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沛阳市不像淮州那样总是过早地进入初秋的萧索,而是经年不变地保持着夏末的炎热,连国庆期间多日降落的雨水也未将那份热意削弱,反倒使天气变得更加沉闷起来。

  闻惜回到家,开了玄关处的那盏小灯,把身上的湿衣服脱下来扔进脏衣篮,径直进了卫生间洗漱。

  温度适宜的热水从花洒淋下,赶走了那些流连在身上的冰冷,却驱散不了堆积在心中的疲惫与烦闷。

  浴灯明亮又刺目,把闻惜放空的双眼衬得愈发没有神采。

  镜子上爬满了水雾,模糊了卫生间里的一切,闻惜用掌心轻轻擦拭着镜面,就那么站在那里,和镜子里的自己无声对视。

  一晃六年过去,那年在军训中被晒黑的皮肤早已养得白皙,脸上的晒伤和红血丝也都尽数痊愈,看不见昔日的一丁点痕迹。

  这张脸也由当初的青涩稚嫩,变成了如今的成熟坚韧,时光的逝去并非不可捕捉,它把那些无形的东西刻印在人的心里,永久性地固定在了眼睛里。

  这些年,闻惜再不怕与谁眼神交替,唯独面对不了自己。

  离开了熟悉的校园,更换了陌生的城市,周围的人和事,物和景,都在有心的规划下发展成了另一种样子。

  但闻惜还是时常觉得自己并没有变,她好像一直都待在那个雨季没走。

  包括方嘉禾也是。

  可今晚的意外重逢却残酷地撕破了这份幻想中的平静,并且清清楚楚地告诉她——那个雨季早就过去,只是她自己要固执地抓着回忆里的光景,不肯让它轻易离去。

  客厅里没有亮光,只有对面的单元楼里还亮着盏盏明灯。闻惜随意找了件睡裙穿上,站在窗边往下看去,小区里的草坪和绿植铺成一片暗影,一点忽明忽灭的火光在那里的枝叶间闪烁不定,稀薄的烟雾在纷飞的细雨中缓缓飘荡,既真切,又虚幻,像是某种不可触及的梦境。

  等到一根香烟燃烧殆尽,方嘉禾的身影才从那株树下走了出来。

  但她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走到附近的一张木椅边坐下,抬头往上看。

  闻惜立即后撤两步,飞快躲去窗帘之后,继续隔着空隙不为人知地遥遥望着方嘉禾。

  方嘉禾在那里坐了多久,闻惜也就在窗边站了多久。

  直至客厅里的钟声响起,时间推移到晚上十二点,方嘉禾才起了身,将地上的烟头逐一拾起,用濡湿的纸巾包裹着扔进了垃圾桶。

  然后她一步一步穿过了小区花园,渐渐被黑暗所吞没,彻底消失在了闻惜的视野当中,就像从未在闻惜眼前出现过。

  ·

  早在高考之前,闻惜就数次设想过自己的大学生活。

  她预先提出了要住双人宿舍的意愿,顺利考上沛大后又提前两天拖着行李箱来到了淮州,在妈妈的陪同下办好了一切入学手续,满怀憧憬地搬进了雅风楼。

  隔天507来了个爱笑的新生,是她理想中的那种神仙室友。人很活泼,既热情又健谈,还不到一天的光景,闻惜就和她打得火热,快速增进了感情。

  只可惜军训结束没多久,这位室友便在家人的安排下出国留学,方嘉禾在她走的当天突然现身,没给闻惜足够的心理准备,就那么出人意料地闯进了她的平凡生活。

  一场暴雨过后,淮州市的气温急剧下滑,连着大半个月都是阴雨绵绵的天气。方嘉禾运气好,没在军训期间遭受毒辣的日晒,只受了点微不足道的冷风吹。

  这让闻惜一度非常羡慕。

  某天下午放课后,闻惜和社团里结识的朋友赵晓楠一同去食堂吃饭,路上碰见几个在多功能教室一起上课的同学,不知是谁忽然提到了方嘉禾,冲闻惜问道:“你和她住在一起,有没有发现她哪里不对劲?”

  闻惜被这话问得一愣,反问道:“什么不对劲?”

  那名同学在脸上比划了两下,说:“她脸上那些伤你没发现吗?我有个室友是和她一起军训的,说方嘉禾脸上的伤从第一天起就有了,直到军训结束都还没好,而且一天比一天严重,她到底怎么回事啊?是跟人打架了,还是被什么人霸凌了?”

  实则从方嘉禾开始军训以后,闻惜就很少和她说上话,也很少碰过面。

  方嘉禾总是早出晚归,也不知是在忙什么,闻惜偶尔半夜醒来找水喝,方嘉禾的床铺上空空如也,不见她人。

  次数多了,闻惜其实也想过要问一问方嘉禾怎么老是不在宿舍留宿,但她每天起床的时候方嘉禾就不在,等晚上回到寝室时也见不着她人,若非阳台上挂着的衣服每天都不一样,闻惜简直都要怀疑方嘉禾到底有没有搬来507。

  也许是因为那位同学用了“霸凌”这个词,闻惜听后实在做不到无视,便在当天熄了灯还不见方嘉禾回来后,头一次给方嘉禾打了个电话过去。

  但结果可想而知,方嘉禾没接她的电话,也没给闻惜回过一条消息。

  两人的微信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初相识的那一天,方嘉禾给闻惜发的红包已经被领取了半个多月,往下就没再和她有过别的交流。

  那天闻惜决定等一等方嘉禾,不管怎么说,她们已经是室友了,今后要在同一个屋檐下相处好几年的时间。闻惜虽然尊重她,尽量不去打扰她,但也不想自己憧憬过的大学生活会是这样的冷清,她想和方嘉禾亲近起来,且不说成为多么要好的闺蜜,至少也别像现在这么生分,能交个朋友总是好的。

  所以闻惜开了台灯,躺在床上看书看到了凌晨两点多还坚持没睡。等到三点的时候,迟迟未归的方嘉禾终于推门进来,看见铺上的闻惜显然有点意外,破天荒地主动问她道:“你没睡?”

  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方嘉禾的面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憔悴又疲累。闻惜有心打量了她片刻,发现方嘉禾脸上的伤果然更严重了,眼角眉梢都是青紫的淤青,唇边还残留着擦不掉的血渍,在暗处瞧来十分慎人。

  闻惜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是刻意在等她,便晃晃手里的书说:“今晚也不知怎么就失眠了,干脆开了灯背单词。”她将目光从方嘉禾身上挪开,状若无意地问,“你这时候才回来啊?”

  方嘉禾看了她一眼,把背包丢在桌上,边脱外套边说:“嗯,刚回来。”

  “你要洗澡吗?”闻惜看着她的动作,提醒道,“宿舍过了十二点就没热水了。”

  “我知道。”方嘉禾说着,拿着干净衣服进了卫生间,哗哗的水声很快就传了出来。

  闻惜对此感到震惊,淮州市的十月已经开始转冷,别说是秋天,就是让她在夏天洗冷水澡也是不可能的事。可看方嘉禾的样子,她显然不是第一次在半夜用冷水洗澡了。闻惜睡眠质量一般,过去这些天却都没有被她吵醒,可见方嘉禾动作有多小心。

  想到这一层,闻惜很难不心情微妙。在她不知道的背后,方嘉禾挨了别人的打,不仅在夜里回到宿舍得顾虑着她,早上出门也要注意动静,平时闻惜去上课,她还会把屋子里的卫生一手包揽,帮她丢垃圾,帮她整理卫生间和阳台,像个细心周到又默默无闻的田螺姑娘,从不与闻惜邀功或是讨价还价。

  尽管这些都是闻惜的联想,或许有她自作多情的成分在,但闻惜还是越想越觉得过意不去。

  于是方嘉禾洗完澡出来时,闻惜便直截问道:“你是不是被什么人欺负了?有人为难你吗?”

  方嘉禾擦头发的动作一顿,看向闻惜的眼神里多了点疑惑:“……什么意思?”

  “从你搬进宿舍后这么久了,你脸上的伤怎么一点也不见好?”闻惜说,“你又不经常在宿舍待,我也没个机会跟你说说话,不过我没别的意思,也不是要打听你的隐私。就是……就是想关心你一下,你那些伤到底是怎么来的?”

  屋子里光线低迷,只有闻惜那一盏小台灯在照明。方嘉禾站在阴影之中,神情由先前的疑惑转变成了平淡,她走到床边坐下,埋着下巴说:“没人欺负我,我只是在忙着训练。”

  训练?

  闻惜好奇道:“什么训练?”

  方嘉禾说:“我爸是散打教练,我从小就跟着他练散打,下个月市里有场比赛,我每天都会去队里培训,所以走得早,回来得晚。除了上课,其余时间几乎都在校外。”

  闻惜明白了:“那你脸上的伤,都是在训练的时候留下的?”

  “基本是。”方嘉禾说,“我爸在这方面对我要求很高,平时训练也很严格,他和我陪练从不留情,下手很重。”

  闻惜皱眉道:“可这也太重了……你疼不疼?”

  方嘉禾听到闻惜后半句问候,莫名地怔了一怔,随后抬眼看向闻惜,无所谓地说:“还好,习惯了。”

  疼痛这两个字,哪有人会习惯?这话闻惜并不信。

  她端详着方嘉禾,善良的天性使得闻惜的内心深处萌生了一股同情和怜悯。她披好衣服跳下床,把自己晚饭吃剩下的一个白煮蛋拿出来,问询道:“要揉一揉吗?老这么带着伤,别人见了你都害怕,今天还有几个同学来问我你究竟怎么了,既然受了伤,多少得处理一下吧。”

  淮大的夜间不止停气,还没有电用,方嘉禾洗过的头发吹不了,只能等自然干。她攥着半湿的毛巾,垂在胸前的发尾还在凝着水珠,动也不动地看着闻惜剥了蛋壳,又将椅子搬到她跟前坐了下来。

  闻惜逆着光,面对着方嘉禾,半明半暗的光线映出她略带婴儿肥的脸颊,连细细的绒毛都清晰可见,还像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孩。

  方嘉禾忽然开口道:“你不害怕吗?”

  闻惜迎上她的目光,抿嘴笑了笑,说:“你是我的室友啊,有什么好害怕?再说别人也不是害怕,她们跟我问起你,其实也是一种关心,担心你被谁霸凌。如果你真的遇上了霸凌这种事,我们肯定不会放任不管,会第一时间去找老师帮助你的。”

  她说完这话,举起手来,用眼神示意着方嘉禾。

  方嘉禾眉头微皱,似在思索着什么,两人静静对视一阵,她才朝闻惜凑近,把自己的脸曝露在了那团光晕里。

  闻惜表情专注,用剥了壳的鸡蛋在方嘉禾受过伤的脸上轻轻滚动着。她也不知道这办法到底有没有效,只是以前看电视剧里这么演过,今次还是头一回亲手操作。

  隔得近了,方嘉禾身上的香气小风似的飘进闻惜的鼻息里,那是洗发水和沐浴露混在一起的味道,还挺好闻。

  闻惜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很高兴。

  这是她和方嘉禾成为室友以来,离得最近的一次。

  而且方嘉禾还和她说了这么多话,有问有答,看上去并不像闻惜以为的那么不好接近。

  也许从今天起,她和方嘉禾的关系会有进一步的发展,没准往后的日子里,她们能成为好朋友也说不一定。

  夜深露重,校园里一片宁和安静,远处的人工湖亮着星星点点的小河灯,五彩斑斓的灯光嵌在闻惜的眼风里。

  方嘉禾全程都没说话,只将目光落在闻惜的脸上。

  从她的角度看去,闻惜只有巴掌大的脸,面部轮廓流畅柔和,五官标致,眉眼灵动,天生就自带一股亲和力,一看就是性情较为温和的那种人。

  两个人都在暗暗地观察着对方,熟悉着彼此的容颜。

  “你十一点的时候给我打过电话。”方嘉禾说,“当时我还在训练,你找我什么事?”

  闻惜小心翼翼地替她揉着伤处,迅速在脑子里编好了借口,慢吞吞地说:“也没什么事,我今天来例假了,肚子疼,想着你还没回来,打算让你帮我带一盒止疼药。”

  方嘉禾沉寂须臾,缓声道:“你不是前几天来的例假吗?”

  闻惜没想到她会来这么一句,当下便有些不自然地闪躲起来,支吾道:“啊……?没、没有啊,我今天才来呢。”

  方嘉禾说:“我前几天做清洁的时候,看见你卫生间里的垃圾桶有用过的卫生巾。”

  闻惜安静了一会儿,眨巴了两下眼睛,镇定自若地撒了谎,说:“哦……这两天吃了很多冰的,又喝了不少冷饮,杀回马枪了。”

  方嘉禾看着她,未再接话,过了许久又问:“那你现在还疼吗?”

  闻惜觉得差不多了,把手收回来,将鸡蛋扔进垃圾桶,细声细气地说:“还是有一点,不过能忍。”

  她总归是有些心虚的,生怕被方嘉禾戳破谎言,便装模作样地按了按肚子,躺回了床上。

  “早点睡吧。”闻惜说,“我明天有早课,不能再熬夜了,你如果还想做点别的,可以不用顾虑我,我的台灯你也可以拿去用。”

  方嘉禾却是起身道:“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闻惜深感意外,不明白都这个点了她怎么还要出去,但没等她问上一问,方嘉禾就果断开了门,离开了宿舍。

  闻惜一头雾水,立马跑到窗边往下看,没过多久便见方嘉禾下了楼,动作熟练且利索地爬上铁门翻了过去,然后走到离学生宿舍最近的一个24小时药房,在门外的自动售货机前买了什么东西。

  闻惜大吃一惊,有点自恋地想,方嘉禾该不会是特意去给她买止疼药了吧?

  等方嘉禾再度回到宿舍,闻惜朝她手里看去——那果然是一盒布洛芬。

  “吃了药再睡。”方嘉禾在饮水机前接了水,把杯子和胶囊递给闻惜,“我训练的时候不会看手机,以后你再有什么事,除了打电话还可以给我发微信,我看到了就会回。”

  闻惜呆了一下,一时间竟有些受宠若惊,同时又感到无所适从。

  她只能嗫嚅着“哦”了一声,接过杯子吞了药,浅浅笑道:“知道了,谢谢你。”

  “不客气。”方嘉禾又把杯子搁回原位,看着闻惜枕头边的书本说,“要放去书架上吗?”

  闻惜点点头:“要的,麻烦你了。”

  方嘉禾便将那本书拿起来,垂眸一看,那根本不是闻惜的专业课教材,而是一本外国作家写的推理小说。

  这本书,显然和背单词一事,八竿子也打不着丁点关系。

  但方嘉禾什么也没说,只当不知道,继而面不改色地将那本书放回了闻惜的书架。

  “晚安。”闻惜缩在被子里,只露了两只晶晶亮的眼睛出来。

  方嘉禾回望她一眼,转身在床上躺下,好半晌才说:“嗯,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