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夜间航班(GL)>第64章

  寒风骤起,席卷数幢楼宇,卷来残破易碎的枯枝败叶,坠在阳台间隙。两扇落地窗在风中猛烈震荡,发出刺耳声响。

  一股凉意顺着脊骨攀爬上后颈,长驱直上,在脑中炸起一道惊雷,又轰然间锤在闻惜心上。

  她仍是双手交握,聆听的过程中始终不曾松开,此刻骨节泛白,掌心也已冷汗涔涔,还有些控制不住的抖动。

  夜色愈渐深沉,点缀在对楼的灯火已熄灭数盏,减弱了不少光。方嘉禾深埋着头,坐在沙发边一动不动,只听得见她的呼吸声急促而紊乱,看不见她的面容。

  闻惜鸦雀无声地坐着,好些次嘴唇翕动,想要说点什么,却是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她神情错愣,已被方嘉禾的叙述惊得呆滞无声,今夜只有狂风,没有落雨,可她却像是被一场出乎意料的暴雨给兜头砸中似的,没了张口言语的力气。

  浴室里的花洒还在“滴答滴答”地落着水,玄关上方的小灯也仍在发散着昏黄的光,只是客厅里已然陷入一片黑沉,那些光如此微弱,不够亮堂,再难照到沉闷不语的两个人身上。

  许久过去,闻惜才在震惊中回了点神,她看了看过分安静的方嘉禾,正要开口说话,方嘉禾却发出一声闷哼,旋即飞快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卫生间里。

  “……方嘉禾!”闻惜赶紧也跟上去,但她还没走到门口,方嘉禾便在里头关了门,还上了锁。

  下一刻,呕吐的声音隔着门缝传来,随之响起的,则是“哗啦啦”的冲水声。

  闻惜忽然间泪流满面,把额头抵在门上,哽咽道:“方嘉禾,把门打开……”

  水声还在继续,方嘉禾的呕吐声也久久未停,闻惜在门上敲了敲,颤声说:“不要这样……方嘉禾,让我进去看看你。”

  随后所有动静都消散而去,只余方嘉禾粗重的呼吸。她两手撑着盥洗台,不敢抬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声线因为剧烈的呕吐而变得沙哑:“不,你别进来,让我一个人待着就行。”

  “可我想陪着你。”闻惜紧咬着嘴唇,用袖子擦了擦眼泪,“不要把自己关在里面,我会很担心。”

  “从今以后,你要怎么看我?”方嘉禾低着头,盥洗池里的积水反射出她呆呆的样子,目光与水中的自己甫一相视,方嘉禾便下意识闭上了眼,顺着门框滑坐下去。

  “……什么怎么看你?”闻惜脸上透露出几分茫然,她见了靠在门下方的影子,便也缓缓蹲下去,倏然明白了方嘉禾的意思,急忙补充道,“当然是以前怎么看你,以后就还是怎么看你。”

  方嘉禾仰起头,那里的灯光刺得她双眼发痛,微微眯起。她没忍得住呜咽出声,把四年前都没有流过的眼泪,顷刻间流在了这里:“你会不会觉得,我是杀人犯的女儿……”

  “不会!”闻惜答得要多快有多快,“我怎么可能会这么觉得?方嘉禾,你还不够了解我吗?哪怕世上所有人都这么看你,我也永远不会这么看你!”

  “对不起……”方嘉禾掐着自己的手腕,极力压抑着内心的风暴,“我其实很早就想过要告诉你,可我实在难以开口,我没有勇气,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我知道,我都知道。”闻惜抬起手,把手心贴在方嘉禾的影子上,“你没有错,你也不用跟我说对不起,真正该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回想起重逢后的这段日子,她曾对方嘉禾那么冷漠与疏离,也曾说过很多冷嘲热讽的话去伤她的心,她把她的名片扔在地上,把装着项链的红包和她递过来的银行卡留在车里。她还一次又一次地推开她,冲她发火,跟她撒气,把所有不好的情绪全都宣泄给她。可方嘉禾从未解释过一句,她把全部伤痛深埋在心底,将一切都照单全收,一边默默地舔着自己的伤口,一边还要坚定不移地往闻惜身边走。

  如果早知道会是这样……

  这一刻,闻惜追悔莫及。

  纵然知道方嘉禾当年的离开一定是有苦衷,但她怎么也想不到事情的背后,竟会是这样令人无法置信的隐情。

  自己的父亲死在了母亲手下,而母亲又锒铛入狱,这种残酷的事,究竟要如何才能说得出口?

  难怪她总是沉默不语,也难怪她每每提到过去的事,都会忍不住伤害自己。

  闻惜不禁想到,假如同样的事情是发生在她身上,那她又该如何去做呢?

  她大概率也会担心,害怕方嘉禾知道这件事后,看着她的目光会生出些许异样……

  晚风越过阳台,无所阻挡地直扑进来,那呼啸的风声如诉如泣,裹着沉痛的往昔萦绕在闻惜的耳际。她把嘴唇咬破了皮,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方嘉禾,开门吧,我就在这里陪着你,哪儿也不会去。”

  方嘉禾喉间滚动,侧头看了一下闻惜的影子,她失神片刻,从地上费力地爬起来,轻轻将门打开。

  闻惜立即站起,猛地将方嘉禾抱住,方嘉禾也抬手抱住了她,两个人紧紧相拥着对方,在同一时刻用泪水濡湿了彼此的肩膀。

  ·

  得知父亲已死,还是死在母亲的防卫下,四年前的方嘉禾静坐在黑暗中,很久都没有说话。

  大雨笼罩了世界,把本就黑沉的夜变得更加漆黑,天地仿佛回到了鸿蒙未开时的混沌,那个伫立在顺化郊区的小村庄,被频繁的大雨隔绝成一座远离外界的孤岛,藏着两个本不该待在那里的人。

  后来方嘉禾才知道,原来美国的签证早已办好,她和母亲在上个月就有了离开的机会,只是方母始终下不了最后的决心,到底还是做不到彻彻底底的畏罪潜逃。

  余下的几天里,母女俩对话的次数少之又少,多数时间都各自待在房里,哪怕只是相隔着一面墙壁,却难得能够见上一次。

  几日后雨水停息,顺化晴空万里,但仍是湿热难耐,方嘉禾受够了这地方的天气,也受够了还要在这里继续窝藏下去。她推开母亲的房门,看着母亲憔悴又消瘦的脸,异常冷静地说:“不能再拖了,必须回国自首,我们今天就走。”

  方母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两本护照,听到这话又开始落起泪来:“嘉禾,妈妈害怕……”

  方嘉禾立在门口,默然片刻后问她:“您认为他该死吗?”

  方母痛心道:“不要问我这样的问题,不管他该不该死,人都已经死了,说这些也没有意义。”

  方嘉禾说:“怎么没有意义?我就觉得他该死。”

  方母抹着泪,极其不是滋味地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恨他,其实我也恨他……”

  “那就把这份恨意铭刻在心里。”方嘉禾神色冷漠,不轻不重地说,“只要您能一直恨他,觉得他死了也是一件好事,心里就不会有那么重的负罪感。您如果还想好好活下去,就只能这么麻痹自己。回国以后,我会给您找辩护律师,长期家暴,正当防卫,过失致死,再加上主动自首,应该判不了很多年,您只要做好心理准备,到时候再好好配合警方,争取表现优异申请减刑,这件事很快就能过去。”

  方母瞳孔微张,像是惊讶于方嘉禾的冷静镇定,又像是对即将到来的牢狱之灾感到万分恐惧。

  “我去坐牢了,那你呢?”她伤心得泪流不止,“一念之差,做了错误的选择,妈妈不该带你来越南的,也不该给你退学的,你这一下就要失去爸爸妈妈两个亲人,从今往后……你可怎么办呢?”

  “不用担心我,尽早回国自首才是最重要的。”方嘉禾说着,自嘲般地笑了一下,“发生了这样的事,就算您不给我退学,我估计也没什么心思读书了,大概率也是会休学的。不过这都没什么可说的了,您放心,我有养活自己的能力,不会让自己饿死。”

  方母无比歉疚,冲方嘉禾张开双手:“都是妈妈的错……是我连累了你,我对不起你。”

  方嘉禾目光沉寂,稳稳当当地走到母亲跟前蹲下,歪着头靠在母亲的膝上。

  “我原本想着,带你去了国外,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们娘俩儿就还是能好好过下去。”方母说,“但这样的事,始终是瞒不住你的,你早晚会知道,何况我自己的良心上也过不去,做不到若无其事。苦苦煎熬了这两个月,终究还是迈不出最后那一步。嘉禾,你怪不怪妈妈?”

  方嘉禾摇头:“我不是说了么,我不会怪您。”顿了顿又道,“这是我的真心话。”

  于是当天夜里,母女俩又一次坐上了夜间航班,在七个小时之后到达了宁州机场。

  那时天色蒙蒙亮,方嘉禾站在路边抬头望向远空,那里金光绽放,正是日出将要升起的景象,也是她初到越南时,未曾见到的曙光。

  两人没有在外面逗留太久,离开机场后便直接赶去了派出所投案自首,接待的警员虽然惊讶,却也见怪不怪,很快就立了案,将方母先行拘留。

  方嘉禾做完笔录出来,还是那副冷冷清清的样子,她坐在椅子上等候下一步安排,听见有人在隔壁房间谈论起她们:“唉,又是个不幸的家庭,这年生,结婚真是越来越没盼头,不是杀妻的,就是杀夫的,结婚前有多大的爱,结婚后就有多大的仇,只是可怜了孩子,这辈子都要顶着个杀人犯之女的名头,得遭多少罪啊……”

  “可我看那姑娘倒是很淡定,就跟没事人似的,你还不知道吧,她爸生前长期使用家庭暴力,孩子对爸爸根本没有感情,死了也就死了。我先前听见有人问她怎么不哭,她反问人家一句为什么要哭,你听听,这得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在死了之后连叫孩子为他哭一哭都不肯?”

  那两天还发生了什么,方嘉禾其实已经记得不太清楚了,她往返于派出所和酒店,警察问她什么,她就回答什么,总之都是些流程上的事,其余时间都坐在外头看街上人来人往,什么也没想。

  后来警察要她通知家里人,方嘉禾才用母亲的手机给二叔打了电话,二叔得知事情经过,与方嘉禾碰面后,一句责怪方母的话都没有,只是躲在墙角哭了一阵,然后摸着方嘉禾的头说:“你爸要给我股份这事,我半点不知情,不过现在说这个也没什么意义了,嘉禾,去看看你爸吧。”

  方父死后,方母把他埋在了别墅后面的私人花园里,两个月过去,人已经成了一具白骨,只留下了一套脏兮兮的衣服。

  方嘉禾当时站在警戒线外,远远地看着父亲的骸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在那栋别墅买在山里,位置很偏僻,过来看热闹的人不多,还都被挡在了外面,看不清里面具体发生了什么。

  二叔头晕目眩,在她身边险些昏倒,方嘉禾伸手扶住他时,他抑制着哭腔说:“嘉禾,你记住我今天说的话,从现在开始,不管谁来问你,你都只能说你爸妈出国旅游发生了意外,找不着人了。包括见了方慧,她要是问起叔叔婶婶,你也别跟她说漏一个字。你爸在宁州开了这么久的搏击俱乐部,教了那么多学生和徒弟,大部分以青少年居多,这事要是传出去,会造成很恶劣的影响,所以我先前和警察交涉过,为了不引起恐慌,他们会封锁消息,尽量不往外透露,那些闻着味儿来的媒体和记者,我也都找关系压下去了,但相应的报道肯定还是会有,毕竟这是杀了人,不是小事。但事已至此,我们也只能等着你妈妈在里头好好改造,几年后再出来,你和她还是能团聚的。”

  这番话语重心长,也用心良苦,方嘉禾静静听完,未置可否,只是问道:“您会恨我妈吗?”

  二叔摆摆手,短短几天也像是老了许多,他沉痛道:“这是个很残忍的问题,你不该来问我。我只能说,你爸妈结婚这么些年,我是很了解他们的,你妈和你二婶不和,我们两家人也就没什么来往,但我知道,你妈是个命苦的人,我自己的哥哥是个什么德行,我比谁都清楚,何况事情已经发生了,要说恨不恨的,那又有什么用呢?”

  方嘉禾目睹父亲的尸骨被收殓起来,挪去了警车,静默须臾后回道:“好,我知道了。”

  二叔看着她,憋了半晌还是忍不住皱眉道:“嘉禾啊,你爸都没了,你真就连滴眼泪都舍不得为他掉吗?”

  方嘉禾在听到这话的一瞬间,蓦然想起了她和父亲的最后一次见面。那天的淮州下着小雨,她在办公室里挨了方父一耳光,听见他恨声说:“从你读大学起,你才打过几次比赛?尤其是你升上大二以后,统共才参加了一次,还只拿了个第四!你要是真这么厌恶,我现在就给你办退役,滚回宁州跟你妈做生意去吧!”

  她以前总听别人说,若是哪个亲人死了,便不会再去想他的不好,只会想着他的好,可方嘉禾彼时想了又想,却是一件好的也想不起来,想的全是父亲的不好。

  所以她回答说:“既然人都没了,眼泪又掉给谁看呢?”

  二叔对她这话给不出任何回应,只能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然后方嘉禾转过身,上了车,把自己隐没在了昏暗里。

  后来就是一些正规的程序,案子经由当地派出所整理后上交法院,由于是主动投案,方母又十分配合,这案子便毫无棘手之处,也未花费多少时日。在律师的辩护以及法官的审理下,方母最终被判处六年有期徒刑,送往宁州女子监狱进行服刑管制,就此入了高墙之中,得到了应有的结局。

  和母亲分别的那天,宁州的天空布满层层乌云,起了大风。九月正是桂花飘香的季节,没几日便是国庆假期。以往的这个时候,方嘉禾会与母亲商量要去哪里旅游,看什么风景,而这一次,方嘉禾只能坐在旁听席里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被带走,连话也不能和她说上一句。

  移送监狱前家属不可探视,于是母亲在庭审期间的背影,就成了方嘉禾从越南回来以后,记住的和母亲有关的最后一个画面。

  那之后她回到别墅独居,闷在家里整整一个月都没出门,二叔劝她把房子卖了,但方嘉禾没答应。回到宁州的前两个月里,方嘉禾哪里也没去,就只是一个人窝在家里,饿得不行了才会叫外卖,但总是吃不了几口就会倒掉,整宿整宿地睡不着。

  起初二叔以为她真就这么冷血,对家中的变故无动于衷,等他去别墅看望方嘉禾时,才发现方嘉禾把自己泡在血红的浴缸里,只剩了一口气。

  虽然医院送得及时,人也救过来了,但方嘉禾从醒来后便再也没有说过话,屡次轻生想死,又都被医护人员拦了下来。

  最后二叔无可奈何,联络了自己在国外当心理医生的朋友,对方嘉禾说:“还是把房子卖了吧,我让你二婶陪你去趟英国,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你必须得接受心理治疗。疗养院里的医生护士都是专业的,院长又是二叔的朋友,他会好好照顾你。嘉禾,你妈还等着出来和你团聚呢,你要振作起来才行啊。”

  方嘉禾不理他,眼神空洞地看着窗外,还是没能开口说上几句话。

  一个星期后,方嘉禾出了院,二叔陪她回家收拾行李。整理东西的时候,一个红艳艳的红包从方嘉禾的背包里掉了出来,二叔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条项链,便问她:“这个要带走吗?”

  死气沉沉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方嘉禾,在看见那条项链后终于打破了表情的凝固,眼里头一次流露出了浓浓的痛苦。

  她伸手接过项链,在二叔诧异的目光下迅速红了眼圈,但眼中的泪水却倔强地没有掉落下来。

  她嘶哑着声音说:“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