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品店窗明几净。
外面种满了香樟树,枝叶青翠欲滴，绿叶流淌着晶莹剔透的日光,乘着风往上扬了扬，翻起一阵白色波浪，直晃人眼。
风起之时，五条悟黏着银质叉子，挑起蛋糕顶端的鲜红樱桃放入口中，轻轻地一咬。
樱桃艳色的汁水，浸润着他的下唇，细细的唇纹每处皱褶都染上饱满的红，令五条悟本就略带水泽的嘴唇更加莹润有光。
比之樱桃稍暗的湿红舌头随着咬动的姿态而微露,像只悄然出动的小蛇吐露着蛇芯,危险而艳丽。这动作稍纵即逝，而五条悟单手撑脸，神情散漫。
见清水眠看着他，他那双澄澈如水色之空的冰蓝眼瞳，只是缓慢地眨了一下。
似乎没意识到,自己在变成一场致命的诱惑。
他单手撑着脸，骨节分明的手指挨着脸，手指微微碰了碰自己俊美的脸颊，然后微笑地说道：“经过这些年,我发现了一个事实。”
“什么？”清水眠不由问。
相对于夏油杰的性情大变,十年后的五条悟似乎变了，又似乎没变。这种不可控感,让清水眠没底，不自觉地跟着他的节奏而来。
“从最初开始，但凡眠你的诱惑,都有所目的。”五条悟语气平静地说道。
清水眠眨了眨眼，痛快地点头承认：“是的。”
说完，他下意识舔了舔唇，觉得喉咙有点干，举起手旁的杯子想要喝水。
面对这个答案，五条悟丝毫不觉得冷酷，轻轻挑了挑眉：“哇哦，也就是说从前的我，喜欢你更多。”
举杯的手一滞，清水眠垂眸，看着杯中澈净的矿泉水，赤红的眼睛停留在上面，像是漂流的两簇红花。
“我不知道。”最后，他诚实地说道。
隔了十年，再疯也疯过了。于是五条悟撑着脸的手换了下姿势，改为托着下巴，貌似附和地点了点头。
“也是，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他近乎平淡地承认了。
“……”
清水眠霍然抬头，望着他。五条悟却已经拉下眼罩，遮住冰蓝的眼眸，不愿再看他。
然后，他竖起一根手指：“最后一个问题。答对的人有奖励哦！”
心知不妙，清水眠率先打了个暂停的手势，垂死挣扎道：“我可以不回答吗？”
“不行哦。”五条悟晃了晃手指，径直开始自己的提问。
“锵锵，问题很简单！”仿佛自嗨般，五条悟的语调高昂，嘴角翘起一丝玩味的笑容。
“就是那个啦——”他拉长了声音，“为什么你总是所有的事，都在最后才让我知道呢，眠？”
“……”
这一下，也不知道是杀了谁，诛了谁的心。
清水眠居然以为五条悟正常。居然他是夏油杰和妹妹桃濑成海以外，最快走出自己死亡阴影的那个人。
“……悟捧着不合时宜的玫瑰花，花的倒刺嵌到掌心里，他也没什么表情。”脑海里，又想起了十年后夏油杰的话。
眼前的这个人，早就把玫瑰的花刺扎进掌心，再若无其事地生活。
看着眼前懒洋洋挑着一抹笑的五条悟，他追问这个因为自己死亡而没有答案的问题，清水眠被回想的那句陈述的话刺痛，终于。
他低垂着浓密的睫毛，红绒花般的睫毛，沾上了一点水光。
然后，清水眠深深地吸了口气，浑身像是个海绵一样，想要拧干多余的水分。
他很用力地，很缓慢地眨着眼睛，一字一句地回答道：“我那时候，无法信任任何人，也习惯了自己承担任何事的后果。”
一直以来，清水眠的世界只有死去的父亲，以及妹妹两个亲人，社会关系单纯到了极致。他也只在乎这两个人，却没有预料到五条悟夏油杰等人会闯进来。
更没有想到自己的死亡，成为亲友长久的无法愈合的痛楚。
五条悟黑色眼罩的眼睛，凝视着清水眠。然后，他嘴唇紧紧抿着，似乎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
清水眠抬眸看着他，也没有说话。他从来都会说话，现在这一刻，却不愿再说话。因为言语是多余的了。
窗外的香樟树茂密的树冠，像是海洋绿的伞，被风掀上去，再重重落下来，绿叶淌着那耀眼夺目的白光，晃到了窗内人的眼睛。
清水眠闭上了眼睛。
这一瞬，在六眼的视线里，是很缓慢地。
积蓄在眼眶莹润的水光，没有流下来。清水眠当然不会哭，纵然他被愧疚压得喘不过气来。
一旦意识到这个事实，五条悟宛如万能计算机般处理着无数信息的大脑，稍稍凝滞一下，像是电脑一瞬的宕机。
五条悟后背向后，背脊怼上椅背，抬起的手指在桌面上敲击两下，显出些许慌乱，俨然错了律。
“啊真是的。”五条悟抬手挠了挠后脑勺的头发，然后道，“明明是我不高兴诶，为什么你这样我还心软？”
说话抱怨的是他，被噎住的是清水眠。
“……”
“我不高兴诶。”五条悟手指在桌上敲击两下，继续说道，“无论是眠的脾气，还是自己现在的态度，都超级——不高兴。”
五条·不高兴·悟抿唇想了想，开口道：“不能就这么放过你。”
他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刺啦一声，而高大的青年丢出一张黑卡给旁边的甜品店服务员，迅速结账以后，一把拉过清水眠，简短道：“跟我走。”
清水眠茫然地抬头，被他拉起跟着走了。
“你打算……”想了想，清水眠略带无措地问道，“怎么样？”
握着少年的手腕，看着他被吹起的刘海，露出迷茫的眼睛，五条悟强制压住自己那翘起的嘴角。
啊果然好可爱。
他顺势抬手另一只手屈指弹了下他的额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嘛算是惩罚吧。”
·
半路上还在猜想惩罚是什么，清水眠正拿不定主意，等五条悟说到了，他抬起头，看见了某座熟悉的建筑物。
——横滨武侦社。
想想也是，如果想要了解探查过去，从武侦社的专业程度上，就该找他们。想到这，清水眠主动握住五条悟的手，拉着他往里走进去。
看着他主动拉住的手，五条悟眉毛一挑，明白少年想要探寻死亡真相的决心，砸了砸嘴唇，咂摸出点不甘心，便更紧地握住他的手。
感受到手握受力的紧，正在上台阶的清水眠回头看他，露出疑惑的表情。然后自行恍然大悟，也更紧地抓住他的手，双手交握，晃了晃。
“悟，谢谢你的支持。”清水眠低声道，语气充满了感谢。
五条悟：？我不是我没有。
他大概有一点点明白，十年前清水眠与自己电波对不上的心梗感觉是怎么样的了。
二人就这样虽然不存在任何暧昧，但就是黏黏腻腻地拉着手去了武侦社。俨然在此之前，五条悟已经联络过这边，在武侦社的职员大办公室，竟没有忙碌的职员，只有正中央坐着的福泽谕吉。
福泽谕吉的目光深深地看过来，望向自己十年未见的养子。而在清水眠眼里，监护人十年未变，只是端正地坐在那里，时光便凝滞，风雪也止息。
他微微一笑，“好久不见，眠。”
直至这一笑，眼角的皱纹便将其出卖。清水眠恍然地想，的确是过了十年，否则福泽先生怎么会有如此柔软又苍老的目光。
他深深地抽了口气，抽气的声音像是打开抽泣的阀门般。
清水眠这才知道，自己好像错失了很多很多。
最后的理智关紧了欲哭的阀门，清水眠轻轻答道：“福泽先生，好久不见。”
“你坐。”福泽谕吉指了指旁边的几张椅子，点着一张挨在他身边的。清水眠往前一步，又回头看五条悟。
五条悟只拍了拍他肩膀，没有说话，径直推门出去了，只留下办公室的这对养父子。
直至他身影消失在门后，清水眠才收回目光，然后乖乖坐到福泽谕吉的身边。他垂着眸，不敢看监护人福泽谕吉。
而福泽谕吉抬手拍下他的肩膀，闲谈似地问道：“见过成海了吧？”
“嗯。”清水眠低低答道，“她很好，已经有订婚的人了。”
福泽谕吉没有附和养子，叹口气，淡淡说道：“这几年成海也很努力地活着。”
其中蕴含的信息，让清水眠痛苦地双手握住，弯腰抵着自己的额头。
“我真的没想到……”他没有说下去，因为这十年来，痛楚地活下去的不是他，而是他所有的亲友。
福泽谕吉轻拍了着他的背脊，“也是后来，我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清水眠慢慢偏过脸，看着自己的监护人。他的目光包容而慈悲，是真正地理解了他的所作所为。
“妹妹她……”清水眠张嘴说了三个字，又闭了嘴。现在说这些，似乎已经迟了。
他为了拯救一分为二的妹妹，以血换血。在十年前，监护人福泽谕吉知道了，必然会制止。而那时候的清水眠也很固执，他不可能停止这方法，只是后来为了五条悟夏油杰想要活下去，计划稍微改变了下。
但哪怕从必死的决心，到想要为了当时的朋友活下去，他也不可能不去做这件事。
彼时的他，可以说是偏执了，没有人能阻止。最后他做到了最初想要的，只是失去了自我的性命。
而福泽谕吉再次拍了拍清水眠的背，无声地安慰着他。为他的失败，为他的成功。
咬了咬牙，清水眠发了狠：“当时的我……是怎么失败了呢？”
他逼着自己面对那一半的失败，致命的死亡。
既然今天五条悟带他来这里，必然是有原因的，又是横滨的武侦社，情报信息必然是足够的。
再看福泽谕吉遣散了职员，专门等候他，肯定是要给他细细说清楚相关的事情。
“很早之前，五条君就与我们在查探这件事。”果不其然，福泽谕吉开口道。
“他今天来，也特意跟我打了招呼。”福泽谕吉说，“就是为了这件事。”
清水眠慢慢抬起头，绯红的眼睛看着监护人福泽谕吉。福泽谕吉伸出手，碰了碰少年的额头，温热的触感，不是幻觉。
意识到自己情绪上难得的不可控，他无奈地微笑了一下。然后将整件事娓娓道来。
很多事情，都是在清水眠死去以后，众人才知晓。
据当事人成海说，兄长清水眠在一个月圆之夜与她再次结缘，然后她莫名昏倒。在半梦半醒之中，她看到兄长清水眠身体里出现个白色的骷髅，骷髅慢慢染上血，变成红色。
在这个过程中，清水眠慢慢跪倒在地上，似乎不行了。然后又有什么人闯入，血色骷髅尖叫着“哥哥”，唤醒了倒在地上的兄长，但是那个人背后偷袭，最终杀死了清水眠。
那是个濒临冬季的月夜，清水眠在寒冷与失血中死去。
而在死之后，据他的好友夏油杰与五条悟说，他们两个人都在各自的学校宿舍里收到了清水眠的亲笔信。
据夏油杰说，清水眠将自己以血还血的计划以及原因，告诉给了他，希望他安抚住另一个好友五条悟。
而收到信的五条悟，什么都没说，看了信就销毁了，没有人知道当时清水眠写了什么。
最后，众人得知了他的死亡。
“……”听到这里，清水眠卷翘的红色睫毛微微一抬，轻声道：“我大概知道自己那时候给悟写了什么内容。”
“我大概也知道。”福泽谕吉苦笑地开口。
“你把妹妹拜托给五条悟照料。”
在那不确定的情况下，清水眠怎么可能忘却安排妹妹的以后。哪怕他做好计划，但那时候还是首先安排了妹妹的未来。
面对监护人的一针见血，清水眠再次双手抵着额头，抱怨道：“我那时候在想什么啊……”
“为什么，为什么是悟……”他喃喃道。
十年前的DK悟，浑身上下哪里透露着靠谱。可自己居然把最重要的妹妹试着托付给他。按照常理，他应该交托给更可靠的夏油杰才是。
“我想，是因为眠你内心知道，五条君会真正做到。”福泽谕吉说道。
“当时的杰也能做到。”想也不想，清水眠反驳道。
然后想起了，他与杰那时正表白不成的尴尬关系。然而也不该是这么简单就选择五条悟的原因。
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混乱当中，清水眠听到办公室门被打开。然后，一个身材纤瘦的男人站在他面前，鸢色的眼眸满是笑意。
“好久不见，眠君。”
……太宰治，这个让他被迫停留十年后的混蛋！
清水眠一跃而起，却没有挥拳相向，只是站起来冷冷瞪视着青年。
“想来，这次十年后的穿越，是太宰君故意为之了。”他说出其中真意。
“只有失去，才能珍惜。”鸢色眸子的青年意味深长道。
只有十年后的清水眠看到亲友为他痛苦不已，才能回到过去，对自己的计划不再那么执着，亦或者学会依靠他人。
道理很简单，但是只有亲身体验了，才会去做。
清水眠很快明白鸢眸青年的意思，抿着唇不说话。
“当年陷害你的那个幕后黑手，我们也查到了。”太宰治主动说道，“回去的十年火箭炮我也有留存。”
那双鸢色的眼睛闪烁着趣味。
“那眠君，回去以后会改变什么吗？”
·
渐深的夜色，像是宇宙一张缓缓落下的深色幕布。这幕布交织着沉沉的蓝与深深的黑，而在最上方，点缀着夜空的星辰，就像是镶嵌其中的碎钻，一闪一闪地亮着光。
仰望着头顶这遮蔽所有的黑色幕布，清水眠看了看身边的五条悟。他们从武侦社回来，便一路无言。
最终，他鼓起勇气问道：“在当时，我在写给你的亲笔信上，写了什么？”
五条悟“唔”了一声，一身黑色制服几乎要溶于夜。他们走过一盏路灯的背影，来到路灯撑起的光圈中。
他一根手指屈起，放在下颌上，淡淡道：“我就是为了等你这句话。”
“毕竟，当时的我很不开心啦。”清水眠听出他的故作轻松。
他小心翼翼地，又耐心无比地问道：“是什么？”
“是什么呢。”五条悟轻轻地笑了一声，“当时的你说，等你回来。”
“大骗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时间】
感谢柠檬味巧克力的地雷~！这位小天使，么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