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来的时候, 黎微和水萦鱼两人都不太乐意提起昨晚的事情。
一个格外饥渴,另一个格外娇弱。
两人默契地对此闭口不谈,沉默无言地洗漱穿衣,下楼吃饭。
当然, 这期间发生了一些小插曲。
因为贫血的缘故, 每天早上醒来水萦鱼都得先躺一会儿, 然后尽量动作慢一些站起来, 像个步履蹒跚的老太太, 看得黎微眼眶唰一下就红了。
说来奇怪,明明怀孕的人是水萦鱼,结果黎微反倒比她更像爱哭的孕妇, 碰着点事眼泪一下就掉下来了。
“黎微你干嘛。”水萦鱼奇怪地看着她。
“鱼鱼。”黎微赶紧扶住她,“是不是很难受啊?”
说话间还露出个可怜巴巴的表情, 配上红红的眼圈,好像难受的人是她一样。
水萦鱼把她的手挥开, “我要吐了。”
黎微收回手,特别特别委屈地小声“喔”了一声。
水萦鱼一边干呕着往洗手间跑, 一边皱着眉奇怪地看她一眼。
要不是晨起胃里的酸水已经涌到了喉口,她甚至还想问一句摆出这么个表情干嘛。
黎微焦急又心疼地等在门口, 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刚才那是孕吐,不是被她恶心吐的。
她等到里面动静变小,小心翼翼地靠在门边询问:“鱼鱼, 还好吗?”
当然不好,水萦鱼吐得都快没力气了, 嗓子疼得厉害,肚子也不舒服, 胃还难受,整个人像刚死过一回。
早上是打针的时段,水萦鱼本打算顺道关着门把针给打了,免得黎微见了又露出刚才那副委屈吧啦的表情。
可惜不凑巧消毒棉团放在外面储物柜里,她得出去拿。
黎微见她出来,像条小尾巴乖巧地跟在她身后,怕惹她烦,也不敢说话,就巴巴地跟着,眼瞧着她拿了瓶医用酒精和一袋棉球,然后回到卫生间,一言不发地关上门。
“鱼鱼。”她焦急问道,“怎么啦,哪里受伤了吗?”
适时针尖刚刺破皮肤,水萦鱼轻轻皱起眉忍耐疼痛,抽神回了句,“没有。”
黎微倒也没再说话,憋着担心在门口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来回踱步的样子像极了等在手术室门口的病人家属。
水萦鱼打完针手里拿着剩下的针管走出来,再次奇怪地看她一眼。
“黎微你干嘛。”
黎微见她出来赶紧迎上去,“没事吧鱼鱼?”
“能有什么事?”
真情实感的疑问。
这些事情在她一个人忍受怀孕带来的不适时已经完全习惯了,现在黎微忽然表现出来的不适应反倒让她觉得奇怪。
黎微低头看到她手里的针管,还有插在保护壳里的针头,眼眶唰的一下又红了。
“鱼鱼,你怎么了?”她哽咽道,“怎么还要,还要打针啊。”
在她的印象里,打针是相当严重的感冒之类的才会用上的治疗方式。
水萦鱼无奈地把手摊开,“最细的针,只是把药注射进去。”
黎微心疼得两眼汪汪,“疼吗?”
“你说呢。”
水萦鱼把东西收拾好,有条不紊地开始穿衣服。
黎微这时候还穿着件睡衣,两个多月前水萦鱼借她穿的,本来就没穿几天,中途还被收去洗了洗,然后回来继续穿,像是已经变成了她的。
“很疼对不对。”
水萦鱼喜欢用“对不对”来加强质问的语调,黎微不自觉学到她的惯用词,这会儿说出来却有点软绵绵的柔弱感。
像只爪子还没长锋利的小奶猫,路也走不好,还要学着老虎凶巴巴地呲牙。
水萦鱼走进衣帽间拿出件休闲的卫衣,加绒加厚款,淡淡回道:“习惯了。”
黎微一边心疼,一边注意到她的动作,“鱼鱼今天还要出门吗?”
水萦鱼没好气地瞧她一眼,“托你的福,昨晚上肚子疼,今天得去医院看看。”
她倒是想待在家里好好休息,可昨晚上又是发烧又是腹痛的,还在路边上停着车吹了好一会儿冷风,断断续续睡了没一会儿又得安慰某个做了噩梦的小傻a,人都快被折腾得累死了。
黎微闻言立马自告奋勇,“我陪鱼鱼一起去。”
“你刚回来,去上班,别陪我。”水萦鱼理智拒绝道。
确实是这个道理,她刚开完会回来,两个半月的加长会议,更何况水浅还好好地回到了水家,这几天堆积的事务多到数不清,各类人物各种消息轰炸,她这几天本应该加班的。
“都没有陪鱼鱼去医院重要。”黎微认真道,“以后我都会陪鱼鱼去的。”
这时候的她还没意识到水萦鱼上医院的频繁,以为一个月去一次就已经是顶了天的次数。
“行啊。”水萦鱼浅淡地笑了笑,“如果你想的话,我都可以。”
黎微把这抹笑容当做心情愉悦的佐证,以为对方心情好了一些。
水萦鱼当着她面脱了衣服,露出许多风景,当然也包括隆起的小腹,落在一旁黎微眼里格外突兀。
黎微直直地盯着她的腹部,并不和善的目光。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她。”站在镜子前的水萦鱼忽然出声道,“黎微,你是在争风吃醋,还是因为单纯的不爽。”
争风吃醋,单纯不爽,这两个词程度太轻,甚至就连一片轻飘飘的羽毛也托不起来。
黎微摇了摇头,“她会伤害你。”
“她不会,她很乖。”水萦鱼否定她的结论。
“她很乖。”黎微也承认,“但是依旧会伤害到你。”
“无所谓。”水萦鱼平静道。
黎微望着她,“有所谓。”
“黎微,这是你的问题。”水萦鱼说,“你在害怕什么?”
她走过来坐到床边,黎微此时正好也坐在床边,两人挨在一起。
“害怕——害怕将会失去你的所有可能。”黎微说。
真挚的回答,相当于变相的情话。
水萦鱼没再说话,抓起她垂在身边的手,很慢很慢地放到自己肚子上,隔着厚厚的卫衣,黎微心情终于和缓了一点。
像是和解的握手一样的仪式。
“别害怕,黎微。”水萦鱼说,“很多事情就算无法控制结局,也必须面对。”
怀孕两个半月,仍然可以做人流。
黎微没敢这么说,只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也没把手收回来,就这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直到水萦鱼站起来说饿了,两人下楼去吃饭。
汪竹倒大度,早饭做的三人份,两份正常煎饼,另一份是几乎没有油气的白粥,一看就知道是专门给水萦鱼准备的。
吃完饭两人前往医院,到达的时候已经上午十点多了,正是医院人最多的时候,看病的住院的,闷久了的病人拄着拐棍走到室外放风,形色匆匆的家属满面愁容。
黎微很少上医院,以前生病都是生生熬着靠免疫力自愈,后来生活条件好了,又总是叫私人医生直接到家里来,几乎没见过医院这般人山人海的场面。
水萦鱼在她身边戴着口罩戴着眼睛,全副武装的模样仿佛即将上战场的新兵。
黎微生疏地帮着排队挂号找诊室,忙得满头大汗,终于在半小时后排到了号。
水萦鱼独自进诊室,脸上表情风轻云淡,反倒是黎微,紧张得脸色发青。
昨晚她做了那么一个梦,不知道会不会映射到现实里造成一些不好的事情发生。
不过事实证明这完全是她想多了。
十分钟不到水萦鱼从里面走出来,来到她身边招呼道:“走吧。”
黎微急忙从担忧与紧张中回神,急切问道:“没事吧?”
“没事。”
“真的吗?”
“能有什么事?”水萦鱼神色自然地牵住满面愁容的alpha,“黎微,你怎么这么啰嗦。”
黎微有些害羞地低了低头,小声道:“担心鱼鱼。”
“不用你担心,管好你自己。”
冷淡疏远,理智得像一块永冻的寒冰。
黎微不敢说话,可怜巴巴地跟在她身后,一米七几的大高个,像个毛绒玩具,顺从乖巧得不像话。
两人身边路过行人全都被这滑稽的景象吸引得频频回头,水萦鱼没搭理,黎微只顾着注意水萦鱼。
因为问题不大,而水萦鱼家里各类药物齐全,所以这次医生没有开药,只随便嘱咐了两句,注意休息,别太劳累。
这话说得轻松 ,好像全天下的孕妇都能做到一样,过几天《承诺》上映,她必须得去参加首映会,还有之后跟着的许多仪式。
毕竟是靠着《承诺》拿到的奖,用张娅的话来说,不去人家观众就会认为你是白眼狼,靠着电影拿到这么大一座奖,竟然连首映会也不愿意参加。
折腾一趟坐回车里,水萦鱼已经有些累得不愿意说话了,黎微给她盖上毯子,看到她单手撑在腰间,像是腰不舒服。
“怎么了鱼鱼?”她伸手又不敢碰,只紧张地问,“腰疼吗?”
水萦鱼不想说话,浑身都乏力得厉害,还没到中午,就像是耗空了一整天的元气,只剩个空空的躯壳。
她疲惫地摇了摇头,示意黎微开车。
黎微乖乖听话,本来想问一下水萦鱼有没有别的要去的地方,但是想到水萦鱼这样疲乏的状态,大概不会再有多的心情去别的地方逛。
想到这里,她扭头看了眼身边的人,安安静静地闭着眼,缩在座椅里闭目养神。
水萦鱼脸色有些发白,一点妆也没有,素淡的脸色平添几分脆弱,仿佛下一秒就会破碎。
黎微舍不得从她身上挪开目光。
水萦鱼注意到她长长的注视,睁开眼睛模糊地望她一眼。
“看我干什么,好好开车。”
黎微赶紧“哦”了一声,手忙脚乱地转回去,绷直身体坐姿端正。
水萦鱼侧身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她没一会儿就没忍住泄了力气,放松脊背扭头又望过来一眼,正巧对上水萦鱼淡淡的目光。
黎微心里一慌,缓过神后又脸色一红。
“鱼鱼。”
“嗯。”
“我们说会儿话,好吗。”
当水萦鱼一动不动坐在椅子里睡觉时,黎微心里总是一阵一阵地发虚,总是想到昨夜梦里见到的景象,她躺在病床上,了无声息。
水萦鱼像是看透了她的想法,放柔语调安慰道:“黎微,我没事的。”
“鱼鱼,我只是——”
“不用担心。”水萦鱼劝慰道,“没什么可害怕的,我就在这里。”
在黎微眼里,水萦鱼即使坐在自己身边,表现出鲜活的生命姿态,却依旧无时无刻不显露出将要消失的脆弱,令她被深深的惶恐不安完全淹没。
水萦鱼从毯子里伸出一只手盖在她的手背上。
暖和的温度落在她手指间,她们十指相扣,由水萦鱼主动的动作。
黎微受宠若惊地配合她的动作。
“黎微,别害怕,好吗。”
黎微没听清楚她说的什么,满脸通红的alpha现在整个脑袋都是麻的,又想哭又想笑,眼眶酸胀得发疼。
十指相扣的动作一直维持到回到家,原本路上水萦鱼想要收回来,一有动作黎微就可怜巴巴地压着个眉扭头望着她,好像被谁虐待了一样。
下车以后黎微颠颠地跑下来绕到另一边替水萦鱼打开车门,小心翼翼扶着人下车。
水萦鱼无奈道:“黎微,没必要这样。”
黎微一本正经,“有必要的。”
“没这么娇贵。”
黎微还是一本正经,“就这么娇贵。”
水萦鱼懒得和她多说,无所谓地挪开目光,“随便你。”
回到家里,水萦鱼随便吃了点饼干垫垫肚子,就上楼说自己有点累,睡一会儿。
孕妇本来就容易感到疲惫,黎微不敢打扰,抱着手机安安静静地坐在客厅沙发上,趁着这段闲暇赶紧处理堆积的事务。
水萦鱼一觉睡到傍晚,下楼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黎微坐在客厅,没开灯,手机屏幕发出的光打在她脸上,她紧紧皱着眉,像是遇见了什么棘手的事情。
水萦鱼脚步很轻,一直到坐到她身边,柔软的沙发下陷,黎微才发觉她的靠近,猛地抬起头捂住手机,生怕被她看到了屏幕的内容。
水萦鱼微微挑眉,“在看什么?”
画面忽然变得奇怪了起来,就像是花心上门女婿在外偷情,被强势妻子当场捉奸在床。
黎微连连摇头,“没什么没什么。”
反常的心虚让水萦鱼心中疑惑更深,她微微提高音量,不急不徐地唤道:“黎微。”
黎微一秒认怂,“在看和水浅有关的一些事情。”
“什么事?”
“没什么。”
“什么事。”水萦鱼重复问道。
黎微又认怂了,“昨天晚上水浅刚回来就进了急救室。”
水萦鱼脸色一变,“这么严重?”
黎微抿着唇点点头,有些担心地望着她,“鱼鱼,没事吧?”
水萦鱼抬手按住太阳穴,似乎是在用外力抵御忽然的头晕。
“没事。”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忽然反胃呕了一下,黎微赶紧搬来垃圾桶放她跟前。
她摇了摇头示意不用,黎微便紧张地蹲在边上注视着她,也不敢说话,就巴巴地望着她。
水萦鱼缓了一会儿还是不怎么舒服,但好歹有了一些空余的力气。
“她现在怎么样。”
黎微立马拿出手机念出医生的诊断,大概就是病得很严重,已经没救了,只能靠药物维持生命,大概撑不过一个周。
“嗯。”
很平淡的反应。
她越是这样黎微心里就越没底。
但黎微也不敢说话,只怕一点不对的举动就惹得水萦鱼情绪崩溃。
水萦鱼蜷起双腿,把自己埋进被子里,怔怔地盯着地板,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在消化这个突然的消息。
“到现在都还没人和我说。”
“明明我是她的女儿。”
她的语调听起来有些失落,“她快死了。”
黎微担忧地坐到她身边,伸出手臂想把人揽进怀里,犹豫一番又不敢进一步动作。
水萦鱼偏头靠在她怀里,轻声唤道:“黎微。”
黎微很喜欢她用各种语调唤自己的名字,让人心动的各种语调。
黎微努力放轻声音“嗯”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抱住她。
“没关系的鱼鱼。”她安慰道,“没关系的。”
水萦鱼没搭话,沉默地靠在她的胸口,呼吸中夹杂几分抽噎。
她们明明相互之间都没有太多感情,她们这十八年来的交集太过单薄,甚至还比不上水萦鱼小时候教授小提琴的家庭教师。
“我想去看看她。”她忽然道。
黎微有些为难。
“水家现在都盯着医院。”
“为了篡改遗嘱,对吗。”
“嗯。”
“我不在乎这些。”水萦鱼说,“我只想最后再看看她。”
“上一次和她见面已经快有一年了,我们一起坐在音乐厅,她叫我小鱼。”
那时候她终于有了一些生为人母的温柔,水萦鱼好不容易看到了一点希望,她还以为她们有更多时间慢慢接触。
“黎微,我想看看她。”
“鱼鱼。”黎微为难道,“我会处理好这件事。”
水萦鱼撑着身体从她怀里坐起来,固执地与她对视。
黎微被看得心里发慌。
“在军区那段时间,水浅来找过我。”她坦白道。
“遗嘱是她进军区之前就全部立好了的。”
“现在由我的人负责看管。”
水萦鱼对她们之间的联系并不意外。
“鱼鱼,没必要多此一举。”
“我们已经替你安排好了。”
水萦鱼冷冷地笑了笑,“安排好了什么?”
“弥留之际的良心发现?”
黎微没说话。
“黎微,你们商人眼里是不是永远就只有钱?做什么决定之前都要先用金钱衡量一下,值钱的就去做,不值钱就不再搭理。”
商人都是这样的。
“那我在你眼里又是什么样的?”
“你不一样。”黎微立马反驳,“鱼鱼,你不一样的。”
仿佛害怕她误会自己,黎微语气中带上恳切的哀求,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抚水萦鱼的情绪,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情,她害怕水萦鱼无法接受,更何况怀孕让本就不算健康的omega身体更加虚弱了许多。
——
水萦鱼态度坚决,黎微只好为她安排见面。
至少由她帮着安排会安全一些,她能保证水萦鱼的安全。
见面在两天之后,水浅等不了太久,水萦鱼也不想等太久,隔天还得参加《承诺》的首映会。
时间排得很紧,黎微于是又趁机劝她没必要去的。
水萦鱼轻飘飘地瞧她一眼,站在水家私人医院门口。
“黎微,你不懂。”
黎微没有父母,当然不懂。
只是这样的话从水萦鱼嘴里说出来,对于黎微来说实在太过伤人。
如果别人这么说,她是不会在意的,可是这是水萦鱼,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说,说这种伤人的话。
其实水萦鱼想说的是,像你们这种商人,只在乎利益的商人是不会懂的。
但落在黎微耳里就变了意思。
她失落地跟在水萦鱼身后,像是刚被主人狠训了一顿的可怜小狗。
水萦鱼没发现,一直到两人走进电梯,黎微慢吞吞地走进来,一副颓然模样,埋着脑袋背对着水萦鱼站在门口。
“黎微。”水萦鱼唤她一声,也没有回应。
“怎么了?”
黎微没反应,水萦鱼伸手拉住她的手,冰冰凉凉的手,手心里有一些冷冷的汗。
和她们一同站在电梯里的还有四个保镖,全都和聋哑人一样,不闻不问,非常礼貌。
不过水萦鱼也懒得去管保镖们的反应,电梯门开后黎微一声不响地走出去,她急忙往前追,即使自己并不清楚对方究竟有没有在生气。
这大概是黎微第一次和她闹别扭,水萦鱼往前想了想,大概确定了原因。
黎微脚步很快,像在逃跑一样,不想被人追上。
水萦鱼也只好加快办法,追着往前跑了两步,人没追上肚子先难受起来了,吓得她赶紧停住脚步。
但黎微已经离她不远了,她舍不得就这么让对方继续走远。
“黎微。”她扶着墙腾出一只手拉住黎微衣角。
黎微的力气比她大不少,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没来得及收回往前走的力气,拉得她差点摔倒。
“黎微。”水萦鱼护住肚子惊呼一声。
她稳稳落进前方那人的怀抱,就像她们的最初见面。
水萦鱼抬眼去看黎微的表情,焦急与委屈一同出现在一张冷峻的脸上,还有慌忙与后悔。
后悔刚才对水萦鱼的冷淡态度。
看望病重母亲这件事,本就该是理所当然的。
“鱼鱼。”黎微声音有些不对,像是刚哭过,眼眶也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没,没事吧。”她哽咽道,“对不起,我错了,鱼鱼。”
她小声道:“我错了。”
水萦鱼顺着她的搀扶站稳,却没放手,反而用另一种主动的姿态将她抱住。
“不是你的错,黎微。”
黎微说:“是我的错,是我闹脾气,害得鱼鱼差点摔倒。”
“没关系的。”水萦鱼也这么安慰她,“黎微,没关系的。”
她斟酌着安慰的字句,一时两人之间又陷入了沉默。
“如果你愿意的话。你还有我可以陪着你。”
水萦鱼犹豫许久以后这么说道,别扭的情话,她以前从没有过这样的尝试。
黎微愣愣地望着她,好像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我知道你以前一直一个人。刚才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黎微还是看着她,痴痴的目光,就像见着温柔漂亮大姐姐的小孩,完全不掩饰眼里的痴恋。
水萦鱼说着情话觉得别扭,只顾着闷头安慰,也没去注意黎微的表情。
“以后就不会像以前那样了,黎微,有什么事你可以找我的,我们已经结婚了。”
黎微傻乎乎地点头,她们已经结婚了。
“我们还有宝宝。”
黎微依旧傻乎乎地点头,她们还有孩子,即使她并不是很乐意这个孩子的存在,但她们现在的状况,已经算得上一个家庭了。
“所以别怕。”水萦鱼安抚地拍拍她的脑袋,“不会不要你的。”
这句话一下说到了黎微担心的重点。
她害怕水萦鱼不要她,害怕刚触碰到幸福就被抛弃。
她甚至不敢闹到明面上来,只敢偷偷埋着脑袋抹眼泪。
一条乖乖小狗。
她很小声很小声地“嗯”了一声,好像又要哭了,又觉得没面子,于是埋着脑袋领着水萦鱼走到水浅病房门口。
“我在门口等鱼鱼。”
还是一条乖乖小狗。想要趁着水萦鱼在那里面的工夫偷偷抹眼泪。
水萦鱼揉了揉她的脑袋,推开门往里走。
黎微在水萦鱼来之前特意派人清理过现场,赶走了所有闲人,病房里只有水浅,和复杂交错的机器,用以维持她将要熄灭的生命火焰。
冷清的病房,象征心跳起伏的心电图在病床边的屏幕上实时更新。
水浅完全变了一副模样,面色蜡黄,形销骨立,白色的病号服松松垮垮挂在身上,浑身插满了各种管子。
水萦鱼走到她床边,轻轻的响动,她睁开眼睛,一双极其冷静的眸子,对上另一双极其冷静的眸子。
水浅忽然笑起来,笑得不好看,这大概就是她这一生最后一个笑。
“小鱼。”她冷静地唤道,声音很弱,但她们都能听到。
水萦鱼冷静地回道:“母亲。”
当水浅消瘦地躺在病床上,被迫敛下所有的锐气,水萦鱼这才从她脸上发现,她们的五官有许多相似。
但相比于水浅常年的冷漠严肃,水萦鱼虽也不苟言笑,却多出了许多对比之下才能显出的温和。
站在病床前的女儿与躺在病床上的母亲。
她们鲜少见面,眉眼间的相似却并未因距离消磨。
“找个位置坐下,你怀孕了,不适合久站。”
水萦鱼身体一僵,既惊讶于如此虚弱的水浅还能说出这么长一串话,也为对方已然得知自己怀孕这事感到恐慌。
“母亲。”水萦鱼没动,站在她床边,面色有些紧张。
“没事,坐下吧。”
水萦鱼搬来凳子坐到她身边。
“我马上就要死了。”水浅直言不讳道。
水萦鱼只静静地望着她。
水浅直直地注视她的表情,“以前一直不知道母亲该怎么做。”
“又因为年轻气盛,做了许多伤害到小鱼的事情。”
水萦鱼摇摇头。
“现在的局面,差不多也算是由我酿成的,冰冷的家庭关系,貌合神离的夫妻与——”
她顿了顿,抬眼去看水萦鱼的表情,相当平静的表情。
“小鱼肯定能做得比我更好。”
她用“肯定”这个词表示笃定。缺爱的孩子更懂得该如何给予爱。
水萦鱼没有回答,目光放在她干枯的手背上。
“母亲。”她低下头。
水浅淡淡笑了笑,“别哭,小鱼。”
“没什么好哭的。”
比起母女,她们其实更像陌生人。
水萦鱼对水浅的感情很奇怪。
她从小被慕念勒令讨好对方,于是怀着忐忑与好奇,一点一点了解到alpha母亲所表现出来的冰冷。
水浅以前对她很冷漠,每次回家,她甚至更乐意逗一逗家门口那两只国外友商送的杜宾犬,而不是躲在门边巴巴望着等她回家的小女孩。
当小女孩逐渐长大,原本的忐忑讨好随之被换成另一种情绪。
“黎微是个不简单的alpha,单从我能了解到的角度来说。”
“身世一类的姑且不谈,保证自己能够幸福,小鱼,这才是最重要的。”
水浅说:“别和我一样,临死前躺在偌大的病房里,身边所有的后辈和族人想的都是该如何从我这里捞一笔好处。”
“我把能够给的全都留给小鱼,黎微会帮你打理。”
“做演员其实也不错的。”
水萦鱼愣愣地看着她脸上浅浅的笑,一刻舍不得挪开目光。
“好了,小鱼。”水浅缓缓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这简单一个动作仿佛榨干了她最后的力气,她垂下手,笑容因为疲惫消褪几分。
“就到这里吧,我累了。”
水萦鱼站起来,不顾眼眶与胸口的酸涩,努力压下嗓子的阻涩,哽咽地问道:“能最后抱一下吗,您抱抱我,好吗。”
水浅点点头,费力地从被子里展开双手。
水萦鱼小心翼翼地抱住她,冰冷的温度,一如她年幼的记忆。
生涩笨拙的拥抱,水浅在她耳边轻声道:“当然可以,我的宝贝。”
她一直都想抱抱她,但两人都没想到,母女间的第一次拥抱,竟然会是这种形式。
水萦鱼俯在她身上,终于绷不住哭了起来,没有哭声,只颤抖着抽噎,眼泪落在水浅胸口,但水浅感受不到。
“其实我,我一直都很喜欢您。”
“您以前从来不愿意拿正眼看我。”
“为什么呢,母亲。母亲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您知道吗。”
“我不明白,母亲,我该怎么办,您知道吗。”
水浅没有回答,记录心跳起伏的心电图由陡峭弯折,变为平坦一条直线。
机械争先响起警报,水萦鱼俯在水浅身上呜咽地哭。
医生与保镖一同冲进来,黎微跑在最前面,心疼地将泣不成声的水萦鱼揽进怀里。
水萦鱼闻到淡淡的松香,因此放下戒备双手环抱住她的脖子崩溃地哭起来。
“黎微。”她唤道,“黎微。”
黎微软声安抚道:“我在。”
她呜咽地哭诉道:“其实我一直都很喜欢她。”
“我知道。”
“你不知道。“水萦鱼反驳道,“小时候的我,愿意为她的笑付出所有所有。”
“我明白。”黎微还是这么说。
“你不明白。”水萦鱼下意识否定。
就像她们现在这样,黎微很清楚这样的感受。
黎微没再反驳她,水萦鱼却也沉默了下来。
她伏在黎微怀里,忽然很小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这声对不起把黎微给吓坏了,连忙凝神正色认真询问,“怎么了鱼鱼?”
水萦鱼不说话,紧紧靠在她怀里。
“黎微,水浅死了。”
“嗯。”黎微冷静回道。
“我该怎么办。”她的声音颤抖。
黎微用下巴蹭了蹭挨在自己胸口的脑袋,轻声安慰道:“还有我在。”
“不一样,黎微,这不一样。”
“黎微。”她唤道,“黎微。”
黎微收紧力气试图给予她更多的安全感。
“怎么只剩下你了啊,黎微。”她落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