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边山林外,两个身影并肩立于树下,似在等待什么。
林外忽起清风,吹来一片阴云,将本就不算热烈的日光遮蔽。
风动云摇之际,几片树叶悄然从枝头被拂下,悠悠荡荡地往地面落去,而树叶离枝的刹那间,几粒石子陡然疾射向飘落而下的那几片落叶,一道青色身影如轻烟一般倏然朝上跃去,再转眼时,她已落回地面,手中捏着三片落叶,而树干上有两片落叶被石子牢牢地钉在其中。
还是未能在师父的暗器下抢先一步将所有落叶收入手中。林箊轻叹一口气,走到岑朝夕身前躬身拱手。
“师父。”
看着她手中的三片树叶,岑朝夕神色平淡,不喜不怒。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我虽不知你的踏清秋是何人传授,但真正的踏清秋却不该是如此粗浅的模样。”
她言谈之间,手中一粒石子信手朝一旁随意一掷,石子飘忽无影,骤然射向枝头停靠的一只雀鸟,眼见雀鸟便要身亡命陨,光影一暗,枝叶微微晃动,雀鸟已不见于树上。
一只正欲捕食的青蛇掉落在地,掷出的石子正中它的七寸位置。
岑朝夕立于原地,好似一动未动,而她右掌摊开,便见到方才枝头上的雀鸟正伫立于她手中,鸟儿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后知后觉地叽喳啼鸣了一阵,才跳了两步,张开翅膀朝天空振翅而去。
林箊怔了半晌,思及方才耳力所捕捉到的那一瞬的步法方位,面上不禁露出惊诧之色。
“师父为何也会这门身法?”
“因为踏清秋本就是我与她共创的轻功。”
她?
林箊眨了眨眼,反应过来:“便是师父所说的那位漠北孤雁沈前辈吗?”
岑朝夕应了一声。
“她擅长刀法,使的是一对月牙弯刀。当初我与她切磋武艺,她几次败于我手下,发觉她的刀法不及我的剑快,又听闻我的剑法叫作清秋剑,她便说她要自创一门轻功,将轻功与刀法融合,往后必定会比我的剑快。若成了,这门轻功便唤作踏清秋。”
踏清秋,即是要将她的清秋剑踩在脚下之意。
仿佛还能见到那名少女睥睨抬首的模样,清灵的脸上满是不服输的骄矜傲气。
岑朝夕双眸微敛,冷寂的眸中掩着微不可察的和缓温柔。
“所以沈前辈便创造了踏清秋。”林箊感叹一声,是肯定的语气。
“她聪慧过人,极善于将百家之力化为己用,我见她信誓旦旦要赶超我,便随着她,将我所学所知的一切武功招式倾囊相授。我们二人整日对练研究,朝朝暮暮,未有一日停歇,如此半载,终于在一日黄昏时,她远眺大漠孤烟,自风纵沙海间领悟出了一套精妙绝伦的身法,便是如今的踏清秋。”
阴云被风缓慢吹散,和暖的日光重新打在二人身上。
岑朝夕望着那片淡金色的光,面上有片刻失神。
回过神来,她继续缓缓道:“就在那日夜里,她将踏清秋与她的燕月刀法合二为一,再与我试了一次剑。”
“那一次,我输了。”
林箊静静地听着,忽然面上露出一抹慨然笑意。
“师父虽然输了,但想来也是欢喜的。”
岑朝夕怔了怔,“为何?”
“因为师父在笑。”
自然而然的话语让嘴角无意识的笑意瞬间凝滞。
静默少顷,浅淡的笑意从面上蔓延开,岑朝夕负在身后的手慢慢握紧,仿佛要抓住什么。
“是,我很欢喜。”
依稀又见月华如水,清辉流散在万里大漠上,将黄沙尽都染成一片银白,恣肆明艳的女子将她手中的剑打落,眉目飞扬地笑喊着对她说:“你输了!”
笑颜恍若正午的骄阳,夺目耀眼,将柔和的清辉也染上灼灼之色。
而她只是看着那抹明媚颜色,连剑也忘了捡回来。
的确输了。
且输得淋漓尽致。
好奇的询问声打破回忆。
“那师父后来是如何与沈前辈分开的?”
握紧的手松开了。
晦暗汹涌的情绪在女子低垂的眸中明灭起伏,
“……后来,来了一个人。”
话语声忽然停滞,再没有下文。
长久沉默后,她再度开口,却转了话锋,只淡淡道:“我是被岑家逐出家门后受人追杀意外为她所救,她收留了我半载之久,我身子将养得七七八八了,也无谓再多做停留,便就离开了。”
察觉到师父不欲再谈论此事,林箊虽对她方才的未尽之言感到好奇,却也依顺地闭了口,并未继续追问下去。
岑朝夕看了看天色,道:“不早了,今日便先如此,明日你再将你的剑法练与我看。”
“是。”
林箊跟在她身后,二人踩着逐渐暗淡的天光一并回了茅屋中。
用过饭后,楚月灵看着天色似是要下雨,外出将晾晒了几日的雉鸡与野兔收了下来,甫一回到堂前,便见到林箊正蹲在地上一本正经地训狼。
“皎皎,你是一只狼,并非是狗,总该拿出几分气势来才是。别整日除了吃就是睡,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若往后长了一身膘,胖得跑不动该如何是好?可莫要叫你林子里那群族人瞧见,否则它们定要嘲笑你。”
幼狼蓝盈盈的瞳眸已经透出了些许淡淡的金色,站立视人时便流露出几分威猛骄狂的气势。似是听出了眼前女子口中说的并不是好话,它皱起鼻子,露出换了一半的利齿,“嗷呜嗷呜”地冲她一阵低吼,很是凶狠凛然的模样。
林箊却了无惧色,驾轻就熟地伸出手去抚在它脖颈后挠了挠,霎时间,原本气势汹汹的幼狼便神色松懈下来,尾巴一甩,身子软趴趴地倒在地上,眯着眼睛开始享受身前人的抚摸。
这段时日相处下来,皎皎已不似先前那般一见到林箊便剑拔弩张,不让她靠近半步,虽多数时候还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气势,但只要林箊将它抚摸得妥帖舒服了,它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任她为所欲为了。
见这一狼一人似乎找到了别样的相处之道,楚月灵莞尔一笑,坐在一旁一面翻看着屋主留下的其余书籍,一面听着身旁的人与狼逗弄嬉笑。
瞧着这狼方才还张牙舞爪,一副不可一世的姿态,被轻挠安抚几下就变得乖巧安静起来,林箊颇觉有趣地挠着它的下巴,脑海里却不经意晃过了一个身影。
想着那个人,她不禁笑起来,随口道:“皎皎这盛气凌人的样子,倒与明月有几分相似。”
翻阅书籍的手微微一顿,楚月灵轻轻看她一眼,便将手中书本合上了,径直往卧房内走去。
听到擦身而过的脚步声,林箊有些惊讶:“今日这么早便睡了吗?”
她站起身来,要随之进去,却听门内传来一声清冷的呼唤。
“皎皎。”
原本躺在地上的狼当即站了起来,猛然吼了一声,将正欲进入卧房的女子惊得退了两步。
幼狼不再理会她,转身甩着尾巴进了房内,而后房门应声关上。
林箊站在门外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茫然若迷地思忖了一阵却无果后,慢吞吞地退到了竹榻旁。
“师父。”
将方才一切尽收眼底的黛衣女子抬了抬眼皮,凉凉地看着她:“正好,也别睡了,出去练功罢。”
话音方落,便听窗外滴滴答答地下起了雨,雨势渐大,不一会儿就将夜色打得迷蒙不清,阵阵狂风吹得门窗哐啷作响。
林箊:……
“下雨了。”她干巴巴地道。
岑朝夕嗤一声:“下雨便不能练功么?”
“……可以。”
林箊欲哭无泪地垂下头,转身走到门边便要推门出去,却见原本已经合上的卧房门突然又被打开,幼小的山狼站在门内冲她懒洋洋地嗥了一声。
林箊停下脚步回过头,“师父?”
岑朝夕闭上了眼,不冷不热道:“既开了门,还不快去睡。”
女子笑着应下,当即便要进入房内,到了门边却又想到什么似的一顿身子。
“多谢师父。”
而后才笑盈盈地进入了卧房中。
岑朝夕微微睁开眼,瞥了一眼关上的房门,神情和缓几分,她屈指对着灯火凌空一弹,原本摇曳的油灯顿时熄灭。
昏天暗地的骤雨将月色尽都掩住,屋内一片阴晦,只有寥落的光影笼罩在她身周,却隐约多了一抹寂寥之色。
翌日晨。
林箊被窗外投入的晨光晃醒,她皱着眉睁开眼瞧了一眼,发现本该紧闭的窗户不知是否被昨夜的大风给吹了开,窗外的阳光无遮无拦地打在她脸上,十分刺目晃眼。
她伸手将窗户重新合上,躺回去闭上眼还要再休息片刻,而合眼没多久,却仿佛突然间意识到什么,猛然睁开了眼。
天光明亮,房中安静宁谧,一夜的暴雨似乎将天地冲刷得干净透亮,叫那透窗而入的日光也耀眼几分。
她望着屋内历历可辨的每一处角落,眸中遽然升起欣然喜色。
双目复明,她眼前终于不再是一片朦胧雾色了!
林箊心下欣喜之意漫溢而出,她转身要与身旁人分享喜悦之情,在看清楚那张熟睡的面容时,却又动作一滞。
隽雅明丽的女子静静地沉睡着,如空谷幽兰,淡墨浮岚般的眉眼在熟睡时更添一分沉静温柔。
这张容颜,她已许久未见。
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心下涌动,微垂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慢慢贴近沉睡中的人,直到轻浅的呼吸如潮水般缓慢而持续地拍在脸侧,清晰可闻。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容,冲动与冷静的思绪又开始在脑海中碰撞交锋。
原本闭合的双眸忽然睁了开,交错的视线骤然撞于一处。
林箊呼吸顿止,心里一突,耳根瞬间染上不知所措的绯色。
一只手忽然揽在她身后轻轻一勾。
视线一暗,她的唇当即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