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内的气氛虽然有些古怪,但丝毫影响不到藏在楼阁拐角处的两人。
烟雨楼第三层,客人和姑娘们已经穿戴整齐,行至底层看热闹了。
两人却绕过拐角处,悄然行至经由竹帘掩映的地方。垂落下的帘遮蔽了身形,致使帘外的人完全看不见她们。
这两位,正是萧瑾和楚韶。
自从萧瑾用铁拳锤过了后者,楚韶便不再试图探寻萧瑾的秘密。
认真地思考了萧瑾的提议过后,楚韶居然欣然答应了,决定静观其变,作垂帘听政状,隐匿在竹帘内旁观。
不过,楚韶依然没有要替萧瑾解开绸带的意思。
只是在揣上那一盒“春山空”的同时,抱着对方来到了竹帘内。
气息近在咫尺,楚韶顺带着从旁侧捎走了一把椅子,把萧瑾稳稳地放在了上面。
看着萧瑾双手被缚住,面色不霁地坐在椅子上,楚韶笑了笑,觉得对方此时的模样的确很乖顺。
而且是那种怀怒未发,迫不得已的顺从。
实际上,楚韶想多了。
萧瑾其实没有生气,因为已经麻ʟᴇxɪ木了。更何况,听着底下的动静,苏檀好像比她还要惨。
所以相比起来,起码自己只是在楚韶面前社死,而苏檀此时才是真的骑虎难下,当众社死。
不过,有一点的确很棘手。
因为苏檀现在坐的,是她方才坐的轮椅。
虽然这把轮椅是萧瑾来到凤阳城之后,才遣人去替换的。竹节也是极为寻常的青竹,而不是平日里所使用的紫竹轮椅。
目的自然是为了掩人耳目,这样旁人也不会因为一把普通的青竹轮椅,联系到双腿尽废的燕王。
但方才在第九层时,白筝已经与苏檀打过了照面,同时也知道这把轮椅是她的,而并不属于苏檀。
以白筝的聪颖机警,定会察觉到其中端倪。
然而出乎意料。
萧瑾在楼上静静聆听着底下的动静,却发现白筝不仅有意替苏檀开脱,而且,还居然主动给对方找了台阶下。
这么魔幻,难道白筝和苏檀也有什么牵扯?
楼下人群密集,并无一人出声。众人盯着大堂中央的三人,实在搞不明白这戏到底唱的是哪一出。
四皇子皱眉望着苏檀,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但见对方不卑不亢,即便坐在轮椅上,也坦荡从容,似乎并无所惧。
其实,他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如果现在就此作罢,顶多也只是被齐皇骂上两句而已。
按理来说,也是时候该走了。
但四皇子总觉得,萧瑾好像有什么地方变了。从抢亲那一刻开始,此人的行径就变得愈发让人难以琢磨起来。
既然自己能从大理寺那边套来消息,萧瑾并不愚蠢,也一定也会得知某些信息。
以萧瑾睚眦必报的性子,若是有人暗中算计了他,那么他必定会讨回来。所以对于刺杀一事,四皇子笃定萧瑾绝不会轻易息事宁人。
思及此处,四皇子移开视线,抬起头望向层层楼阁。
他有一种直觉,萧瑾如今正隐藏在其中一间厢房里,躲在暗处窥伺着这一切。
“咚咚——”
白筝冷眼看着四皇子抬起手,支起指节清脆地敲击着桌案,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
但她从来不关心萧逸在想什么,只想赶快把这人从烟雨楼里轰出去。
在桌面上敲击了三下,四皇子才止住了动作,摇摇头:“她不是本殿要找的人。”
白筝沉默片刻,开始不客气地开赶人了:“四殿下,我这烟雨楼里干干净净,就算您翻遍整座烟雨楼,也没有您要找的人。”
四皇子笑道:“本殿无意惊扰白小姐做生意,但事关三哥遇刺之事,本殿总是要谨慎一些的。”
白筝瞥了四皇子一眼:“楼子已经被殿下搜遍了,还需要如何谨慎?”
“白小姐此言差矣,百密尚且也有一疏。”
四皇子看着白筝,慢条斯理地说,“本殿府上的护卫马虎得很,万一漏过了企图对三哥不利的刺客,本殿如何对得起三哥,又该如何向父皇交代?”
此言一出,就连坐在楼上看戏的萧瑾都不禁微微皱眉。
心想你这一口一个三哥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原主跟你很熟。
在原著里,原主的戏份虽然不多,但萧瑾穿进书中世界这么久了,也能看出男二和原主之间的关系并不好。
不能说是不好,只能说是完全不熟。
有人在场时,勉强还算得上兄友弟恭,没人的时候,估计连招呼都懒得打一声。
所以,硬蹭就大可不必了。
然而四皇子想蹭萧瑾的心很强烈,就连来烟雨楼闹事,都要打上追查真凶的幌子:“白小姐,毕竟你这烟雨楼每天客来客往,难免鱼龙混杂,你也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掺杂了什么人。”
四皇子看着年纪不大,说出的话倒十分尖锐。
只说了一句话,算是把在场诸位“贵客”都给得罪完了。
客人们皆怒目而视,如若不是碍于四皇子是齐皇生的儿子,怕不是得当场冲上去和他对骂。
白筝觉得四皇子前言不搭后语,像是故意想把楼子里所有人都得罪完一样,实在是有个什么毛病。
当即便道:“那殿下还想如何,您难道要遣人拆了民女这烟雨楼吗?”
四皇子慢悠悠地说:“白小姐稍安勿躁,本殿没想着要把你这楼子怎么样,只不过,是想亲自率人去搜查一番罢了。”
白筝看了坐在轮椅上的苏檀一眼,深吸一口气,道:“殿下此举实在无视大齐律法!民女已遣人去报了官,不多时官兵便会赶来,还请殿下到时候在官兵面前,仍然能振振有词,言之有理。”
四皇子挑了挑眉,他倒是没想到白尚书那老顽固,居然还能生出这样聪明的女儿。
只是烟雨楼这滩水浑得很,他蹚得起,大理寺却未必有这个底气。
思及此处,四皇子笑了一声。
起身,理了理衣襟,而后颇为傲慢地说:“本殿护兄心切,自然是天经地义,有理至极。”
语罢,对身旁的管事打了个手势:“老王,随本殿去搜。本殿还不信了,这楼子还能把人变走不成。”
眼见底下的卫兵们整装待发,似乎立马便会冲上楼梯,把烟雨楼掀个底朝天。
楚韶立在竹帘之后,笑吟吟地对萧瑾说:“王爷,他们就快来了,您还有什么绝妙的主意吗?”
萧瑾的内心很麻木,因为楚韶的言语里满是期待,就差写在脸上了。
不过她也不是很慌,毕竟在原著里,烟雨楼背后是有靠山的。按照现在这个发展,四皇子莫名其妙发疯,也总得有人来治一治他。
于是淡然地坐在座椅上,神秘地说出了一个字:“等。”
楚韶看着困于座椅之间的萧瑾,她实在想不出,对方此时还能有什么办法。
一株被人觊觎的白芍药,既然无法用双腿行走,又被绸带捆住了双手,还能逃到哪里去呢。
不得不说,楚韶很期待萧瑾会做出什么让她意想不到的举动。
于是微微一笑,轻声问:“您在等什么?”
萧瑾端着大佬风范,像所有谜语人一样,淡淡地道出一句话:“本王等的是什么,王妃待会儿就会知道了。”
坐在轮椅上的苏檀不知道萧瑾在等什么,楚韶也不知道萧瑾在等什么。
甚至就连萧瑾本人,其实也并不确定自己究竟在等什么。
但根据网文常见套路,萧瑾可以笃定:在这种情况下,一定会出现一些变数。
至于是往好里变,还是往坏里变,那她就不得而知了。
下一刻,仿佛为了印证萧瑾的话,烟雨楼外蓦地传来了一道声音:“四弟,且慢。”
那道嗓音温润平和,但当萧瑾听到这句话,面上波澜无惊,内心属实是亮起了一道曙光。
来了,搅局者。
此人的声音并不大,但落入烟雨楼之中,却犹如北风过境,让堂内众人都不由自主地僵住了。
爬上楼梯的卫兵被冻住了,险些没拿稳手中兵刃。
就连素来倨傲的四皇子,此时也不由得皱了皱眉。不过待到转过身时,眉眼间的不爽,却悉数变成了笑意。
微微俯身,对堂下立着的那位行礼,寒暄道:“今儿个这烟雨楼真是好生热闹,太子殿下向来事务繁多,竟也有此闲心,百忙之中抽空来此游玩。”
萧瑾:“……”
把逛青楼说成是游玩,男二这耍嘴皮子的功夫也是没谁了。
不过话说回来,此时萧瑾其实是最舒服的。
她身为炮灰,同时也身为本次事件最重要的当事人,竟能悠闲地坐在竹帘后听戏,实在是很有福气。
更何况这戏群英荟萃,男主男二女主女配都到齐了,如此盛大的场面,绝对属于有生之年系列。
当事人萧瑾抬头看了一眼楚韶,发现对方似乎有些愣神,心中甚觉惋惜。
可惜女主没有出场的机会,不然肯定分分钟变成修罗场。
只是,按照目前女主严重崩坏的人设来看,这修罗场,强取豪夺不一定是太子和四皇子,反倒更有可能是……楚韶。
楚韶不知道萧瑾的内心会如此激动。
当她听见太子的嗓音时,其实蹙起了眉,连带着看萧瑾的眼神,都充满了不解。
因为楚韶实在不明白,萧瑾为什么会知道苏檀的竹筒里藏着银针,又是为什么能够料到太子一定会来烟雨楼。
片刻后,她的唇边却扬起了微笑。萧瑾身上有太多谜团,如果慢慢地去探寻,其实也算是一件好玩的事。
想到这一点,楚韶垂下眼眸,望向萧瑾,问出了她最感兴趣的谜题。
问法和语气一样温柔:“王爷,您要等的人是太子吗?”ʟᴇxɪ
萧瑾正在借着座椅扶手的断裂处,摩擦缚住双手的白绸。待到尖利的边角割破绸带之后,才淡然地回答了楚韶的问题:“不是。”
楚韶静静地看着萧瑾活动着腕部关节,被绸带捆得久了,肌肤上已经被磨出了些许红痕。
像是涂抹在芍药花瓣上的胭脂,也仿佛滴落在冰菱花上的鲜血。
回忆起旧时那场飘洒的雪,楚韶的耳畔响起了大尧皇宫的歌谣。
那些旋律,楚韶早已记不清了,唯一能够记住的,就是那朵溅满鲜血的冰菱花。
现在的萧瑾让她想起了那朵冰菱花。
萧瑾目前的处境,显然比那朵花更为绝望,但对方似乎并不感到绝望。
这让楚韶意识到,或许萧瑾身上的某种东西像雪一样脆弱,很快就会消融在春日里。
但如果是在凛冽的寒冬,席卷而来的霜刃则会让雪变得更加浩荡,化为不可撼动的坚冰。
不受引诱,不可动摇,这实在是一种坚固不容侵犯的美丽。
想到这里,楚韶望着萧瑾,轻声问:“不是太子,那么您要等的是什么呢?”
割裂成条的白绸飘落在地,萧瑾抚过断裂的扶手,并没有回答楚韶的问题。
这要她怎么解释,毕竟她要等的是剧情。
萧瑾只能抬起头,给予楚韶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让她自行体会。
穿书者的基本操作罢了,土著你不懂。
……
大堂内的气氛,并没有楼上这般闲适自在。
只因来者腰缠玉带,蟒袍加身,乃是当朝太子。此人一出现,可比大理寺派来百来名卫兵更具有威慑力。
实际上,太子萧昱的确也带领了一队护卫,不过这些护卫是从神机营里抽调的,在气势上就压了四皇子一大截。
太子先是吩咐这队人马把烟雨楼的封锁给解了,再望向立在楼梯处的四皇子,笑道:“四弟,孤并非前来游玩,只是听闻四弟近来愈发任性了,故而来此瞧一瞧。”
四皇子平生最厌恶太子说他“任性”。
若论及任性,萧瑾比自己任性千百倍,也可恶千百倍,怎么不见这位素有贤名的太子殿下去管一管?
奈何萧昱是当朝太子,是他的兄长。
四皇子即便心中有忿,也只能恭敬地说:“皇兄,这次可不是臣弟任性,而是事出有因。”
太子又笑:“事出何因?”
萧瑾坐在楼阁之上,百无聊赖地听着四皇子又把“有人告密,故而替三哥追捕刺客”的理由说了一遍。
因为楚韶在此,萧瑾面上倒是没有什么表情,不过心中已经厌倦了被人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日子。
如若不是自己此时穿着雪袍,又获得了系统叠加的夹子音,不然肯定会下场,质问四皇子:本王需要你来主持公道?
然而四皇子单方面宣布,他要替萧瑾主持公道。
就算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他和萧瑾势同水火,且此人前些日子才被萧瑾抢了亲。
但只要语气足够认真,脸皮够厚,就算在场没有一个人相信,四皇子依然能够自顾自地表演。
只不过等他表演完了,太子看着四皇子,却不痛不痒地回了一句:“四弟有心了,不过三弟的事自然有大理寺操心,想来倒也不必如此……”
他顿了顿,望向把烟雨楼围得水泄不通的卫兵,直言不讳道:“夸张。”
听见太子给予四皇子的评价,虽然萧瑾也觉得十分贴切,但没想到白筝居然会“扑哧”地笑出声。
向来立志要成为太子妃的白筝,此时见到了她所要寻觅的良人,却并无小女儿的羞怯情态。
上前一步,对着太子行礼,笑道:“多谢太子殿下领兵前来,解了烟雨楼的围困,民女感激不尽。”
太子将目光投向白筝,瞧了她一眼,颔首道:“白姑娘有礼了,四弟是孤的手足,今日得罪了,还望姑娘多多担待。”
白筝笑盈盈地说:“有燕王殿下和太子殿下在,民女自然是会多担待的。”
萧瑾:“……”
她不由得揉了揉眉心,白筝怎么又谈论到自己了。
无辜躺枪也就罢了,还把她的名头放在了太子之前,怕不是专门来拉仇恨的吧?
宾客们此时也向白筝投来了钦佩的眼光。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太子说这话不过只是想客套一下罢了,白筝倒也真性情,居然顺着话头接了下去。
不仅声称要“担待”一国的皇子殿下,而且还把太子的面子放在燕王之后。
的确是女中豪杰,什么话都敢说。
无缘无故被“担待”的四皇子却有些郁闷。太子来管教自己也就罢了,白筝哪里来的胆子,敢来担待他?
四皇子本想发作,又想到白筝方才提及到了萧瑾和萧昱两人,如果此时动怒,难免便落人口舌。
这时候他才明白,白筝也不简单。
说出口的话看似言语莽撞,但他如果真要指摘,便中了对方下的套。
毕竟,白筝都看在太子和燕王的面子上“担待”自己了,自己若再出言讥讽白筝,便是不给太子和燕王面子。
无奈之下,四皇子只得忍气吞声,不作言语。
太子看着白筝,笑了一声,作揖道:“那么,孤替四弟谢过白姑娘。”
白筝即使再如何大胆,也不敢承太子的礼,当即便还礼:“民女不敢……不过四殿下若一定要谢谁,应该谢燕王殿下。”
太子愣了一愣。
白筝抬起头,环顾了楼阁一周,而后才轻轻地说:“少时在围场之时,燕王殿下曾救过民女一命,或许殿下觉得这件小事不足挂齿,也早已将此事抛之脑后,但民女至今依然记得您的恩情。”
隐匿在竹帘内,萧瑾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因为她真的没想到,计算待在场外,自己居然还是能无辜躺枪。更没有想到,原主这么一个三章就会下线的炮灰,居然还救过女三白筝。
而且听着白筝这话,怎么有一种对方知道她是谁,所以故意说给自己的感觉?
楚韶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轻轻揭开了手中春山空的盖子,含着笑对萧瑾说:“看来王爷欠下的风流债还不止一桩呢。”
“……”
萧瑾沉默了,她勉强能够理解原主莫名其妙留给了自己一桩债务,但不是很能理解最后一句话。
于是缓缓地问:“还有一桩什么债?”
楚韶指尖微动,春山空的清香便萦绕在了竹帘之内,恍若山涧浮起的迷蒙雨雾。
朦胧中,楚韶的唇角弯起了笑容,眼角下的泪痣近乎灼眼。
“王爷当日抢亲之时,曾声称倾心于妾身,此生非妾身不娶。妾身当时相信了您,所以,妾身也是王爷欠下的一桩风流债。”
“您忘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