茯茶再见到何凌时,已在暗牢中度过了不知多少个日夜。暗牢不见天光,她只觉得岁月漫长,又时刻担忧棠韫殿下的安危。
毕竟,何大人与殿下早已不似从前了。
何凌此番亲自去到暗牢去将她带出,撕扯开茯茶眼上蒙着的黑布,她们对视良久。
还是何凌先开口道:“宫里的陛下快不成了,诸事先行,你当做自己该做的。”
茯茶未解,便问道:“大人何意?如今什么是我该做的?”
何凌负手而立,唇角带笑,仿似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殿下之于东夏,便似泉水对之荒漠迷途之人。我既是内臣,都做到半辈子了,已决意做到底,不负殿下,亦不负东夏了。”
茯茶皱眉不解,此言此语,其中之意难道是......
“我将殿下困于寝阁之内,阿詹不在她的身边,我得快些。”何凌摸到身侧的剑,没了何隋,她一直自己执剑。这把配件也是棠韫殿下所赠,剑出鞘时寒凉,回鞘时又总是见了血,也是可怜。
“我会尽快处理掉沈桉,你待明日日出时分,传出消息去,便言之棠韫殿下擒贼,已合围皇宫,阉人何凌已是四面楚歌之势,当是围困在乌江,让他们前来助力......”何凌言语随时,也像平时随意部署一般说出这些话来,“那些个大臣,一贯是会见风使舵的,他们晓得新主将临,不会放过露脸表忠的机会。”
茯茶大惊。何大人将殿下关了起来,就证明殿下必然是不同意何大人此举。
她这般打算,无异于将自己送上刑台。
“大人可有全身而退之计?”茯茶一早便晓得这最后一步是在何凌的身上,但由何凌亲口说出,未免也难以置信。
何凌不答她的话,只道:“我明日赴死,你身为影卫,要护好你的主子。不管是今日的棠韫殿下,还是来日的沈梧殿下。”
“殿下那里......”殿下肯为了何大人放弃诸多,甚至是放弃了全盘的计划,便绝不会按照何大人的安排行事。
殿下会用尽办法保住何凌的性命。
何凌将配扔剑给茯茶,阖眸道:“无需担心。殿下之所以能走到今日,她是帝王心术,只要我杀了沈桉,她都明白的......以殿下之能,她明白我,便不会让我白死的。”
“我担心的还是殿下的身子......今日为了做戏,我伤了她......”何凌痛苦道,“将刘太医安置在她身边,切记。”
茯茶执剑跪下。自己是东夏皇帝影卫,半路择主选择了棠韫殿下,便是晓得她有治理东夏之心,有重振江山之志。
原以为何大人会以把持殿下与皇帝为质,做挟天子以令诸侯之派。
可.....
何凌此人的抉择,当真甘心吗?
她明明可以掌控一切,却在此时背着殿下做了这些......
“茯茶,这封信劳烦你交予殿下。”
......
许是在从章州城回来的路上,一切都被催化了。皇宫消息递出来,沈桉的大限恐怕就这几日了。章州城一行,便恍然如梦,不大真实。
何凌换上了内侍的赤色蟒袍,仔细戴上乌纱,整理好自己,复又来到沈梧殿下的听竹苑。
人身来去,来时孑然一身,去世总要清洁体面些。
走进听竹苑,瞧见的还是沈梧殿下在王经课上的习字的模样。
何凌不自觉勾唇笑起来。
这大抵是东夏与自己的寄望。棠韫殿下身体不好,以她之能,稳定朝局不需多久。后续之事,整顿起来纷繁,都要沈梧殿下好生去看顾着。
“王大人辛苦了,我有话同阿竹姑娘说,劳烦您这几日在府上好生休息。”何凌将话中的腔调做的很足,一开口便让人生厌。
或许她要的就是如此。
王经朝她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放在手中的书,也便默默离去了。
阿竹还是那个样子,对眼前的何凌,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怨恨。她站起身,手中捏着笔杆子,气势汹汹,“你将姐姐带去了哪里!为何这么些日子,你与她都不在府中?”
“你是不是又欺负她了!她身子不好,你不要再伤害于她。有什么......你不如冲我来,我愿意为姐姐承担。”
何凌眼眸闪烁,却步步紧逼,“沈梧殿下如何帮她承担?就算是床帏之事,也愿意吗?”
阿竹只这样看着她,便觉遍体生寒。何凌要的,是做那样的事?
何凌却道:“不是所有事情都能他人分担,许多事若能一力承担,才会欢喜。”
“你是什么意思?”阿竹不解,对眼前人满腹怀疑。
“没什么......”何凌垂眸下去,侧身于窗前叫人看不清面容,“你学了这么久,敢不敢与我赌一次?你若能赢,或可为你姐姐寻得出路。”
“赌什么?你说的是真的?”阿竹鼻尖渗出细汗。她不愿再看到姐姐受委屈受欺负,不愿意她一直成为何凌的玩物。若有可能,自己愿意以命搏之。
何凌甩出一物,搁置在阿竹面前。
一个玄色的令牌,上有暗色的虎纹。
“这是赤卫军的兵符。咱们的女帝陛下不成了,我得入宫送她一程。你或可把握,赢我一局。”
“我怎知这不是你戏耍我的手段!何凌你莫要唬我!”
何凌轻笑。不错,还有些提防。
“信不信随你,你的时间不多了。”言罢,何凌提步离去。
......
宫门大开,是第一步。
何凌带公主府府兵入宫,是第二步。
公主府的府兵,无一不是殿下的人。刚知道时,何凌根本无法深想下去。原以为都是自己的人,却没曾想,自己的身边竟是空无一人可用。
就连看起来幼稚单纯的何隋,也是个让人忌惮的影卫。彼时何隋对自己下手,眼中的犹疑太过明显,以至于几招就败下阵去。最后竟死在殿下手中。
走在宫巷中,何凌思考良多。从头至尾,殿下对自己的谋算没有一步出过差错。
其实若没有自己,殿下早便在那个位置上了。只是因为,舍不得她何凌,才让殿下一日一日被外人笑做谈资,成为外人口中自己内侍的禁脔。
她的殿下原该是九天之上的凤女,不该被人诋毁被人在言语上欺侮。
殿下往后会清清白白的。
何凌笑出声来,走路的步子也迈的更快。
入了大殿。沈桉坐在那位高位上,面容衰败憔悴非常。见了她来,几番揉揉眼睛才算看清楚。
沈桉说话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何凌......你来做什么......”
即便沈桉寿数将近,她也得死在自己的手中才算完全。
“我来,恭请陛下宾天。”
“你!你还在帮她吗!你......”沈桉迫切的想要起身与之对峙,可身体早没了支撑力气,“她从头到尾欺骗与你,你一一都知晓了,为何还是......”
何凌伸手取出袖中的匕首,紧盯着她走近,“影卫皆死,无人护你。”
“啊!你可知你在做什么......朕是东夏的主君,你弑君一罪,就算是她沈棠也保不住你!”沈桉从高位上滚落,伏在地上,还在勉力看着何凌。
何凌蹲在她身前,淡淡道:“我知道。”
就是因为殿下保不住自己,也要如此去做。
背靠乌江,四面楚歌,才能让殿下以自己的死做出最大的作用。
“我再怎么样都是她的长姐啊......你杀了我,她不会原谅你的!你会死在她手上!”
何凌淡漠着,掐住她的喉咙,将手中的匕首送进她的心口。
再站起来时,她忽而癫狂的笑,笑得手中的匕首上的鲜血滴落一地,瞧着血腥无比。
沈桉说的话里,有一句倒是对的。
殿下不会原谅自己。
她说过,但凡做了任何计较,都是对不住她。何况最后,是以自己的性命来算计了殿下......
“哈哈哈——”最后她笑得跪倒在地上,甩开手中的匕首,将血污在蟒袍上擦拭了一遍,“还能再见殿下一面,不可如此肮脏。”
可她早就是肮脏无比的人啊......
殿下能干干净净的,自己肮脏一些又如何......
四周的脚步声慢慢朝着主殿围过来,刀剑相碰的声音却没有传来。大抵是公主府的府兵,临阵倒戈,便成一派了吧。
进主殿的是来日必然尊贵的沈梧殿下。
身侧是茯茶。
何凌朝外望去。赤卫军将此处团团围住,大有瓮中捉鳖之感。她听着沈梧高呼一声,“吾乃先祖皇帝之女,沈梧。此贼祸乱朝纲,幽禁棠韫殿下,如今更是弑杀君上,赤卫军今日擒贼当属头功,等救出棠韫殿下,吾必定论功行赏!”
此言一出,大批入殿的赤卫军军士已将何凌团团围住,锋利的银枪都似闪着白光,每一柄都想要刺入她的身体。
“沈梧殿下长大了,能计较人心了。”
如此很好,棠韫殿下可有助益。
赤卫军想对她动手,茯茶却在她面前拦下军士,同沈梧道:“殿下不可!可先留她一命,等棠韫殿下到了再行处置也不迟啊。”
何凌看向她,抿唇欣慰。
茯茶跟着自己那么久,还是懂自己的。
她想再见一见殿下,即便是死,也想要见她最后一面。
阿竹走近,拨开几柄银枪,“等不到明日日出了。大臣们都已在来的路上,你做过什么你自己知道。我想看他们可是睚眦必报,我若现在不杀了你,你便不会死的这么轻易。”
还是念着此人教过自己的东西,想给她个痛快,阿竹道:“不如给你痛快,省得受罪。”
何凌笑起来,散落的碎发将她映衬的苍白凄惨,“多谢。我不怕受罪,我想等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