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火灾的那户人家姓君,祖上也是清平镇的大户,衙门里头还存有一份他家家谱的备份。人丁最是兴旺的时候君家足有百来号人,那在清平镇可是一时风头无两。”姜瑜心说的这些,倒是绪以灼不曾知晓的。

  她问道:“君家可有后代留存于世?”

  绪以灼问的自然不是君虞,如果君家曾经有过那么多人,照理说已然成了清平镇里的大姓,镇上应当还有君家人才是。

  姜瑜心却是摇了摇头:“没了,君家最是富庶的时候,将当时家主的嫡长子捧到京城入朝为官,就是这一手埋了祸根。君家以往都是做生意的,哪懂朝政,那位少爷的仕途一路靠钱开路,最多的供奉给了朝中一位异性王,结果异性王谋逆失败,君家也跟着遭了殃,处死的处死流放的流放。过了约莫才七十年,清平镇就只剩下一户君家人了——就是后头被大火灭门的那一户!”

  姜瑜心感慨了有一会儿君家这盛极而衰的运势。

  “清平镇几百年也就出了您这么一位仙人,见证过火灾的当事人确实已经都过世了。”姜瑜心过了会儿道,“但镇中有个婆婆,她家祖辈上与君家有故,也就传下来了些和君家有关的事。”

  姜瑜心眼下带着绪以灼去的地方,就是那位婆婆家。

  轿子抬得很稳,几乎感觉不到晃动,但速度并不慢,没一会儿就抬着两人穿过了小半个镇子。轿子被放下后,姜瑜心先一步下了轿,走在前头给绪以灼引路。

  目的地是一处两进院落,姜瑜心提前打过招呼,此时院门大敞着,从正门到后院,一路畅通无阻。

  后院的天井里,只有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婆婆坐在藤椅上晒太阳。姜瑜心小声对绪以灼说:“林家婆婆今年九十二了。”

  以古代的生活条件,九十二岁能是被供起来的高寿。

  绪以灼态度谨慎了许多。

  姜瑜心同绪以灼交代完,立刻满面笑容地走到林家婆婆跟前:“林阿婆,久等久等,我给人把您带过来了!”

  “这就是你说的那小姑娘?”林阿婆的牙已经掉光了,说话漏气,声线更显苍老与虚弱。她颤颤巍巍抬起皱巴巴的手,指着走上前来的绪以灼。

  姜瑜心侧开身子给绪以灼让道,也让林阿婆能看得更清楚些。

  “小姑娘长得真好,跟仙女似的。”林阿婆浑浊的眼上上下下打量了绪以灼好一会儿,乐呵呵道。

  姜瑜心心想您面前这位可是活神仙。

  林阿婆躺在倾斜的椅背上,绪以灼站着倒是方便她看了。绪以灼静静等阿婆夸了好一会儿,才问道:“婆婆,听说您知道一些关于君家灭门大火的事儿?”

  “是哩是哩,这些还是我祖奶奶同我说的,我祖奶奶又是从她奶奶那儿听来的。”林阿婆道,“你这小姑娘年纪这么轻,怎么问起那么久以前的事了?”

  “我认识一人,可能是那户人家的后人。”绪以灼面色自若,她也确实没有说谎。

  林阿婆点了点头:“那户人家确实有一个女孩儿活了下来……你认识的那个人,是想回清平镇认祖归宗吗?”

  “只是我自己想知道。”绪以灼眼睫低垂,“婆婆,麻烦您了,将您知道的事情同我说说吧。”

  漂漂亮亮的女孩一副乖巧模样,林阿婆没有理由说出拒绝的话,也不再多问了,将自己知道的事情一一道来。

  但毕竟是几代传下来的话,其中细节早已模糊不清。林阿婆只知当时君家的当家人叫君重光,是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在父母亡故三年后,君重光外出游学,又过了三年,他归家时身边多了一个腰间佩剑的女侠,姓李名叫随安。

  “君秀才路过广宁郡须云山的时候遭了山贼,被李女侠救下,美人救书生,他们二人回来没几日就喜结连理,当年也是一段佳话呢!”林阿婆道,“君家就剩下君重光一人,李女侠家中也没什么人,唯独一个师兄过来探望过她,据说也是个模样周正的侠客。两人和和美美过着日子,君秀才后来去经了商,可能君家人在经商一事上都有些天赋在吧,君秀才经商可比他读书强多了,眼见着家里日子越过越好,没几年李女侠还生了个闺女。”

  说到这里,林阿婆叹了一口气,话锋一转:“君家自从败落后,家中子弟没有善终的。镇子里的人本来以为轮到君重光可算是苦尽甘来了,哪想得到后来又遇上了那档子事,也许是老天要亡君家吧。”

  绪以灼问:“君家那场火,事后也没有查出来是怎么起的?”

  “应该就是雷劈了树,树又把屋子点燃了吧。君家院里头的那棵树紧挨着主屋,想来火势蔓延得太快,里头的人又刚巧被塌下来的房梁压住,就没有逃出来。”林阿婆又是一阵唏嘘。

  姜瑜心也在一旁补充,衙门的卷宗里头对火灾的起因就是这么写的。

  绪以灼大致能猜出现场是被伪造过的。雷是真的,李随安不可能不反抗,修士在东大陆斗法势必会引来天雷。火也是真的,如果被凡人发觉君家灭门惨案是修士所为,牵扯因果更深,动手的人必然没法轻松离开东大陆,肯定得制造点动静掩人耳目,而火灾就再合适不过。凶手走时伪造了现场,凡人查不出痕迹,即使有疑点,也只能归咎为巧合。

  最大的疑点莫过于君家夫妇身亡,而在如此大火中,他们躲在床底下的女儿却好好的,等到别人将她救了出去。

  林阿婆继续道:“君家的闺女被救出来后,还在我家住了一段时间,毕竟君重光已无亲人在世,侠客们又走南闯北的,不知该如何联系上李女侠的师兄。我家同君家有故,家中又有些余财,便将君家闺女接了过来,可没过几日,那女孩儿就消失不见了。”

  绪以灼抿了抿唇:“她那个时候……几岁?”

  “五六岁吧。”林阿婆不确定道,“总归超不过八岁。这么小一个孩子,也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儿,也不知道她一个人该怎么活下去。”

  五六岁。

  君虞身上或许有些父母留下的钱财,或许有些娘亲予她的防身之物,可是五六岁的孩子,又该怎么穿越阳属沙漠,怎么渡过离断江?

  绪以灼从江清渐那里听说过一些君虞小时候的事儿,世外楼上一任楼主是在西大陆捡到君虞的,她确实是孤身一人,凭着从娘亲那听来的与仙门有关的只言片语,从清平镇来到了西大陆。

  “小孩儿被拍花子拐了去的事儿,我们这儿也不是没有。找了君家闺女大约有一个月吧,半点消息都没有,毕竟大多人和她非亲非故的,也就没人再找了。”林阿婆慢慢回忆道,“可能又过了一年半载,李女侠的师兄来了,但是一听闻君家发生的事情就又走了,也不知道干什么去。当时的人都当君家闺女已经死了,也就没将她的事情告诉李女侠师兄。毕竟小孩不见这么久,肯定是找不回来了。”

  绪以灼心想,老李定是用什么法子察觉了君家火灾的真相,又以为君家三口皆已葬身火海,万念俱灰,匆忙离开是去天雪阁寻仇了。

  “我知道的就这么些了。”林阿婆接过姜瑜心递上来的茶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她家中小辈这会儿都在外出做事,难得有人陪她说话,不用孤零零的一个人躺在后院晒太阳,很是舍不得绪以灼和姜瑜心就这么走。

  绪以灼看了出来,又在后院陪林阿婆说了一会儿话,直到林阿婆说得倦了,想要回屋歇息,她才告辞离开。

  “对了,”林阿婆扶着房门,回身对绪以灼说道,“君家的屋子后来没人迁进去,也没有翻修过,你现在去应该还能找到当年的一些东西。”

  姜瑜心自告奋勇:“我来带路!”

  绪以灼跟着姜瑜心,来到了她记不起坐落在哪儿的君家。

  君家离林阿婆的家不远,走上半刻钟就到了,倒是应了阿婆的话,两家祖上有故。这个时间,大人们外出劳作,小孩们多数在学堂,一路走来只能听见鞋底踏在青石板路上的轻响,和风过树叶的沙沙声。

  太阳当空,冬日的阳光没有其他季节热烈,照在身上只觉暖洋洋的。不过姜瑜心一大早就在为绪以灼的事奔走,当时裹得多了些,这下走动一会儿就脱了件衣服。绪以灼穿得很薄,和周围人明显不在一个季节,姜瑜心看到又感叹起当神仙的好来。

  他能感觉到从见到绪以灼的第一刻起,绪以灼的情绪就很是低落,也不知神仙会有什么伤心事。

  两人在君家宅院前停下脚步。

  君家传到君重光这一代已然很是落魄了,宅院只是座一进的院落。约两百年无人打理,只见大门破破烂烂,给人感觉风一吹就垮了。

  大门烂得绪以灼都不敢伸手去碰。

  她看了看院墙的高度,翻墙进了君家。姜瑜心紧跟其后,他年少时就没少上房揭瓦,人到中年虽然身材走样,但经验还在,翻墙的动作很是利落。

  落到地面,杂草立刻漫过了膝盖。

  然而在绪以灼上回来的时候,地面干干净净,连落叶都被老李扫到了一起。

  她当时如果对这座宅院的历史有一些了解,当年就会发现一些不对来。老李不想骗她,如实告诉了她自己是来这儿悼念故人,若是知道了这座宅院的主人姓君,再结合老李见到君虞时的异样,其实已然能推测出很多事。

  姜瑜心一落地就被院子里的树吸引去了注意,指着它惊讶道:“这就是那棵被雷劈过的树吗?它竟然还活着!”

  只见院内栽得离主屋极近的树上有着明显雷劈火燎后的痕迹,可是在焦黑之上长出了新枝,两百年后又是绿意葱茏。当时人一定没想到这棵树可以活下来,放任它在废弃的宅院中自生自灭,也一定没有人想到,君家那个出走的小女孩儿一直活到了现在。

  绪以灼定定看了一会儿,才将目光移开。

  被大火烧毁的是主屋,火起不久就下起了大雨,加上这场火本就内有隐情,两侧厢房保存得还算完好。主屋毕竟有着砖石结构,没被完全烧成灰烬,但差不多有一半是被烧掉了,房顶整个儿不翼而飞。

  绪以灼踩在断壁上往里看了看,确定里头烧得什么都不剩了。

  她又去看了看东西两侧厢房,里面同样无比空旷。

  姜瑜心在边上说道:“当年没烧掉的一些物件由衙门牵头变卖了,同君家留下的钱财一并交给君家救出来的那个女孩儿,大部分由照顾她的人家存着,原先决定的是等女孩儿长大后再交给她,这些事衙门里都有人监督着的。”

  清平镇民风淳朴,这样的安排倒是在意料之中。

  “后来君家闺女实在找不回来,那些钱财就被林阿婆的祖辈捐了出去,这些事衙门里都有档案记录。”姜瑜心又道。

  他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君家的卫生情况可比四十来年没人住的绪以灼家糟糕多了,推门后灰尘都是成堆成堆地往下掉。

  绪以灼不会被尘埃沾身,直接走了进去。君家值钱的物件确实当年就已经被变卖,但那些不值钱的被留在了这里。绪以灼翻翻捡捡,找出了不少东西来。

  姜瑜心在门外看着绪以灼摆弄那些拨浪鼓啊玩偶啊的,忍不住道:“这是那小女孩儿当年玩的吧。”

  绪以灼嗯了一声,又找出一支笔头早已脱落,变得光秃秃的毛笔来。这支毛笔比寻常毛笔细上许多,一看就不是给大人用的。感觉到笔身的不平整,绪以灼摸索了会儿,找到笔身上歪歪扭扭刻着的一个“虞”字。

  刻得这般烂,虞字还少了一横,一看就不是出自李随安或是君重光之手。

  姜瑜心见绪以灼看着手中的毛笔出神了很久,有一会儿他以为绪以灼想将这支毛笔带走。

  可绪以灼最后将毛笔放回了原处,拍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离开了厢房。

  “走吧。”绪以灼叫上姜瑜心,和来时一样,率先翻墙出去。

  离开君家后的绪以灼恢复了沉默,姜瑜心在前面带路,看不见绪以灼的表情,也不会知道绪以灼在想什么。

  绪以灼在想,君虞,这就是你此生的起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