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不大, 两层式木质结构,第一层整整齐齐的摆放着数张桌子,为来往客户提供饮食的。二层是供人居住的地方, 一间间客房房门紧闭, 站在一楼, 只能看见距离楼梯口最近的那扇门。
一层最角落,背对着光线的角落,是张灰黑色的长桌, 桌面上放着一本算账,一个算盘。年迈的老者在桌子后露出半个头来。
许是很久没有人住宿了, 三人的脚步声轻慢, 并未引起老者的注意。
随凝低咳几声。
黑灰色桌子后的半个脑袋动了动。
老者站起身,佝偻的脊背看向三人, 浑浊的目光暗淡无光。对于几人的到来,老者褶皱的纹路缩动了下。
是对有人造访的疑惑。
“住宿。”三人来到桌子前。
老者干枯的手扯动耳垂,沙哑之音:“住宿?”
像是对住宿这一说法感到格外惊奇。
寒清冰和随凝对视眼, 后者点头重复:“住宿。”
确定了三人的意向, 老者神情恍惚的拉开桌子一侧的抽屉,从中拿出几把金属钥匙。
枯骨的手掌搭在桌子上, 不知从哪弄到根只剩下一半毛的毛笔。
颤颤巍巍的磨墨,老者的速度很慢, 他不好意思的用毛笔蘸了下还未磨开的, 混着水的墨:“几个月没人来住宿了,一时间忘了准备。”
毛笔悬在算本上, 老者温和抬头询问:“三位要几间房?”
“两间。”随凝道。
毛笔垂落, 混杂着丝丝墨的痕迹,写下几笔不清晰的文字。风一吹, 字体干了大半,唯余不多的墨痕。
“为什么会几个月没人来住?”寒清冰接过老者递过来的钥匙。
老者拿钥匙的手微微颤抖,靠撑住面前的桌子彻底稳住,无奈的笑了:“你们是外来的吧。”
这再明显不过。
寒清冰点头。
老者了然:“那想必各位不曾听闻城池中,每当半夜的时候,都会有妖物入侵,吸人气血。”
“这座城池归属于夜国,夜皇不管吗?”随凝问。
“管?”老者眼睛被皱纹遮去大半,松弛的眼皮耷拉下来,引成一条缝隙,“此地距离夜国皇城遥远,边缘地带,皇帝派人管,也要管的了才行啊。”
这件事曾经上报给夜国皇都,可坐在高堂之上的人不过是简简单单的派来几人,随意检查一番,没发现异常,就离开了。
在夜国掌权者眼中,边缘小城,无关紧要罢了。
随凝眉头紧蹙,她身为一国之君,对于这件事有不同的想法。随楚国是否也有这种行为,随意应付。
寒清冰摩挲掌心的钥匙,坚硬的金属边缘划疼了她的手。
“你们应该是第一次来这里,白日若是想要出去,最好等到中午,日头最大的时候,太阳落山前回来。夜晚,那妖物就会现身吸食人气血。”老者不再多言夜国对这座城池的做法,在他眼中,这几个人并不能改变什么。
出于对住客安全的照顾,老者接着道:“睡觉时,门窗紧闭,别让妖物进入。”
上了二楼,寒清冰递给,魔阎一把钥匙,她则是和随凝一间。
魔阎从进入客栈后,就没怎么说话,突然被塞了一把钥匙,他愣愣地看了会:“你给我干嘛?”
“你单独一间。”寒清冰拿着她和随凝的钥匙打开房门,“等会我要出去一趟,你在客栈呆着,闲着无事,也可在此地转转。”
“当然,为了防止你再被人抓走,你还是别乱跑比较好。”随凝慢悠悠的补充。
此言一出,魔阎当即炸开:“你这是什么意思?若不是当初万剑宗使用阴招,我会被抓。”
一提起这个,魔阎就来气。
随凝来了兴致:“什么阴招?”
“他们夸我长得好看,说我眼光好,让我帮忙掌掌眼。”魔阎理直气壮。
“……”随凝。
“这的确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寒清冰推开门。
房间内很干净,可见老者经常打扫。
随凝懒得再跟这人交谈,自恋过度的人,着实没什么好说的。
房门关闭,魔阎悻悻地去了自己的房间。
这件客栈整体不大,以至于房间也不是很大。房内布局讲究,该有的东西一样不落。唯一的缺点就是房间内只有一张小床,两个人睡会略显拥挤。
老者可能见两人都是女的,夜晚妖物来了也好帮衬,就没提醒两人。
“你住这间。”寒清冰扭头拉开房门,就要下楼梯让老者再开一间。
随凝眼疾手快拉住她:“不用了,将就一下便是。反正我们连更亲密的事都做过。”
“现在只是睡一张床,不用那么麻烦。”女子松开手,无谓的往后走。
寒清冰没说话,眉眼低垂,被拉过的地方还存着余温,她两根手指揉捏,关了门。
察觉到门边的人走了回来,随凝走到窗边,透过窗户观察外面的景象。
现在日头刚起不久,空旷的街道上,几个摊子位于道路两边,摊子上没有人守着,孤零零的物品整齐的摆放在摊子上。
这家客栈在一众建筑中,地理位置不错,附近几条街道的尽收眼底。
随凝看的认真,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道路上出现了人的身影。
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女孩快速的在街道上跑动。
女孩身子修为不高,调动了全身的灵力,速度在她眼中仍然很慢。
女孩神色慌张,像是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不多时,女孩消失在视野中。
放出的灵识并未感知到其他物种。
又过了会,街道上零星出现几人,都是慌张的模样。人本能的对未知生物的恐惧。
随凝索然无味的收回视线,刚准备和寒清冰说看见的东西,就瞧见这人抱着从魔阎那拿过的魔族地图观看。
薄薄的,泛着黄色的纸张被女人捧在手中。幻化成黑色的发丝更具光泽,柔顺的铺在身后。
随凝发现,对方格外喜欢将头发松散在身后,要么就是拿束带松松垮垮的系上,几乎没有规整的扎过头发。
满头秀发如同她这个人般,张扬肆意。
昳丽的容颜面无表情时,总让人有种无法靠近的错觉。萦绕在周身似有若无的寒气,加重了这层观点。
不可否认,寒清冰是随凝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人。每一处轮廓,一颦一笑间,都浑然天成。
就像是她现在观看地图的姿态,随意又引人注目。
随凝安静的,不动声色的看着不远处的女子。
地图上标有魔族的山川河流,通过死亡之渊后,就要根据地图走,寒清冰提前规划好进入魔族后的线路。
确定了两条路线后,她抬起头想与随凝说,不出意外的与对方视线在半空中交汇。
漆黑的瞳孔闪烁着光芒,对方眼中浮现出她看不懂的情绪。
寒清冰心下微沉,等她再次看去时,对方眼中的情绪归于虚无。
是看错了吗?寒清冰迟疑的收好地图,错开视线。
随凝反应过来,镇定自若的将刚才透过窗户看见的告诉寒清冰。
“目前来看,现在也有人出来,只不过都很急的样子,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追。”随凝往一侧站了些,让出窗边的位置给寒清冰,“我用灵识探查了,并未发现妖族的气息。”
寒清冰若有所思的撑着窗沿:“等中午,出去看看。”
老者曾说过,如果出去,最好是在中午,日头最大的时候。
妖物怕太阳吗?若是说吸食人血气的妖物,她倒知道几种,可无一列外,其中没有惧怕阳光的。
放下念头,寒清冰闭目养神。
这段时日,有随凝在身侧,对方若有似无的触碰都会在一定程度上压制寒气,使得她不会如同之前那般时时刻刻受到寒毒侵扰。
随凝倚靠在木质墙壁上,素白细嫩的脖颈裸露而出,青紫色的筋脉纹路清晰可见。
她指尖轻触,感知脉搏跳动。眼神不自觉地凝结在坐在前方闭目眼神的人身上。
指节弯曲,她走上前,微微蹲下,近距离观察女子。
像是故意般,碎发打在女子的脸上,引起一阵酥痒。
寒清冰在她靠近的时候就感知到了。如今被人一弄,只好睁开眼。
眼神中满是询问。
随凝勾唇耸肩,半蹲下保持与坐着的寒清冰一个高度:“殿下,我发现一件很严重的事情。”
寒清冰继续看她,示意她说下去。
“我们好歹一起经历了一些事,但你现在,连名字都没告诉过我。”随凝语调委屈。
寒清冰怔愣了下,一开始她的确没有将自己的名字告诉随凝,甚于觉得,不会与对方有过多交集。可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仍然没有告诉对方自己的名字。
女子很快恢复过来,语气淡漠平淡:“在万剑宗的时候,我说过我姓寒。昨日,我教宗主过来,喊了我的名。”
这次轮到随凝怔愣了,对方的确说过姓寒,可昨日风若梓说话的时候,她的注意点根本没在称呼上。
看她的表情,寒清冰明白过来了,这人是真不知道。
“寒清冰。”女子薄唇轻启,“知道了?”
随凝俏皮的眨了下眼,撑着双膝直起身子:“记住了。”
大片影子打在寒清冰身上,是随凝的影子。
她被迫微仰起头去看对方。分明是一国之君,可总是这般活泼,不像是传闻中,为了一统上界各国,杀人不眨眼的女帝。
白玉古笛横在腿上,纯白与浅蓝交相呼应。
寒清冰不动声色的偏过头,脱离随凝的影子:“你什么时候回随楚国?”
随凝挑眉:“不急。”
寒清冰抿唇,她犹豫片刻:“当初我说答应你三个要求,你的第一个要求是让我留在随楚国,可现在我食言了,你可以换个要求。”
此番前往魔族还不知会在那里停留多久,说到底,随凝还是因为她才跟过来的。
之前答应留在随楚国的事,恐怕要往后拖了。
随凝见她突然提到这事,不在意的挥手,幻化出一把椅子,与女子面对面而坐:“不用,这些事情都处理好了,殿下再留在随楚国也不碍事。”
“你知道的。”随凝暧昧的降低声音,“只要与殿下呆在一起,就行了。”
白玉古笛按在掌心,古笛上的纹路因为过于大力印刻在了女子的手心,她一瞬不瞬的注视随凝,想要在对方眼中找到哪怕一丝的假意。
可都没有,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那样的真诚,真诚到让她难以招架。
“是吗?”寒清冰选择避开她的话。
“是啊。”随凝不给她逃避的机会,“与殿下在一起,会让我开心很多。”
寒清冰舌尖顶住上颚。椅子扶手两侧被随凝双手撑着,将她禁锢在这小小的空间中。
两人就这般对峙。
屋外阳光灿烂,渐渐起了喧哗声,越发放大的声响打破了两人间的平和。
寒清冰如释重负,轻轻推开随凝,来到窗边。隐藏在发丝下的后颈微微发红。
街道上涌出许多人,他们不再是形色慌张。两边的摊子上又人开始叫卖。
来来往往的人享受此刻的时光。
“可以出去看。”寒清冰小声。
“嗯。”随凝恢复了正经的模样。
寒清冰拉开房门,隔壁那间属于魔阎的房间房门紧闭。对方没有出来的打算。
随凝咬住下唇,按住心中隐约要破壳而生的悸动,跟了上去。
楼下,年迈老者扶着门框站在客栈门口,观看来来往往的人。
察觉到有人接近,苍老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这才是这座城本来的面貌。”
似是感慨,又似是惋惜。
街道上的繁华与一炷香前的清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寒清冰进入人群中,街道上的人面容上勉强能看出一丝强撑起来的笑意。
他们买着日常所需的东西,因为有充足的时间,所以可以慢慢挑选。
讨价还价声充斥耳边。
路口站着几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和幼童,手中捧着破败的瓷碗。
“可怜啊,今天又多了乞讨者。”
“恐怕是家里年轻力壮的被妖物吸食了血气。”
惋惜惧怕声不绝于耳。
寒清冰闻言,朝着其中一位与其他人保持距离的女童走去。
女孩看着不过五六岁的模样,灵动的大眼睛眨巴着看来来往往的人。幼小的年纪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肚子饿了,要吃东西。
年幼的自尊心让她放不下心直接开口问路人要,只能凭借渴求的双目。
随凝从街道上的摊子上买了几个包子过来。
见到有人靠近,女孩眼中涌现出惊喜,过后,又快速暗淡下去。
寒清冰莫名觉得心疼。
这么小的年纪。
随凝蹲下身,小心翼翼的将包子递到女孩手上,温声细语:“乖,吃点东西。”
女孩的眼睛亮了起来。
“谢谢姐姐。”女孩稚嫩的声音低低小小的,柔化了随凝的心。
寒清冰半蹲着,随凝话语中的温柔她能清晰感知到。
“不客气。”看着女孩将包子谨慎的包在胸前,没有要吃的意思,随凝语气更加柔和,“不饿吗?”
“饿。”女孩的脸上浮现一抹红晕,她抬起头,目光坚定,“但母亲还没吃,带回去给母亲吃。”
小小的年纪说出这番话,更让人怜惜不已。
“那姐姐送你回家好不好。”随凝问。
女孩感受到两人的善意,不好意思的点点头。
随凝含着笑,拉住女孩的手。
寒清冰跟在两人身后,前面一大一小拉着手的画面,无端让她觉得温馨。
随凝还有这样的一面。寒清冰轻笑。
随即意识到了什么,揉了揉额头,打消念头。
“姐姐,后面的那个姐姐看着好凶。”女孩捂着包子,很小声的,以为不会被身后人听见的和随凝说。
闻言,随凝没忍住转头,对着身后一脸茫然的人笑了笑,然后对女孩解释:“那个姐姐也很温柔的,只是很少笑而已。”
“那她为什么很少笑,是不开心吗?”女孩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我不开心的时候,就不喜欢笑。”
寒清冰:“……”
“可能是吧。”随凝顺着女孩的话往下接。
寒清冰蹙眉,她什么时候不开心了。
“童言无忌。”随凝传音。
寒清冰心下颤动:“嗯,我知道。”
女孩的家就在街道的尽头。
房门被一把大锁锁上,门上贴着几张土黄的符纸。
低阶防御符纸。
女孩小心翼翼的从衣兜中掏出钥匙,摸摸头:“为了防止妖物进入。”
随凝笑着点点头。
打开房门,潮湿的室内中,接着门外传来的阳光,勉强可以视物。
屋内除了一张床外,别无一物。
“是小龄吗?”床上传来翻动的摩擦声,“今天怎么这么早……”
声音的主人在见到寒清冰和随凝后戛然而止,多了警惕:“你们是谁?”
“母亲,她们是好人,给我吃的,还送我回来。”小龄将包子递给床上的女人。
女人咳嗽两声,想要说什么,可看着女儿天真的模样,无奈的轻叹一声。
“伯母,你不用担心,我们不是坏人。”随凝看出女人的顾虑,解释道,“只是看着小龄可爱,才送她回来的。顺便再问点问题。”
女人防备心很重:“我这个样子,恐怕回答不了你们的问题。”
“母亲,吃包子。”年幼的孩童爬上床榻,固执的要女人吃。
“你的孩子还小。”寒清冰突然出声,意有所指,“她以后怎么办?”
女人手指僵硬,长时间的沉默后,是绝望的冷笑。
随凝拐来下寒清冰。
“伯母,我们只是想问点问题,绝无恶意。”随凝在进入屋子后,就用灵识探查来女人,对方体内血气虚空,想来与魔物有关。
“母亲。”小龄轻轻呼唤女人,“她们是好人。”
床榻上的女人哀痛的抚摸女儿的发顶,自己时日无多,未来女儿该怎么办?
“你们想问什么?”女人妥协。
“伯母,你这个状况多久了?”随凝边走近边从空间容器中取出一枚丹药。
是之前寒清冰给了魔阎一枚后,剩下来的两枚给了她。
药香味挤满整个房间,寒清冰挥手 降下一片结界,防止药香味传出去。
女人闻到香味,鼻头耸动。
“伯母,这枚丹药可以让你恢复如初。”随凝将丹药递给女人,“就当是我们冒犯的赔礼和你愿意回答我们问题的答谢。”
女人痴痴地接过丹药,带着余温的丹药落在掌心。
就算是对丹药不懂,可从色泽和香气也可看出,丹药的贵重。
“我……”女人刚想拒绝就被随凝打断。
“小龄还小。”
女人拒绝的话卡在喉咙中,不舍疼惜的看着懵懂无知的女儿。是啊,女儿还小,若是她不在了,下一个被妖物吸食血气的就是小龄了。
“谢谢。”女人嗓音沙哑的道谢,
“无碍。”随凝笑笑,进入正题,“伯母是什么时候被妖物吸食血气的?”
“一个月前,傍晚走在路边的时候,被一个黑影袭击,等醒来的时候,全身就没了力气。”女人闭上眼回忆。还是第二天中午,被人送回了家。
“我自此丧失了行动能力,小龄年幼,为了不被饿死。家里能卖的都卖的。”女人痛苦中混杂着欣慰,“小龄懂事,主动承担起家务。”
所以这间屋子里除了一张床外别无一物。
随凝可怜她们的同时想到既然不到中午无人敢出来,那城门的官兵是怎么敢的。她可不信会收人贿赂的人会这么尽职尽责。
“城池里的官兵呢?他们为何可以随意出入?”随凝问。
女人摇头:“他们也不会在晚上出来,只会在白日里镇守城池,入夜,也会躲起来。”
女人咳嗽几声,气息小了很多:“他们身上有品质较高的符纸,白日里,妖物不敢近身。”
随凝了然,今日她们到达的时候,的确是白天。
按照女人的说法,如此一来,夜晚的城池就处于无人看管的状态。再加上妖物一般晚上行动,出入城池如入无人之地。
“你可知妖物的长相?”这是这趟行程的主要目的。
女人被妖物伤过,兴许会记得妖物的长相。
只可惜,女人摇头:“那妖物从我身后攻击,根本无法看到那妖物的长相。”
突然,女人像是想到了什么:“但是,我可以确定,那妖物是长条状的,牙齿尖利,攀上脖子后咬了我一口,我就昏迷了。”
“就像是蛇,但是,妖物的身体不似蛇的柔软和冰凉。我被缠上时,下意识去拉,硬邦邦的,很干燥,也有些烫。”女子仔细回忆。
“像蛇,很硬,很干,还烫。”随凝重复。
寒清冰瞳孔闪烁,无数中生物在脑海中过滤,隐约间,一种生物的形状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