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万物如何周而复始、生存灭亡,时间的长河也永远不会止息,它们只是一往无回地奔流向前,迎接所谓的未来。

  人们心怀期待也好,心生忌惮也好,夜晚终会如期而至。百花骑士团驻扎的营地内,弥漫着一股沉重压抑的氛围,几名负责执勤的骑兵围着篝火静坐,燃烧的木柴劈啪作响,摇动的火光掩映着几张略显颓靡的脸。

  距离他们身后不远处的营房里,马鞭抽击肉|体发出的沉闷声响不断传来,在这个寂静的夜晚显得尤为清晰。骑兵们听着,面色渐渐复杂起来。

  那名被惩罚的对象是他们的骑士长,早先因私自放走前任百花骑士而被副团长拘禁,接受拷问。副团……不,现在应该被称作为代理团长——在任命没有下达前,他无法正式获得封号,仅拥有对百花骑士团的临时指挥权。他似乎对安迷修的背叛行为感到深痛恶绝,从骑士长束手就擒后,就不断以体罚的形式惩戒这名帮凶。

  一名骑兵在胸口画了个十字,默默为他的上司祈祷,另外几名则叹了口气,一脸愁眉不展。他们也曾为骑士长求过情,但都被对方以正义凛然的口吻宣读的清规教条给挡了回来。视规矩为行动准则的人,永远无法违抗自身降下的约束,这种约束是无形无质的,它束缚思想,捆绑灵魂,使肉身沦为一具凡俗的躯壳。

  就像他们不愿相信心目中的百花骑士会跌落神坛,他们同样会对骑士长产生一种强烈的、近似于惺惺相惜的怜悯,但又不得不在现实面前败下阵来。毕竟忠诚是贯穿他们一生的字眼,如今信念已然成为自身的一部分,他们就不可能从根源上背叛自己。

  夜凉如水,一阵风吹来,卷着几片落叶滚过脚边。

  微凉的空气里,忽然响起一道声音:“现在的团长是谁,带我去见他。”

  骑兵们一惊,顿时站起身,望向声源处。一名青年从阴影中走出,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温和端正的脸。

  是……安迷修!

  骑兵们不约而同一愣,然后面面相觑,目露犹豫。

  青年浑然不觉,就像看不懂他们眼底的煎熬与挣扎,依旧彬彬有礼地招呼:“晚上好。”

  其中一名骑兵闻言,一句团长差点脱口而出。另外几人纷纷侧转脸,一言不发。安迷修拿出雷狮亲笔写的文书,镇定自若道:“我奉陛下旨意前来,带路吧。”

  几名骑兵这下是真的愣住了。他们不可遏制得狂喜起来,既然团长能奉命前来,就说明他仍得陛下信任,国王是不会宠爱一位背叛者的,这当中肯定有什么误会!

  他们用满怀希冀的眼睛看着青年,颤抖着问:“团长,我们、我们能够相信您吗?”

  安迷修微笑颔首:“如果你们仍愿意。”

  有一瞬间,骑兵们感到了解脱。太好了,他们的团长没有错,骑士长的判断没有错,他们所想的……没有错!

  安迷修的心不由软下来,他目光怜悯地注视着这些一直徘徊在动荡不安里的彷徨灵魂,温柔地催促:“时间有限,先带我去见他。”

  “是!”

  青年跟随骑兵们走进营房,对目露激动的骑士长轻声道:“我回来了。”

  此时的骑士长跪倒在地,双手被紧紧缚在身后,纵横交错的鞭痕一条条印刻在裸|露的肌肤上,看上去尤为触目惊心。安迷修安抚性质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转身一脸肃穆地看着副团长:“跪下。”

  震惊中的副团长迅速回过神来,“安迷修,你没有资格……”

  青年将展开公文,伸至他面前:“我让你跪下。”

  副团长在看清落款的瞬间,心便不由自主地往下沉。他缓缓跪倒在地,不甘的样子犹如穷途末路的困兽。一柄剑架在他的脖子上,头顶响起青年的声音:“身为陛下的直隶骑士,却私通大皇子行谋逆之事,枉顾骑士团戒律,现遵陛下指令,以谋反罪逮捕你。”

  他强自镇定心神,高声辩解:“不,你不能定我的罪,百花骑士团该效忠陛下没错,但那时谁知道哪位殿下会成为我们的陛下,安迷修,我们只不过做了不同的选择,从本质上来说,你与我并无差别。”

  “大皇子殿下毒杀亲父,嫁祸陛下,挑起战争,你却视而不见,为虎作伥。”安迷修剑尖一翻,挑落他的头盔,含着怒意地宣告:“你已经不是骑士了。”

  眼见大势已去,副团长怒声斥责走上来架住他双臂的骑兵:“放开我,你们这些家伙!”他转头看向安迷修:“你这该死的平民,肮脏的臭虫!”

  青年目光平静:“我的罪只有上帝能定夺,并不是谁判定该死,我就会遵从的。”

  咒骂声逐渐远去,安迷修一剑砍断骑士长身上的绳索,后者怔怔看着他手中的剑,“您的佩剑……?”

  那把在安迷修十五岁时,由养父亲手所赠的佩剑早在被俘时,被大皇子解下收缴,之后的逃亡更是争分夺秒,更不可能有再去将它寻回的时间。

  “在我小时候,父亲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浩气长存,心火不灭。”他低头,目光柔和下来,抚摸着自己新的佩剑:“当时我不太明白,现在却有些懂了。”

  哪怕拥有再华美的雕饰、赋予再崇高的意义,死物也终归是死物,而人的心,则永远在跳动。大地上每分钟都有人死去,又有人获得新生,这何尝不是一个轮回,而凝聚着历代人灵魂精神的信仰,将随同奔涌不息的时间长河一起,传承下去,迎接未来。

  安迷修回想起这几日来的见闻:幅员辽阔的平原满目疮痍、曾经肥沃的土地日渐荒凉、人们脸上的惊魂未定。他扶着骑士长走出营房,拔高声音,对闻讯围过来的骑士团成员道:“来吧,我的同袍,我的兄弟,让我们结束这一切!”

  如果这就是他的使命。

  城郊树林。

  一列数量可观的人马隐伏进繁茂的植被间,大皇子打马向前,走到树林边,遥望不远处静悄悄的王城。他的心中始终萦绕着一股不安,虽在早先,已派人将示警书信送往王城,但从王城送来的信函内容——一如既往的情况报告看,双方显然恰巧错过。可即使如此,在收到自己的信件后,也应该在第一时间就有所举措,毕竟这不是小事。

  可是没有,从他一路而至的过程中,并未见到任何来自王城的信使。

  安迷修就是个变故。

  大皇子皱起眉头,道:“来人。”不行,他要在写封信,让他们务必加强戒备,留意城中的可疑人物。

  这封信很快就被送入了公爵府,原本神态轻松的约克公爵在看完后大吃一惊,立即找来玛格丽特和丹尼尔商量对策。夜半三更,几人围坐在书房,对着信纸缄默无言。

  丹尼尔和玛格丽特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早上,并笃信那名骑士一定是安迷修。这意味着雷狮已知晓了一切,并且他们这边失去了一个钳制他的有力要挟。所幸雷狮命不久矣,而印章等象征身份的物件都在他们手中,时局不算太过被动。

  如今只能先下手为强了。三人同时想到。就在他们准备仿造书信,提前开始夺城计划时,公爵府邸被包围了。

  一众骑兵队成员拱卫着雷狮堂而皇之地走进来,二话不说就开始抓人。再看雷狮,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地站着,哪还有半分行将就木的样子。

  在座几人并非愚昧之辈,立即想通其中关窍。这都是雷狮算计好的,为的是人赃并获。恐怕就连这封信能流进来,都是他故意防水安排好的。

  约克公爵人到暮年,风光了大半辈子,此刻竟被年仅十八的小鬼玩弄于鼓掌之间,不由怒从胸中起,起身欲做最后的挣扎,“来人,来人,快把……”话音未落,扑通一声软倒在地,自颈间飚出的血液顿时在地毯上晕染开来。

  一名骑兵收回佩剑,退开一步站回原处。场面陷入寂静。

  肩上放着柄剑的玛格丽特面不改色,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半晌,道:“您赢了,陛下。”

  雷狮挑挑眉毛:“胆量不错。”

  玛格丽特的口吻已转为看破一切的平静,她迅速接受了现实,准备从容赴死。“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我不认为您会宽恕我,也不认为站在阵营立场,自己的行为有什么错,相信您也了解,所以就让我成为一名愚蠢的、不讨人喜欢的失败者。”

  “不,我欣赏你这样的女人。”雷狮做了个手势,仆从端着杯毒酒走过来,摆放到玛格丽特面前的桌上。

  “作为取悦我的酬劳——”少年国王微微扬起下巴,“赐予你体面的死亡。”

  比起在大庭广众下宣读罪名、处以绞刑,这的确可被算作恩赐。玛格丽特看着那杯酒,这也是当初在舞会上,她递给雷狮的。少女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然后靠回椅背,迎接即将到来的死亡。

  转瞬之间,书房内就只剩下丹尼尔一人。

  红衣主教仍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在剑拔弩张的氛围里不紧不慢道:“陛下,相信您应该清楚,我拥有豁免权。”

  雷狮哼笑一声,突然抽出身旁骑士的佩剑,架在了丹尼尔的脖子旁,冰冷的剑刃直接贴着人的肌肤擦出一条血痕。“你真当我不敢杀你?”他的目光中透露出不屑,“你们教廷擅自插手内|政,我同样有笔账要和你们清算。”

  丹尼尔看似莫名的行为背后,是教廷野心的体现。为重回巅峰时期,操纵、甚至予夺一国君主王位的荣光,教廷选择性无视大皇子的阴谋,采取制衡的手段,在两位王储间摇摆不定,不过是在为自己增加筹码。

  任谁都知道教廷是第三方势力,是可以拉拢的对象,他们之间争斗的越激烈,就越需要能够促使天秤倾斜的砝码,而教廷的地位也会随之水涨船高。无论大皇子还是雷狮方面,他们索取的越多,教廷对王朝内|政的渗入就越深,这也就意味着日后愈发会成为傀儡。

  可惜雷狮并不配合——当时丹尼尔以通报安迷修失踪的消息造访,不单是为了试探雷狮的态度,更有合作的意愿在。他隐晦地指出当今的形势,等待小国王的一句松口,然而并没有,后者以极其强硬的态度将所有通向合作的道路堵死,并将他驱逐出境。也由此,负责此项任务的丹尼尔在权衡之下,选择帮助有求于人的大皇子。

  雷狮的掌控欲从来强烈,他不会容忍有人在他的领地内撒野,但宗|教神权历来是扎根于这片土地的,不管政|权如何更迭,他们始终会续存下来。因此,为能削弱这些野心勃勃、披着神外衣的人在领土内的影响力,他就需要机会。

  而丹尼尔此次的“失误”,无疑将成为雷狮向罗马教廷施压的上等工具。无论结果如何,今后在雷狮的统治下,神权将在王国境内被削至最弱。

  早上躲在他床下的那名骑士匆匆跑来,行礼报告:“陛下,卡米尔殿下那里已准备就绪!”

  丹尼尔喟叹:“看来大皇子的计划要落空了。”

  雷狮斜斜投来一瞥,“好好等着吧。”说完将剑柄塞给一旁的人,摆摆手道:“押下去。”

  夜渐深沉。

  迟迟等不到回音的大皇子面沉如水,心中不好的预感愈来愈强烈。伴随时间的流逝,肉|体上的困乏,和由神经紧绷引起的奇妙亢奋撕扯着他的理智,而就在黎明前最深重的黑暗降临、所有人开始感到疲倦的刹那,林内忽然响起了马蹄声!

  那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大地亦随之颤动。已经在思考撤退问题的大皇子瞬间警醒:不好,是伏击!

  一只只带有火焰的箭矢如雨滴般朝他们飞射而至,点燃触碰到的所有人事物。惨叫和战马的嘶鸣响彻林间,大皇子透过燃烧的火光,看清了远处的影影幢幢,在那当中,有一面军旗迎风飘扬——白底蓝色花纹,是百合花的形状。

  百花骑士团。

  大皇子恶狠狠地瞪着军旗下方的棕发青年:“是你。”

  远在树林另一处的安迷修并不能听到他咬牙切齿的气音,只是有条不紊地指挥着骑士团,发起一轮轮攻击。

  再退是不可能了,不如殊死一搏。大皇子一把拽过身旁的人,怒吼:“让重骑兵团对付他们,快!”

  那人被狠劲推了把,顿时一个趔趄,勒紧缰绳稳住身体,连忙应了声是,就调转马头,冒着箭雨朝后方跑去。

  重骑兵一直是平原战役中威胁最大的兵种,在攻防方面具有先天优势,他们破坏力强大,武装到马掌的铠甲又极难突破,这对重视灵活机动性,选择轻装从简的百花骑士团来说,无疑非常棘手。

  大皇子的目的就是利用重骑兵团的碾压冲散包围逃出去,装备上的优势也能将安迷修所率领的百花骑士团拉入下风,从而扭转战局。他心中计划的好,却敌不过命运对他的嘲弄。

  黎明总归短暂而易逝,伴随破晓第一缕的晨光点亮远方地平线,黑夜正式宣告终结。而在那光的尽处,有浩浩荡荡的人马向此行来。

  安迷修一眼认出了人群中的雷狮,而对方也像有所感应般,发现了他。

  霎时间,所有刀光剑影、厮杀呐喊都离他们远去,整个世界仿佛定格般,陷入静止的时态。

  安迷修拔剑举过头顶,在拂晓的金辉下,看着雷狮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强敌当前,无畏不惧。

  果敢忠义,无愧上帝。

  耿正直言,宁死不诳。

  保护弱者,无怪天理。”

  重骑兵的铁蹄由远及近,踩得地面震动,发出沉闷的重响。安迷修持剑向下一挥,直指强敌:“百花骑士团,出击!”

  应和的声音汇成浪潮,响彻在这片战场上。

  风将宣誓般的言语送到雷狮的耳旁,就像这新生的晨光,温柔地亲吻着他的脸庞。少年国王不由低笑一声,而后策马来到大皇子面前,懒洋洋地道:“王兄,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此时的大皇子已不复往日的气定神闲,他目光冰冷地注视着眼前雷狮,对方志得意满的样子无疑是对他的一种讽刺。他看着自己的弟弟,犹如在看一个毫不相干、可以随时牺牲的陌生人。

  卡米尔已带领骑兵接替安迷修的空缺,和大皇子的轻骑兵团兵戎相见,大皇子瞥了眼身旁的颓势,道:“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雷狮:“一开始。”

  大皇子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雷狮:“从谈判开始。你的每一步,都走的太过底气十足了,而穷途末路的人是不会这么强势的。”临末好心补充:“当然,刚开始只是怀疑,直到你们打算对安迷修下手。”

  大皇子顿时冷笑出声:“哼,你倒是相信他。”

  “我清楚他的为人。”雷狮勾起一边嘴角,盛气凌人地道:“而这王权、人,我都要。”

  大皇子气得胸口剧烈起伏,隔了会儿,忽然道:“只怕也有你掌控不了的。”他从腰间取下一柄佩剑,故意展示给雷狮看。后者目光一凝,渐渐收起笑容。

  大皇子缓缓抽出剑刃:“被自己骑士的剑所杀,想来你也没什么遗憾了。”

  “你动了不该动的东西。”雷狮面无表情道:“你会后悔的。”

  这是雷狮自和谈以来,第一次拔剑。也只有在这时,大皇子切身体会到当初在战场上,旁人口中所传言的,关于雷狮的恐怖之处。王室严苛教育的成果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一入杀场的雷狮简直如鱼得水,没有任何人能阻挡他前进的步伐。

  哪怕大皇子的剑术袭承自安迷修的养父,哪怕他技艺再精湛,几次交锋后,仍无可逆转的败退下来。在又一次的剑刃相交,被挑落在地时,雷狮拿剑拍拍大皇子的脸颊,笑道:“我的王兄,你以为我就只有这点本事吗?”

  他夺回安迷修的佩剑,“等着上绞刑架吧。”

  在朝阳升起时,这场反歼战终于拉下了帷幕。

  一路气贯长虹的百花骑士团,竟奇迹般击败了拥有赫赫威名的重骑兵团,而连同大皇子在内的重要主事也尽数落网,被卡米尔收押。

  雷狮一步步走向安迷修,将剑还予他。安迷修颤抖着双手接过,进而环抱进怀中,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心爱之物。他心潮起伏,看着雷狮的目光也不自觉温柔下来。

  雷狮不自然地偏开脸,问:“怎么?”

  安迷修轻声道:“我只是在想,未来该……”

  雷狮打断他:“那你接受吗?”

  诚然,他们的行为背叛了上帝。安迷修这么想着,闭上了眼睛。

  雷狮恍惚间,闻到了记忆中的花香。

  花香伴随骑士温和的声线飘来,仿佛在他耳边轻声诉说:

  那分币面对着我唱起来:

  “没有谁聪明绝顶,

  能够窥透其中的奥秘,

  那陷入卷发圈套的人,

  得把爱久久思寻,

  直到时光线圈不再缠绕。”*

  侍女的影像已然模糊,后半首诗歌却依旧鲜明。

  雷狮俯身,亲吻这缕阳光。

  Fin.

  *注:同出自Yeats的诗作《Brown Penny》。和前文提到的段落为上下文关系,请搭配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