得真真切切。
听见燕王体内居然藏有两味毒,群臣一片哗然。
“燕王殿下是皇子,有谁敢对他下毒?莫不是张太医诊断有误,出了什么纰漏?”
旁侧的大臣低声耳语;“张太医是百里太医的门生,哪会出什么差错……况且陛下正坐在上面的,他有几个胆子,敢在御前胡言乱语。”
亦有大臣与内人窃窃私语:“为夫在官场上混迹多年,依我看啊,燕王身份尊贵,衣食方面肯定也是慎之又慎,派人验过再尝。所以投毒者,肯定是与其交好之人。”
群臣说话的声音虽小,但齐皇也能听见一些议论皇室的杂音。
于是一拍桌案,怒道:“岂有此理!”
一掌拍下去,底下是彻底没声了。
太医们也战战兢兢地围成一团,不敢说话。
齐皇见状,便指着太医们骂道:“没用的东西,领着太医院的俸禄是做什么的!若是治不好燕王,从此以后你们便不必待在太医院了,早些离开京城罢!”
太医们惶恐不敢言,只是连连告罪。
太子本是好端端地坐在椅子上,见齐皇发怒,也只得起身跪地,道:“父皇息怒。”
四皇子很有眼力见,跟着跪倒在地,喊道:“父皇息怒。”
皇子都跪在地上了,在场的大臣们再无理由坐在椅子上,只得跪着求齐皇息怒。
因为萧瑾,在场诸位都遭了殃。
本来只是想吃个饭,走一走过场,结果现在事情好像变得有些复杂了。
而正主儿萧瑾,由于双腿行走不便,此时并不用跪地请齐皇息怒。
淡然地坐在轮椅上,甚至还有心情接楚韶递过来的茶。
这时候,群臣终于发现到底什么地方不对了。
燕王是因为腿上有疾,所以才不跪君王。
可燕王妃为什么也坐着不跪?
很显然,齐皇也发现了这一点,于是微微眯起眼,看向坐在下方的楚韶。
然而楚韶的身影被萧瑾的轮椅挡了大半,根本看不到。
也就在齐皇郁闷之时,萧瑾终于开了口,出言劝道:“父皇息怒。”
只不过态度极其敷衍,还不如不劝。
其实,萧瑾是真的不想劝。
若不是考虑到齐国还需要一群太医,以及察觉到了身旁的楚韶似乎在跟齐皇硬刚,不然她根本都不想出声。
得了这个台阶下,齐皇才终于肯松口,面色稍霁:“燕王既然都替你们求情了,那朕就饶你们一命。”
莫名其妙当了挡箭牌的萧瑾:“……”
说到此处,齐皇突然再拍桌案,厉声道:“只是尧国实在可恶,居然敢使出这种阴损手段,给我儿下毒!”
殿内沉寂了一瞬。
随后响起数道附和的声音:“是啊是啊,尧国手段卑劣,着实欺人太甚!”
“什么时候把新尧也打下来,看他们还拿什么猖狂。”
萧瑾已经学会了沉默。
手段卑劣,欺人太甚且猖狂的到底是谁,明眼人都清楚。
尧国,万年背锅侠罢了。
骂过几句后,齐皇似乎也觉得解了气,又看了一眼坐在底下的太子。
顺带着也瞧了瞧席间的几个空位。
齐皇当然知道那些位子是谁的,皱了皱眉,正准备发问。
恰此时,太监一挥拂尘,扯着嗓子尖声喊道:“昭阳长公主殿下到——五皇子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