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几日的精心调养,再加之烈幽心法对治疗内伤本就有利,林箊受的伤已好了大半,止戈大会也得以继续召开。
在通过五轮比试之后,原本参加止戈大会的九十六人如今只剩下了六人,最终一战的人选便将在这六人中决出。
今日的青云山仍旧艳阳高照,可在比试开始前天空却忽然下起了滂沱大雨,骤雨转瞬即止,若非地面仍残留了些许积水与衣裳上被雨水打湿的痕迹,几乎要让人以为方才的雨只是一场幻梦。
而这场短暂的晴雨后,天边却悬挂起了一道飞虹,若隐若现的虹光将原本明净的碧空染上了绚烂光彩,比武台上雾气飘荡,与山崖边沿的界限愈发朦胧,映着天虹洒落的彩光,更似高悬在了空中。
止戈大会即将开始,林箊同身旁人闲谈了几句后,发觉往日本该早早赶到的那个身影竟然还未出现,不禁有些纳罕。
“知无涯今日怎还未来?”
楚月灵回首看了一眼,未曾在人群中见到友人面容,也觉出了几分怪异。
以知无涯这般爱凑热闹的性情,止戈大会将至尾声,她定然不会错过最终战,可眼下比试将要开始了她却还未赶到,的确有些奇怪。
思及此,楚月灵面上露出了些许担忧神色,“除却你刚受伤那日她与我一同将你送回了客舍,这两日便一直不曾露面,我本还以为她有他事要办才未能来看你,如今却有些担心她会不会是病了。”
凝眉思忖片刻,林箊道:“我寻人去西客舍看一看她。”
楚月灵摇了摇头,“我去便是。”
她方准备离开比武场前往西客舍,而刚转过身便见到那张熟悉的容颜从人群中挤出,朝她们走了过来。
林箊松了口气,笑问道:“你今日怎来得这样晚?莫不是又睡过头了?”
往日活泼娇俏的女子神色微微恍惚,停顿了一会儿,才勉强地笑了笑,“嗯,昨夜睡得晚了些,今晨便睡过头了。”
楚月灵瞧见她神情不属的模样,看了她一阵,温声问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望见她眼中的关切神色,知无涯怔了片晌,仓促地避开了对视的视线。
“……无事。就是接到妹妹的传书,听说她最近病了,因此有些挂心。”
见得她如此怪异反应,林箊目光凝了凝,却没有追问下去,只放柔了声音安慰道:“不必太过担心,我记得你上回说你家在临溪,左右临溪距离帝临也算不上远,不若我托人送些药去你家中,你妹妹的病也能好得快些。”
知无涯眼中倏然划过一道惊慌之色,连忙摇了摇头:“不必了!”
似是发觉了自己此举有些反常,她顿了顿,轻声道:“也不是什么重病,想来现下已经快好了,就不劳烦你多跑这一趟了。”
林箊与楚月灵对视了一眼,俱都在对方眼中看出了几分凝重,心也渐渐沉了下去。
看来是她家中出事了。
知无涯身世寻常,又不曾与人结怨,如今竟有人拿她家人威胁她,虽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但想来定与自己有关。
想到先前青岚曾说在青云山山脚见到了董千山踪迹,林箊双眸微敛,眼中透出了一丝清寒冷意。
藏匿至今,虞兰时终于按捺不住了。或许止戈大会结束之时便是他动手之际,看来需得同风缨前辈知会一声,叫青冥楼早做防备。
掩下心中翻涌思绪,她佯装毫不知情地笑道:“无事便好,待止戈大会结束后我与畹娘便一道同你回临溪见你妹妹,我们还等着参加你妹妹的婚宴呢。”
“……好。”
几人谈论之间,青冥楼使者已走上了止戈台,宣布开始进行比试抽选。
参与比试的六人一同上前去各取了一块木牌,林箊在略微扫了一眼身旁几人手中木牌的纹样后,便已知晓了自己本轮比试的对手,面上不由得露出了一丝苦笑。
她此番将要与之交手的对象是彼苍榜上排名第四的心虔大师,亦是在场所有人中武艺最为高深的一位。
本以为或许最终战才会遇上心虔大师这等顶尖高手,不曾想竟然这一轮就提前遭遇了,看来真是天意如此。
心下叹息了一番后,她将木牌挂回架上,神色又已回复了平静。
若想走到最后夺得魁首,总归都是要与之一战的,早一轮晚一轮倒也并无太大差别。倘若此战胜了,自己便可与清祀在决战中相逢,即便是输了,也能最大程度消耗对方内息,探清他的招式路数,算是为清祀之后登上榜首铺就道路。
心态很是豁达地自我开解了一番后,林箊便笑着看向身旁人。
“我去为你挂上登云梯,还望清祀他日登上青云后莫要忘了我这名引路人。”
听出了她言外之意,裴清祀眸光微动,却摇了摇头。
“我在云起处等你。”
得她如此回答倒也并不意外,林箊眼中笑意明亮,轻快而郑重地一点头。
“好,我定不负所望。”
说罢,她再回头望了一眼心中萦系的那道身影,两人相视一笑,身姿翛然的青衣女子便持剑登上了比武台。
本轮第一场比试的两人,正是她与心虔大师。
心虔今年年过古稀,须发皆白,已是桑榆暮年,可行止之间却仍巍然沉稳,散发出的气度如同不老青松。他本是栖松寺一名撞钟僧,因日日敲钟击鼓,观山听风,而在五十岁时悟得了一手独步天下的问岳棍法,一朝登上彼苍榜,亦成为了如今栖松寺的住持。
在鹤烟谷时,岑朝夕曾与林箊简略提过几句心虔的武功招式。他所走的路数十分简单直接,便是气压山河的威势之棍。
他的棍法虽无太多变化,却招招都裹挟着磅礴气势,令人避无可避,心中不由自主生出势不可当的畏惧之心,从而心怯落败。
当初岑朝夕是凭少年人一往无前的锐气硬生生抗住了他的威势,最终以清秋剑中最为霸道的一记剑法与他硬碰硬赢下了比试。
而林箊自问自己并没有师父那般气冲霄汉的锐气,那么,以她如今所习功法,她该如何应对这一式雷霆万钧的威势之棍?
锦瑟年华的年轻女子与桑榆之景的鹤发老僧相对而立,极为端正地朝对方互相行了一礼。
持剑的少年人今次在登台前就已亮出了她的剑锋,行步姿势也变得轻如踩水,俨然已做好了全力一搏的准备。
而手握镇山棍的老僧却依旧沉雄夷然,清癯的身躯包裹在僧袍之中,宛如岿然不动的泰山磐石。
须臾静默,随着一声佛号落下,止戈台上飘荡的雾气骤然如潮般涌起,坚实的长棍隐在雾中朝青衣女子猛然砸去。
心虔所用镇山棍与寻常僧人有所不同,他的镇山棍并不柔韧,而如金石一般沉硬坚致,因此每一棍挥出去都会带起飒然的破风声,好似山呼海啸。
林箊早已对他起手的这一棍有所防备,在雾气上涌的瞬间,她脚下便已施展出了踏清秋,青色身影如流风般瞬闪,移形换影至心虔身后一剑刺去。
长棍回身一扫,正挡下了袭来的剑锋,老僧不闪不避,跨步上前舞花劈棍,接连不断的棍影纷沓而至,直将眼前之人笼罩在了自己的棍势当中。
两人近身相交数十招,剑棍当啷作响,碰撞出的阵阵气劲将四周的云雾都搅得天翻地覆。
察觉到打在剑上的长棍愈发强劲有力,便似山岳悬顶,即将沉沉压下,林箊撤步扬剑一扫,幽府处的内息霎时如烈火般顷刻涌出,一道剑光斩破云雾,直朝劈来的镇山棍撩去。
雾中忽然响起了一声嘹亮的凤鸣,凤鸣声后,汹涌的气劲骤然如巨浪般迸开,萦绕于四周的雾气当即消散得一干二净,随之暴起的剑气叫坐于交椅前列的几人都禁不住眯了眯眼。
待气劲散去,众人定睛一望,便见到才修复不久的比武台中又多了一处骇人的深坑,而造成如此情形的二人正立于深坑两侧,身上皆有不同程度的伤势。
回忆着方才熏天赫地的那一剑,陈清卓惊诧不已:“这丫头用的是什么剑法,其威势竟能与问岳棍不相上下?”
其余彼苍榜高手亦未见过她方才使用的剑招,唯独魏崇丘似想起什么,轻咦了一声,随即转头看向人群之中的另一名女子。
“这招剑法是你与她曾对我用过的吧?我记得名为……凤凰于飞?”
闻言,台下所有人皆凝目望向场边女子。
楚月灵神色从容,坦然颔首道:“此剑法是我二人意外于一处山洞中习得,为七曜军摇光将军所创。”
摇光将军?!
听得此言,人群一片哗然。
世人所知中,摇光将军在太皓病逝后便也溘然辞世,未曾留下任何遗言,却没想到他的剑法竟还留存于世?
台下众人议论不止,台上的比试仍在继续。
能够接下心虔大师的问岳棍,林箊并不算太过吃惊,这本就是她早已打算好的,只是如今所受伤势却比她预想中更重了几分,如此硬碰硬的交锋终究还是她落了些下风。
比试开始前她就思考过,以她如今所学招式,她该如何应对心虔施展的威势之棍?
她自然不会班门弄斧,在老僧面前用出那记照猫画虎的问岳棍法,而她所学的所有招式中,能与问岳棍威力相当的剑法便只有那一招凤凰于飞。
只可惜凤凰于飞到底是双人剑法,要合她与畹娘二人之力方能发挥出其真正威力,否则方才的那一次交锋中她绝不会落于下风,甚至有可能凭这一击便将对方败于她剑下。
剑棍碰撞间,无鞘剑泛起的剑光愈来愈明亮,镇山棍打出的声势也一棍比一棍威烈,他们二人都受了不轻的内伤,要想不叫伤势恶化生出变故,只能速战速决。
百余招过,林箊隐约发觉老僧手中棍法已有所改变,先前掀天揭地的棍势逐渐变得威严中正,就如同是书院中学生犯错时先生厉而打下的教棍。
若有栖松寺的僧人在此,便会发觉住持如今使出的棍法正是他们寺内西堂僧平日所用的戒律棍。
西堂僧在寺院中是为教化僧众、教导修行的法僧,每有僧众违纪犯戒,便会被罚入戒律院,受西堂僧棍罚一百单八次,意为排除所有杂念,消除一切烦恼。因此戒律棍虽威力不如问岳棍,但其威严的气势却令人不经意便会生出畏惧之心。
相继而至的棍影将黑剑爆发的剑势隐隐产生了压制,林箊气息逐渐紊乱,已有了些力不能支之意,而她看着眼前棍影编织而成的囚笼,心中却似有热浪蔓延,升腾起了一股反叛不甘的熊熊烈火。
你既要以清规戒律压我,那我便偏要破开这樊篱禁锢!
炽盛猛烈的内息尽数涌出,骤然灌入了手中的无鞘剑,黑剑的剑锋微微抖动,发出一道铮然轻吟声。
止戈台上忽然刮起了一阵狂风,青衣女子衣裙在风中猎猎作响,墨染般的青丝随风飘扬,好似下一刻便将乘风而去,隐入天边的那道飞虹中。
万夫莫当的吞天威势自她手中剑迸出,心虔神色一变,手执镇山棍似泰山压顶般骤然倒去,与斩来的剑锋倏然相交。
兵戈相撞的一刹那,台下众人好似听见了风沙呜咽与将士咆哮的怒吼声,那一道劲拔挺秀的青影后仿佛出现了千军万马,沉雄的黑剑于此刻化作了一杆虎旗,指引着它的将士将山河踏破。
所有见到这一剑的人都陷入了瞬间的恍惚,心中不约而同想起了一个名字——太皓。
这是一招久未在世间出现过,真真正正的杀伐之剑!
待杀声停歇,风平浪静,交战的两道身影背对而立。持棍的老僧目视着崖畔青云,缓缓抬起手,念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下一瞬,镇山棍蓦然碎裂,如山岳般岿然不动的身影也倒了下去。
比武台上只剩了那一袭青衣。
胜负已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