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玉瑾的醉意散了, 眼底有了泪。
“皇上,你是要哭吗……”宁阳没见过帝王落泪,两手搁在她肩头, 摇摇她。
朱玉瑾用力吸了下鼻子, 忍回眼泪, 夸赞宁阳是个聪慧的姑娘,还祝福她有情人终成眷属,甚至还要为她赐婚。
宁阳被她调侃得不好意思,抱着自己摇来摇去,娇羞道,八字还没一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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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春宫。
书桃端立在桃花下,看着孟昭菀坐在石桌边用膳。
那樱桃小口只含了两勺, 就说没胃口。
书桃那颗心揪着, 道:“您好歹多吃些,就算您不吃,肚里的麒麟儿也要吃。”
放在之前,孟昭菀为了麒麟儿什么事都愿意做, 当下却死活不肯。
“犯恶心,难受。”
书桃不好再催,转问道:“您昨夜和皇上——”
后头的话她愣是讲不出口。
昨夜, 她被帝王打发走,后来实在不放心而折返,怕打扰二位主子,便静悄悄的等候在窗外。
……将二人的争吵听了个完完整整……
哎, 这叫什么事儿啊。
“皇上怕是厌弃本宫了, ”孟昭菀捏着白瓷勺,搅着碗里的米粥, 明明垂头丧气,却偏要倔强着用无所谓的语调,“也好,本宫图个清静。”
再也不用眼巴巴的等着的一个人,再也不用牵肠挂肚,朝思暮念……
书桃劝道:“皇上把该解释的都跟您解释清了。奴婢知您有失望有心寒,但切莫对皇上有怨念……奴婢不懂多少家国的大道理,只知人生在世,身不由己,皇上虽贵为高高在上的天子,但也是个普通人。”
后停了停,道:“若您都不体谅她,还有谁能体谅她呢?”
孟昭菀像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了,两只眼珠定住没动。
“娘娘。”
“……”
“娘娘?”
孟昭菀把脸垂下一晌又抬起,怅惘不再了,换上一副冷眼相看世间的神色:“竟都这个时辰了,本宫该去散步了,太医说了,每日都要四处转转,对麒麟儿有好处。”
她这会儿倒又把麒麟儿挂在嘴边了。
不过是拿着麒麟儿当借口,想将昨夜那场争吵,避之不谈。
书桃作势要扶着她去更衣,靠近她时,听她喁喁细语:“为了孟家……本宫与皇上早晚会有一次争吵……早晚……”
“娘娘,您何苦呢。”
“正如你方才所言,人生在世身不由己。”
“唉,娘娘啊……”
宫里的风景,孟昭菀赏了六年,早腻了,散起步来兴致缺缺。
书桃领着她,尽量往人少、清静的地方去,走着走着,来到一棵大榕树下。
此树枝叶繁茂,绿荫如伞。
许是长在偏僻地方,看上去有点古旧的味道在。
树下还有一座不知名的亭子,庭内站着一个人。
孟昭菀一眼就认出那是安怀乡君。
——在宫内能穿着大红官袍随意行走的人,也只有她了,
此刻她正靠着亭柱,仰着头,遥望碧空下盘旋的鸟雀,着了魔似的,如痴如醉。
孟昭菀轻声唤她。
她匆忙回神,拱手行礼。
孟昭菀闲来无事,和她寒暄,问她在这做什么?
她答,本是进宫来看望皇上,偏巧听小银子说皇上出宫了,左右等不到人,就逛到这处来歇息一会儿,正好看到亭顶盘旋的鸟雀,不由的又想到了皇上。
孟昭菀进亭子坐下,调侃她和皇上情谊深厚,见山见水见鸟,都能想到皇上。
安怀乡君垂低头道:“皇后娘娘有所不知,不久前微臣曾在这座亭子里和皇上小坐,当时皇上也如微臣这般愣愣的看着那群飞翔的鸟雀,说是希望皇后娘娘也能同它们一样,自ʟᴇxɪ由自在,乘风而上,不被这世间的凡俗所累。”
孟昭菀心头一坠。
安怀乡君含起淡淡的笑:“皇上她真的很在乎您。”
“她还跟你……说了什么?”
“皇上还希望天下的坤泽都不被困于小小的内宅,可以同乾元一样读书习字,有属于自己的理想。”
孟昭菀呼吸紧了几许,脖颈的皮肤紧紧绷着,透出青色的血管。
怔忡着道:“这些话……皇上从未同本宫讲过。”
尊卑有别,安怀乡君虽然始终未曾直视她,但心细如发,已从她不稳的气息中察觉出异样,道:“皇上总是这样,做的比说的多,心里有难事,也不愿跟别人倾诉。”
大抵帝王皆如此吧。
总要藏着一些神秘在,借此显出皇权的威慑。
由此就免不了和旁人疏远。
安怀蓦的欣慰道:“还好皇上有您这样的枕边人在。”
此番夸奖,孟昭菀受之有愧,一下转开了脸,心道她这个枕边人其实没有多大用处,平日里尽是胆大妄为和任性刁蛮,出了事又总是猜忌,将帝王拒之千里之外。
她唇边漫出苦笑。
觉得自己对帝王有所亏欠了。
此想法一冒出来,令她在这炎炎夏日打了个寒战,后背的汗毛根根竖起。
呼吸凌乱。
她去抓书桃的衣袖,用满含央求的目光望着书桃。
她在求书桃带她走。
书桃心领神会,与安怀乡君告了辞,扶着她匆匆而去。
她们回了万春宫。
孟昭菀从枕头底下摸出了那本帝王带来的奏折,鼓足了勇气翻开。
上头的字迹,她再熟悉不过,是她父亲孟佩南的亲笔。
她的视线定格在“告老还乡”四字上。
书桃五味杂陈:“娘娘,别看了。”
她虽是一介奴婢,但也懂得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世家功高震主,终有这么一天的。
孟昭菀像是会读心术,泪眼朦胧的对她道:“孟家就是怕有这么一天,才对本宫寄予了厚望,希望本宫能救孟家出水火……从慈悲道姑算出本宫有九天凤凰命格的那天起,本宫就注定要为孟家而生……而死……”
“娘娘,没有谁生来就有注定的命运。”书桃跪在腿边抱住她,手臂纤细却有力,一如她坚定的语调。
“有些话奴婢早就想讲了!娘娘,您要为自己而活,不应该为了孟家像个傀儡似的活着。”
“本宫……”孟昭菀摸摸脸,“像个傀儡?”
书桃流下眼泪,她从来没有这般哭过,止都止不住,像是要将孟昭菀的那份眼泪也一并流出来。
哭够了,她将手附上孟昭菀的肚子:“就连麒麟儿,你也是为了孟家才拼命怀上的。”
“你为了孟家牺牲所有,难道要让麒麟儿也重蹈你的覆辙吗?”
“皇上恨不能将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捧到您的面前,可您一天都没有为她活过,您不会因为她恩宠您而感念,只会因为她薄待孟家对她心有怨念……皇上该多伤心啊!”
孟昭菀面上透出青白:“本宫……本宫……伤了皇上的心?”
书桃重重的点头。
梦昭菀的脑子乱糟糟的……
奏折依旧握在五指之中……越收越紧,崩白了每一处骨节,末了一松,奏折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