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顾芸再悉心开解几句后,这位小姑娘便带着些许释怀欣然之色离开了。
白榆望着娘子有些苍白的面容,替她将氅衣系好,满面忧心忡忡:“娘子今日一整日都不曾歇息过,一定十分疲累,我们快些回去吧。”
楚月灵歉然道:“劳你久等了,我们走吧。”
二人将讲学用的书卷拿好,往外走去,方走出斋舍的门,便有一位头戴缁撮的年轻男子迎面走来。
这名男子正是书院外守门的阍人,他见到楚月灵身影,走到二人跟前停下,恭敬地一拱手:“楚大娘子,书院外有一位姑娘想要见您。”
白榆皱起眉道:“天色已晚,我家娘子要回府了,有什么事让她明日再来吧。”
阍人犹豫了一会儿,却仍未退开,而是将手中一样东西递到女子眼前。
“那位姑娘说她是代娘子的一位故人前来转达几句话,娘子看到这样旧物自会明白。”
话语落下,他将掌心摊开,手中握着的是一块洁净无暇的白玉玉牌。
楚月灵望着他手中之物,目光陡然一滞,呼吸都微弱几分,她指尖颤抖着接过那块玉牌,抚摸过上面自己一笔一画刻下的楚字,那双明净的眼眸中急遽涌起一抹明亮神采,而后倏然抬首朝书院外奔去。
白榆一怔,惊慌地看着她跑远的身影,“娘子!”
楚月灵紧紧握住那块玉牌,行步如风地穿行过长廊石阶。
幽深的回廊如不断延长的画卷一般从她身后穿拂,清亮明晰的脚步声在寥落少人的书院内回荡。
有廊下为之避让的夫子瞥见她面容,响起惊疑的问询声。
“那是……楚家女郎?”
而她却置若罔闻,只是直直凝视着前行的方向,往日清雅从容的风姿被冷风吹散,独剩一个不管不顾的背影。
直到行过中堂,迈过仪门,昏暗天光自朱漆的院门外洒落,她才停下了脚步,扶在门旁抬首望去。
斜阳西落,河畔烟雾弥漫,天边绚烂的虹霞映照于粼粼河面上,再被雾霭晕成一片溟蒙霞光。而这片旖丽霞光当中,就站了一个清瘦沉静的女子身影。
女子身形虽单薄,姿态却仍似修竹般挺秀清逸,她好似察觉到了身后笼住自己的目光,于是往来人所在方位转过了身。
那是一张十分陌生的面容,而行止之间却依稀能见到旧时模样。
楚月灵扶在门上的手紧了紧,缓缓朝那个身影走去。
她走到女子身前站定,面上轻轻浮起一抹笑意。
“听闻姑娘想要见我?”
女子眉目低垂,温声道:“我有一位友人是娘子故旧,她如今不便与娘子相见,因此托我前来探望娘子。”
“姑娘的这位友人,便是这块玉牌的主人吗?”
“正是。”
那道柔和嗓音停顿片刻后,又轻声问:“既然姑娘见过这块玉牌的主人……不知能否告诉我,她近来可好?”
“娘子放心,她一切安好。”
须臾沉默。
目光细细地扫过眼前人清癯嶙峋的身躯,凝在她晦暗无神的双眼上,楚月灵仍旧笑着,纤密的眼睫点了点,颊旁却慢慢滑落了一滴清泪。
“当真安好吗?”
泪水滴落在女子手背,似是带着极为滚烫的温度,将她灼得颤了一颤。
女子疏离自若的神情蓦然碎裂,沉静面容上布满慌乱失措,她被风吹得微凉的手小心而缓慢地抚到眼前人脸侧,摸索着一点点将那些晶莹温热的泪滴拭去,再出口的话语便带了两分喑哑滞涩。
“……是。”
“即便眼下有所伤痛,往后也会平复如故,娘子切勿因此担忧。”
纤细的指尖轻柔地抚过双眼,在沾满湿凉的泪水后便缓缓抽离,楚月灵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终究没有将那只手握住。
“多谢姑娘告知,得知她无虞,我便心安了。”
幽咽的话语顿了顿,又问:“不知她是否还有什么话要托姑娘转达?”
女子摩挲着指尖沾上的那片湿意,再抬起头,似是做了一个决定。
“她说娘子曾与她有过一次未能完成的约定,叫她十分抱憾,因此今年元夜,她会在东市十字街口等候娘子到来,共赏花灯夜市。”
——
城南客栈内,身着青衣的女子翘着脚坐在榻上,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把长剑。
她面容平淡无奇,举手投足却妖妖娆娆,眼波流转间,总是不经意透出几分妩媚风情。
冰冷沉重的长剑被她从鞘中□□又插回去,剑身与剑鞘摩擦发出铮然轻吟声。往复几次后,女子似是觉得有些无趣,便将长剑丢到一旁,目光闲闲地在房内四下打量了一圈,最终落在桌上靠内摆放的一个木匣上。
她细秀的眉梢微挑,眼中露出了一丝兴味。
“既然如今我就是她,那这房中之物自然也是我的,我看一看自己的房里有些什么也无伤大雅吧?”
强词夺理的话语被她说得十分理直气壮。
女子走到桌旁,伸手拿过木匣欲要打开,却发现木匣上扣着一把黄铜小锁。
她发出一声嗤笑,“雕虫小技。”
女子漫不经心地自发间拔下一只通透碧绿的玉簪,将玉簪插入锁眼中,一番细微的动作后,便听到“咔哒”一声,原本纹丝不动的黄铜锁应声而开。
将打开的锁摘下,她掀起匣盖,便见到里面零零散散地摆放着许多物什。
除却那些散碎的银钱与店铺凭证外,尤为瞩目的便是一串银铃手链,一枚香囊,和一支银制的短笛。
手链与香囊都十分精致,还夹带着淡淡幽香,然而风格却十分迥异,一见便知是出自不同女子之手。
看到自己赠予她的虫笛竟也跟那些七零八碎的东西放在一起,青岚勾着唇笑了起来,眸光中却流露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恼意。
“这小瞎子也不知哪里惹人喜爱,身上的桃花债倒是挺多的。”
她将木匣合上,还未来得及把锁扣回去,便听到门外传来了叩门声。
“白姑娘,你在休息吗?”
这个声音,是裴清祀身边的那个侍女。
青岚动作停顿,眸中闪过一丝精光,她嗓音一变,朝门外道:“劳烦乾雨姑娘稍等片刻。”
侍女应声顺从地等在门外,她将木匣上的锁扣了回去,而后从桌上拿起那条白布,随手绑在眼前,稍稍适应了一会儿后,便好整以暇地走到门口将门打开。
“突然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吗?”
乾雨并未发觉眼前人与以往有什么不同,她将身子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道:“姑娘,关山小姐来了,如今正在大堂等你。”
青岚眸光一闪,心下升起盎然兴致,而她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微微皱起眉,似是有些为难模样。
“……知道了,我现在同你下去。”
见她神情左右为难,乾雨道:“姑娘若不想见她,我便同她说姑娘外出了,如今不在客栈,让她改日再来。”
青岚掩在白布后的眼睛眨了眨。
你的白姑娘此刻还真不在客栈。
出口的话语却温润而无奈,“不必了,今日与改日也没有什么差别,何况若一直避而不见,恐怕更要令她怀疑。”
此言有理有据,既然她已做出决定,乾雨也不便再说其他。
二人正要出门往大堂走去,等在楼下的人却不知何时走了上来。
乾雨转头便看到了那个红色身影,她微微一惊,想到自己方才还打算将对方搪塞过去,不免有些心虚地垂下了头。
“关山小姐,我正要与白姑娘一同下去见你。”
关山明月并未回应,而是一瞬不瞬地望着站在门内的人,目光似要将她看透。
被布掩住双目的女子并不能见到她神情,于是只淡淡问道:“不知关山小姐来找我所为何事?”
得她问话,关山明月才开了口,“听闻白姑娘要与我们一起去捉拿岑朝夕?”
她的话音落下,在场其余人便都露出了吃惊神色,就连遮在布后的那双眼睛也微微眯了眯。
略微静默后,青衣女子未置可否地抬起了头,“关山小姐有何见教?”
关山明月瞥了一眼身旁闲杂人,“进去说。”
而后径自从女子身侧走入了房内。
青衣女子便跟在她身后进入了房中,反手将房门关上。
乾雨绞着眉看着闭紧的房门,犹不安心地喊了一声:“姑娘若是有事便唤我一声,我与玉尘司事都在门外!”
二人缓步走入房内,关山明月扫了一眼房中摆设,视线在觑见榻上那把长剑时微微一凝,她走到榻旁将剑拿了起来,仔细端量后问:“这把剑可是白姑娘的随身佩剑?”
青衣女子面无波澜,“城内铁匠铺随手买来暂用的武器而已,不值几钱银子,关山小姐若看上了,尽管拿去便是。”
关山明月咬了咬唇,手中紧紧握着那把剑,嗓音听不出喜怒。
“你既是裴清祀的友人,她竟不舍得为你置办一把趁手的武器?”
佯装若无其事的话语中隐约藏着一丝醋味,令青岚微微挑眉。
看来关山家的这位雏凤便是那串银铃手链的原主了。只是没想到裴清祀看着少言寡语的模样,居然会给心上人送香囊?
也未免太过闷骚了。
向来没个正经的女子心中早已被自己促狭的想法逗得乐不可支,面上却还十分自然地端着神色。
“我与清祀关系并非你想得那般粗浅……”
沉凝的话语耐人寻味地停了停,才继续道:“不过这也是我与她二人之间的事,就不劳关山小姐费心了。”
淡漠无情的话语让她瞬间心如寒灰,关山明月眼角微红,咬牙道:“你既然要与我们一同去寻岑朝夕,那我便要看看你是否有加入我们的资格!”
话音落下,一道掌风瞬间袭来。
只是出招之人显然有所顾忌,这一掌尚不足三成力气,叫青衣女子十分轻易便躲了过去。
看她身形闪躲十分自如,的确不似毫无内力的样子,关山明月心下疑虑,神情便认真了几分。
裹挟着内劲的掌风如霹雳一般拍向女子肩头,青衣女子扬手一挡,反手向下一按,将那一掌卸了力道,而她还来不及再做反应,另一只手却紧跟着覆了上来,将她放在身前的两只手都紧紧锁住。
关山明月目光微亮,先前那掌自手下抽出,又化作爪型,向女子脸侧探去。
青岚心下闪过一丝明悟,原来这小姑娘打的是这个主意。
她身子一仰,将那只手错身一避,抬腿朝身前人踢去。
关山明月闪身一让,手下钳制的人便又退了开来。
二人你来我往地过了数十招,似是担心惊动门外的人,都未曾发出太大的动静。青衣女子起先还算游刃有余,但在接连不断的拳脚攻势下却逐渐后继无力。
眼见她行动愈发迟缓,关山明月故技重施,再次锁住她双手,低声道:“现下只有你我二人,你放心……无论我看到什么,必不会对他人言明。”
青衣女子面上掠过一丝惊慌之色,身子却无法动弹,只能无奈地任她伸手将自己脸上面具取下。
薄如蝉翼的面具连同那条覆在眼前的白布一并握在手心,关山明月凝目望去,眸中光彩却渐渐暗淡下来。
□□下的那张面容楚楚动人,却仍不是她心中所想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