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的雪来得突然,去时却更快,繁华的街道各处还未来得及体验冬日的厚重寒冷,便被匆忙行人踩作了一片灰灰黄黄的泥泞,往年四处招扬的洒盐车自然也没能派上用场,只有屋檐某个角落薄薄一层浅淡的雪意证明着昨夜飘扬而落的,确实不是梦境。

  「今晚有雪,明日转晴」——天气预报倒是挺准。

  虽说是几乎没碰着面的一场小雪,可出乎意料地填补了先前被人们热议的那个缺憾。

  于卡米尔而言,此刻也顾不上再同那几个舍友讨论什么圆满不圆满的事情,分明是短短一夜,却像是整整一个世纪就这么过去了。从他站在玄关处开始,再由关灯睡觉结束,到底反复折腾了几个来回,他不得不慎重思考今后的去处。

  但若要是与之前种种相比,却是一道宛如高山崖谷里的极为鲜明的裂痕。

  他还是在数年分别之后头一遭与朝思暮想的人肩并着肩躺在一张床上,怀念起上次这么亲近好像还是在四五岁的时候,那时心思单纯,也尚未察觉自己未来的情感是如此沉重而不可解脱。

  那一刻与雷狮卧在一处听他讲述童话故事的自己,是否能料想得到多年后他居然将一身血肉之躯奉作牺牲,天光渺茫的一束念想权作那星点燃祭祀香烛的烈火,直直亲眼见得供奉在神坛上的一腔爱意灼烧殆尽方才罢休。

  算不上对错,不过抱守着那一点不甘继续顽固下去而已。

  如果那些舍友知晓他实则已挣扎多年,怕不是又要落下来无可奈何的“傻逼”两个字。发展迅速的世界让人们早已对浮躁轻飘的爱情有了独到见解,无外乎不能抱着一棵树吊死的自嘲自讽,又或是至死不渝的感情兴许根本不存在,久而久之便都得了一个“傻”字。

  就像“痴情”听起来像是夸赞,却也有“痴”在一旁做添补。

  但相依相靠这么多年,他们之间的感情也无法用简单的“爱情”一词来概括。朝生暮死的蜉蝣尚有荣盛时候,枯竭衰亡之时纵使黯淡无声,可也似大起大落的苦短人世,带有几分天理如此的妥帖安详。他们却是一直悄寂静默的人后阴影,隐秘冷淡而不敢声张,偶有零星亮光竟也不敢探究到底,唯恐得知的真相是场一厢情愿的镜花水月,轻轻一戳就没了光影。

  可将将得知的肯定回应只一刹遽然如猝不及防的烟花盛景,原来前奏漫长而不安,及至中途才知是隐藏在平静眼眸下的飞蛾扑火,早就蓄力已久而不过只等这一瞬的绚丽光彩,耀耀几要叫人睁不开眼,无法诉之于口的赤诚热烈,全都剖白在两人抵在一处的额间,交错混杂着的呼吸里,恳切至斯,怎不令人动容。

  左不过一句,万千人潮汹涌,可我只想要你。

  所以不论家族里到底会如何处理这件事,最后的结果以惨烈、以苟存告终其实都无所谓,早在雷狮不管不顾地越过高墙牵起他的手那一秒钟起,他便已是守得了云开,也见过了月明。

  圆满届已求得,剩下的也只能尽力而为了。

  昨晚他们一整家都闹腾得不得安宁,因而等到众人洗漱起床已是十点钟左右,卡米尔听见外面响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想要起身,却被雷狮按了回去,顺手还将被子往上提了提,也不知他到底是怎么折腾被子的,卡米尔被他的一扯一拽彻底包成了个团子。

  模糊着声线喊了句“大哥”,得到一个落在眼角温柔的吻,熟悉的烟草味终于有了切实的存在感。

  “你再睡会。”仍旧是不容反驳的语气,卡米尔却听出了他语气里的疲倦。

  努力将眼睛睁得再清醒些,终于瞥见雷狮一脸倦容,他登时睡意全无,挣扎着要起身,奈何方才雷狮裹得太严,被扎扎实实卷在被窝里的手脚怎么都施展不开,半晌也没能从这厢五行大阵里挣脱出来。

  再一抬眼,雷狮下巴冒出一圈儿青色胡茬,显然一宿没睡,他心底忽的生起股闷气:“说好的一同承担,怎么到头来最不守信诺的成了大哥……”

  “因为你还有别的事情要做。”雷狮打断他,安抚似的伸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而且这件事也只有你能做。”

  卡米尔说了半截的话愣在空中,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叹了口气还是默然听从了雷狮。

  很显然大伯母一家也不是省油的灯,昨晚虽是放过了他们,但明摆着没少往雷狮父亲那里告黑状,说不定还直接捅出了个全套,恐怕连带着一众人都要遭殃。可最后的宣判结果,也绝对少不了他们这两位当事者。

  雷狮八成昨晚跟那边周旋了不少时间,时差在那里摆着,他这边是半夜,那边可就是正午,许是见着事态发展愈发不受控制,那厢也急了眼逮着雷狮一训就是一整夜。

  而卡米尔居然毫无所觉,被瞒了个彻底。一产生这样的念头,他便觉自己无力得沮丧。

  带着对自己因为势弱而无能为力的不甘出了门,待坐到咖啡厅里,卡米尔这才意识到雷狮说的那件“只有他能来做”的事情是什么——竟然是拒绝前天跟他告白的学长。

  哭笑不得可心底难免泛起点涟漪般漾开的笑意。

  拒绝确实应当坚决而不留任何回旋余地,如果这能让雷狮心安的话,他倒也觉得没什么。

  学长很快便依约前来,许是因为知道自己的心意就要得到答案,不论是好是坏,总归也算是有个回应,当然他心里是盼着皆大欢喜的。

  而面前的人却郑重地说了句抱歉,后面的语句学长比他清楚得多,还未等卡米尔将拒绝完全说出口,他就已经预料到了结局,惴惴不安的神色并着紧张耸立的肩头一点点地垮了下来。

  手里捧着的红色玫瑰顿时也失却了原先娇艳欲滴的明亮色彩,随着他的动作一道耷头耷脑地躺在了桌子上。

  卡米尔原不愿与他多说,可瞥见他黯然神情,不知怎么突然想起跟舍友喝醉了的某个夜晚,其实放到现在来看,也说不好那时到底醉了没有,可当时凄凉心境却还能回味得到,心底不觉略微浮起点微不可见的同情。

  “学长,”思忖片刻,卡米尔再次开口,对方的头没抬起来,但很明显微微动了动的耳朵表明他在听,卡米尔便继续道,“你有暗恋过一个人很长时间吗?十几年甚至一辈子的那种。”

  对面的学长明显愣了愣,转瞬他像是明白了点什么,可情绪又一时无法调整得过来, 但还是诚实地开了口:“没有。”

  “所以学长可能不会懂。”话已至此,他觉得大概也再没有什么可说,毕竟再多说就成了掰扯不清的纠缠,何况他也惯来没有倾诉的需求,便站起了身一副要离开的模样。

  “卡米尔……你就真的……”学长眼见着他要走,忙不迭地想要挽回些什么,话却卡在了半截再说不出口。

  卡米尔瞥了眼还在两人之间躺倒的玫瑰,忽的开口留下了句没头没尾的话:“其实我最喜欢的花是蓝紫色的鸢尾。”

  当然后半句他没说出口,他认为有些事只要本人清楚便没了解释的必要。

  因为花语是信仰者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