戍时,室内。
侍女端着刚沏好的茶水,将小茶盘呈给了楚韶和上官逊。
楚韶接过茶盏,对上官逊说:“上官院主,请坐。”
“多谢王妃娘娘,那敝人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上官逊也笑了笑,落了座。
侍女上过茶后,便告退了。
整个房间,顿时只剩下上官逊和楚韶两人。
二人皆不作言语,只是微微笑着,各自喝着各自的茶。
场内,一度十分安静。
最终还是楚韶将茶盏轻轻搁在桌案上,打破了沉默。
她的唇边勾着笑意,眉间却浮起了一丝疑惑:“上官院主,怎的只有你一人来了,先前所说的那件礼物呢?”
上官逊看着楚韶微微蹙起的眉,明明是十分温柔的神色,却莫名让他感受到了一阵无形的压迫感。
奈何他任务在身,此时也只得笑一笑,神秘地说:“在献上这份礼物之前,不知王妃娘娘可曾听说过尧国的一个传闻?”
楚韶对传闻不感兴趣,弯唇一笑,柔声问:“天底下的传闻多如飞絮,不可计数。上官院主不说,我又怎会知晓?”
眼见对方直言直语,并没有想给台阶下的意思。
上官逊只能用摇折扇来掩饰尴尬,然后讲起了方才所提及的传闻。
传闻燕王领兵入尧前,新帝楚黎知晓齐军来势汹汹,势不可挡。
于是叹息垂泪,将玉玺一分为二。
楚黎将右玺交予了奉城侯。
让对方领着尧国的精兵良将,携途中流亡的百姓,前往南边一处疆域养精蓄锐。
盘踞在易守难攻之处,等候时机,便可东山再起。
为了掩过国师的耳目。
他又将另一半左玺,藏在了废后宁氏的寝宫。
上官逊悠悠地说:“有人说,奉城侯领兵前往南边之前,楚黎曾让他立下誓言,苏氏一脉的子孙,必将世代效忠手持左玺的楚氏子孙。”
“只是传闻罢了。”
楚韶的表情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仍是浅浅地笑着:“更何况,据说奉城侯似乎还未抵达,便已经薨了。如今盘踞在南边的尧国遗民,应该皆由他的后人统治。”
上官逊赞道:“王妃娘娘猜得不错,如今奉城侯之子苏复占据了东南之地,自立为王。许多流离失所的尧国百姓,未被俘虏的,便往那边奔去。”
楚韶微微颔首,轻声说:“上官院主讲了这么多,可是归根结底,这些又和我有什么干系呢?”
上官逊摇扇的动作一顿,属实有些惊讶:“王妃娘娘,您虽然已经是燕王之妻,但身上终究也流淌着尧国皇室的血,难道就不想复国吗?”
先前听楚韶说并不爱大尧,他还以为这只是对方故意讲出的托词。
如今看着此人脸上漫不经心的笑容,才知道大抵是肺腑之言。
“楚氏的血?”楚韶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唇畔笑意更浓,“楚裕将皇室血脉赐给我之前,似乎也未曾征取过我的同意。”
上官逊微愣,完全不知道楚韶究竟在说什么。
不过很快,他就知道了。
楚韶温声说:“楚裕若是问过我,我便会告诉他,我不喜欢这样的血脉,还是另择他人罢。”
对方的角度太刁钻,观点也太新奇。
上官逊逐字逐句领会了好久,嘴角才勉强扯出一个苦涩的笑。
这差事,也太难办了。
跟楚韶说话,极容易被带偏,且完全无法理解此人到底在说什么。
既然都是在各说各的,上官逊索性将错就错,抚掌而笑:“王妃娘娘虽无意复国,但总不可能无意报仇吧?”
语罢,他抬起手,击掌三声。
……
击掌声很是清脆,惊动了停在房檐上的鸟雀。
雀儿振翅而飞,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室内,响起了车轮滚动声。
不同于竹制轮椅碾过石板的轻微声响,这道声音从院外传来,伴随着金属碰撞的震颤,显得极为沉重。
最终出现在楚韶面前的,是两名戴着半块血红面具的男子,以及一个被黑布遮蔽的庞然大物。
楚韶坐在椅子上,饶有兴味地垂下眸。
支着下颔,望向黑布底下那几只用玄铁打造出的轮子,弯唇笑道:“为了给妾身准备礼物,副楼主也是费了不少心思。”
上官逊合上折扇,也笑:“既是送给王妃娘娘的礼物,自然要准备周全。”
楚韶将那块黑布打量了许久。
而后转过头,笑吟吟地对上官逊说:“上官院主,皇后娘娘她为何不说话?”
上官逊一挑眉:“噢?王妃娘娘原来知道里面装着谁?”
“贵组织能将那一台子戏演得如此荒唐,想来背后应该有人指导。”
楚韶温柔地笑着,仿佛正在说起一桩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国师已死,试问除了皇后娘娘之外,又有谁能将这些无趣的琐事记得如此清楚?”
对于楚韶猜中了礼物,上官逊未曾感到十分惊讶。
只是对于面前人风轻云淡的态度,他略显玩味:“原来在王妃娘娘眼中,这些都是无聊的琐事。”
“不过,敝人只负责将礼物送到,至于其他的事,还要看王妃娘娘您自己。”
说到这里,上官逊瞟了那两名男子一眼。
二人会意,旋即扯下了黑布。
黑布坠地的瞬间,藏在屏风后的萧瑾微微睁大了眼。
……
由于叶夙雨向萧瑾昨天汇报过,庆州出现了一批可疑人士。
加之唐翎和唐羽还待在城内,未曾离去。
考虑到这些,最终萧瑾还是有些不放心。
所以在上官逊进入室内之前,便带了叶绝歌,悄悄地藏在屏风后。
说是悄悄地,其实楚韶恐怕早已察觉。
故而对着铜镜,将额间的冰菱花细细勾勒。
同时,也颇为愉悦地系上了环佩。
原不是爱惜自己的容颜。
只因屏风背后,有人正抬起眸,透过镂空花纹的那几格,轻飘飘地把她给望着。
但此时此刻,萧瑾看着铁笼里被禁锢的那个人,却也愣了一愣。
甚至有些犹豫,不知道能否将她称之为“人”。
黑布坠地后,萧瑾的注意力便全部集中在了笼中之人的脸庞上。
像是鱼被开膛破肚,女人的脸上布满了狰狞可怖的伤疤。
脏乱的白发如蛛网般缠绕,笼子以外的人只能从偶然显露出的缝隙,瞧见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
最让萧瑾难以忍受的,是从皮肤上流血化脓的伤口里,涌出的粘稠液体。
不同于普通的血味,那些液体散发着刺鼻的恶臭,上面还漂浮着正在蠕动挣扎的蛊虫。
女人像是一具残破的布偶,也像是一株不会说话,无法动弹的植物。
手脚皆缚有锁链,被端正地摆放在铁笼正中央。
萧瑾略感不适,于是移开了视线,透过镂空的花纹去看楚韶。
目睹了笼中之人的境况,楚韶却未曾流露出丝毫情绪波动。
没有惊讶,也没有快意。
楚韶站起身,腰间环佩碰撞出清脆的震响。
唇畔依然弯着柔和的微笑,步履从容,一步步走向那座散发出腥臭味的囚笼。
然后停住脚步,蹲下.身。
温柔地注视着女子错位扭曲的双腿,轻声问:“她的双腿既然已经被打断了,为何还要用铁链缚住脚踝呢?”
上官逊笑着解释:“王妃娘娘有所不知,宁皇后的双腿虽然断了,但蛊虫却依然附在血肉里。”
“每当蛊毒发作时,她的双腿受到刺激,就会发疯似的去撞铁笼,总会把腿上的肌肤给撞得血肉模糊。所以,副楼主干脆就将她的腿给锁住了。”
楚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她现在能听见我说话么?”
“受蛊毒的侵蚀,寻常声音是听不见的,但凑近了,声响大些,还是能听见。”
楚韶微笑着颔首,起身,走近几步。
瞧见宁皇后肌肤上的一道道疤痕,知道那是南锦为了让对方活下去,反复将蛊虫种在她的身体里,然后又取出而留下的伤口。
和南锦召来御医救自己时,采用的手法一模一样。
回想起那样尖锐而又深刻的痛感,楚韶唇畔的笑容愈发愉悦。
不过有些可惜。
那天之后,南锦烧毁了皇后的寝宫。
满目的金碧辉煌,皆化作了越升越高的滚滚浓烟。
此后,楚韶就再也没有感受到让她浑身颤抖的痛楚。ʟᴇxɪ
今时今日。
楚韶垂眸,居高临下地看着关在笼中的女人。
微微提高音调,唤了一声:“娘娘。”
听见熟悉的称呼,笼中之人的眼睛渐渐有了焦距,不再像方才那般缭绕着死气。
眼珠转动,透过缠绕在脸庞上的发丝,望见了那张含笑的面容。
宁皇后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怔愣。
而后,迅速地被癫狂和恨意取代。
枯瘦的指紧攥住铁笼,喉间也溢出了破碎不清的音节。
萧瑾待在屏风后,听着那道嘶哑嘲哳的嗓音。
辨认了许久,才依稀能够听出,对方似乎在喊“沈容怜”三个字。
而另一边,楚韶并不在意宁皇后究竟在喊什么。
她垂下眸,看着笼中之人疯癫的姿态,笑容依然温柔优雅。
甚至没有向对方解释,自己并非沈容怜。
楚韶只是凑近,站定了。
唇畔含着浅淡笑意,对宁皇后说:“娘娘,抬起头,然后——”
“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