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孟昭菀把帕子狠狠丢回铜盆, 溅起杂乱的水花,也溅湿了她绯红如霞的裙摆。
亏她还不辞辛苦的用凉帕给帝王擦身子。
不擦了!!!
朱玉瑾却还在做梦。
她在梦里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上元夜。
那夜很冷,鹅毛大雪扬扬洒洒的往下落, 人间是一望无际的白。
太和殿倒是很暖, 地龙烧得旺, 群臣几杯酒下肚,立马满头大汗,平日里总是板着的脸,顷刻间红成像猴子屁股。
朱玉瑾看他们的样子,觉得甚是滑稽。
丝管弦乐,笑语欢歌。
舞伎软袖翩飞间,群臣已是酒过三巡, 朱玉瑾也有些醉了。
孟昭菀一身华丽的凤裙, 摇着她的胳膊,埋怨道:“皇上不准再喝了,一会儿你还要陪臣妾看烟花呢。”
“好,”朱玉瑾搁下酒杯, 将她的小手合在两掌间,搓了搓,“朕不喝了, 不喝了,你多吃些,下月肚子里的累赘就要出生了,这可是个力气活, 你要照顾好身子。”
孟昭菀抽回手, 推她一把,不依道:“哪里来的累赘, 不准你这么说我们的麒麟儿。”
朱玉瑾赶紧陪礼,摸摸她的肚子:“朕讲错话了,你别恼,朕就是心疼你。”
这时,小公主撅着屁股哼哧哼哧的爬了台阶,一脑袋扎进孟昭菀的怀里,奶生奶气道:“母后,陪笙儿出去玩捉迷藏好不好。”
朱玉瑾倾过身,朝她拍拍手,哄道:“来,笙儿,朕抱抱。”
“不嘛不嘛,我要母后。”
朱玉瑾却一把抱起她放在自个儿腿上:“母后身子重,朕陪你玩。”
小公主的嘴儿嘟得老高,气恼的小模样像极了孟昭菀。
孟昭菀道:“皇上,你整日只顾着批奏章,笙儿都不喜欢你了。”
朱玉瑾把小公主抱紧了些,低头在她软乎乎的脸上亲了亲,奶香味扑鼻,一时心都化了。
小公主很好哄,咯咯咯的笑起来,笑得直打嗝。
孟昭菀却不准她们再闹:“皇上你一身酒气,别把笙儿熏着了。”
她扶着肚子笨拙地起身,牵住小公主的手:“走,笙儿,你先陪母后出去透透气,母后再陪你去御花园捉迷藏,可好?”
“好呀好呀!”小公主跳下地,使劲拉着孟昭菀,就要往外走,“母后,快些,快些!”
朱玉瑾看得紧张,忙跟去护住孟昭菀的腰:“小心。”
“臣妾有书桃陪着呢,皇上安心吧。”
“不是说好让朕一会儿陪你看烟花吗。”朱玉瑾显露点委屈,更像是在撒娇。
“有笙儿陪着,烟花一样好看。”
“那朕呢。”
孟昭菀皱皱鼻子:“臣妾才不管皇上呢。”
她的话虽无情,但心底爱意满满,撇了眼珠帘外醉醺醺的群臣,见没人注意到她们,便用袖子遮了小公主的眼,飞快的在朱玉瑾唇上啄了一口。
朱玉瑾飘飘然,大方的放她们母女二人去了。
然后坐回去,又饮了几杯,不一会就不胜酒力,撑着脑袋打起了盹儿。
再一睁眼就见金喜面无血色的跑进殿来,头顶和双肩盖着一层薄薄的雪。
他跑的太急,重重摔了一跤,摔破了头,额角的血淌了满脸也顾不上擦,跌跌撞撞的跑到她身边:“皇上……皇上……”
朱玉瑾心底有了不好的预感,酒醒了大半:“出了何事?”
“皇上!”金喜趴俯在她脚边,像是用尽全身力气,道,“小公主……没了……”
朱玉瑾的心脏骤然一坠。
满殿的歌舞升平也骤然停滞。
朱玉瑾浑身不可抑制的颤抖着,不可置信道:“方才人还好好的!皇后呢,皇后在哪?”
金喜道:“皇后娘娘忽闻噩耗,昏死过去,太医说腹中的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朱玉瑾顿感天旋地转,眼前一阵阵发黑。
再一睁眼,梦便换了地方,她人站在御花园内,站在漫天大雪中。
小公主被她抱在怀中,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脖颈间的掐痕浮于苍白的皮肤之上,比血更刺目。
她抚摸着小公主的脸,比雪更冷。
群臣和奴才哭哭啼啼的跪了一地。
金喜哭腔不止,额头的血仍未止住,他以头点地,血融进雪地:“皇上,您节哀啊。”
朱玉瑾悲痛欲绝:“查,给朕查!事发时,凡伺候小公主的一众人等和御花园的管事、奴才,皆入锦衣卫昭狱。”
上官敬擦掉眼底的泪,抱拳道:“微臣领命……查清后呢?该如何……处置?”
朱玉瑾闭上眼,话语从牙缝里挤出来:“皆赐死!”
御花园内当即哀求声不断,一众宫女太监以头磕地,高喊着皇上开恩。
混乱中,巡逻宫城的侍卫抬着一张担架由远及近,上面盖着一块白布,被血染红了大半:“皇上——”
他们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朱玉瑾一脸木然,不肯放下小公主,却也不问他们抬着的是谁?
金喜从地上爬起来,捏着白布一角,犹豫的掀开,待看清死者面容后眼瞳急剧收缩。
竟是安怀乡君!
群臣哗然。
朱玉瑾向后踉跄一步,眩晕之感密不透风的包围住她,整个人如风中残叶,摇摇晃晃着,像是终要被这个冬夜刮去最后一丝生气。
寒冷慢慢侵入她的骨缝,冷得她钻心。
她险些抱不住小公主。
金喜和上官敬扶住她,待到她舒服些后,她已坐在了万春宫的偏殿。
怀中早没了小公主,手中端着半盏凉透的茶。
这又是一个新的梦了。
熏笼里装着银丝木炭,烧得啪啪作响,响声在这死气沉沉的配殿内分外刺耳。
朱玉瑾环顾四周,似乎是想认清自己身在何处。
像是在万春宫。
神思恍然中,寝殿的方向传来一声凄哀的叫喊,紧随而来的哭声更是肝肠寸断。
“我的孩子啊——”
朱玉瑾听出来了,是小皇后的声音。
她手一抖,茶杯摔个粉碎,跌跌撞撞的跑出去。
外面寒风大作,吹凉了她的衣袍,也吹歪了她发顶的玉冠,更是吹得她晕头转向,竟一时分不清小皇后的哭声来自于何处,像只失了准的飞鸟,在院中胡乱的来来去去。
“皇上——”
朱玉瑾定住脚,见是接生嬷嬷抱着刚出生的孩子在唤她。
她的心一下就没那么乱了,冻僵的唇角动了动,扬出一大大的笑脸,一把拉住对方,兴奋道:“皇后可还安好?是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接生嬷嬷仿若是吓傻了,呛了口寒气,磕巴道:“皇上……是位小公主……”
朱玉瑾并不在意她的反应,将孩子抱进怀里,拨开厚软的被子,去瞧孩子的小脸儿,问:“她怎么不哭?朕记得笙儿生下来时总是哭,怎么都哄不好。”
“皇上……孩子她……”
“她可是睡着了,吃奶了吗?”朱玉瑾伸长脖子左右张望,“乳嬷呢?金喜小银子快去把乳嬷叫来。”
接生嬷嬷重重跪到地上:“皇上,孩子生下来就是个……死胎……”
朱玉瑾头顶好似有惊雷炸开,震得两耳嗡嗡直响。
“胡说!”
“奴婢有罪,奴婢该死啊。”接生嬷嬷俯下.身,抽泣不止。
“不可能,朕的孩子是受上天庇佑的!”
朱玉瑾的脸庞上划过两行清泪,泪水滴在孩子的眉心,她用拇指细心的擦拭干净,动作轻柔,像是在呵护一件世间至宝。
“她只是……睡着了,她明日就会醒的……”
金喜哀求道:“皇上,保重龙体呀,您守着皇后娘娘生产已经两天两夜……把孩子交给接生嬷嬷吧……奴才陪您去看望看望娘娘……娘娘在等着您呢。”
他说着就伸来了手。
朱玉瑾却像是魔障了,呢喃道:“……难道是朕德行有亏,老天爷才降下这般天惩。”
“皇上,您千万别这么怪自己,生死有定数,您是个好皇帝,ʟᴇxɪ老天爷不会忍心惩罚您。”
“不,是朕,一定是朕!”
“皇儿啊……”太后来了,她就站在万春宫的门口,与朱玉瑾隔着风雪相望,那向来意气风发的眉宇间满是忧凄,整个人像是苍老了许多。
她慢慢走近朱玉瑾,低头看了眼襁褓中孩子,又抚摸着朱玉瑾的脸:“皇儿,天家的孩子本就命途坎坷,想想你儿时在冷宫的苦日子……你还有母后,还有你的昭昭,还有这天下……”
朱玉瑾似怨似恨道:“可是昭昭呢,她还有什么呢?”
“她还有你,还有一国之母的尊荣。”
朱玉瑾摇了摇头……
两日之内连失二女,孟昭菀早已是万念俱灰……
即便还有国母的尊荣又如何……
她有预感,她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