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背后传来一阵响动,季光虹飞快地把相夹放回了原处,不知道手脚该往哪摆。初次造访就未经主人允许随便翻看东西,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但雷奥根本不在乎这些礼节问题。

“在看我的奖牌么?”美国青年拎着药箱从卧室里一跳一跳地走出来,轻松地笑道,“厉害吧,好歹也是国家代表。和你的比起来谁拿得多?”

“算是吧~”季光虹忙把对方搀扶到沙发旁,“你真想知道?”

“哈哈,不用数也知道,肯定是你,我最后两赛季的成绩可不怎么样。”

雷奥摇摇头,抓起那枚相夹在沙发中间坐下,看着老照片露出了怀念某次愉快的夏日郊游似的表情。

“不过,真的度过了很充实又很开心的几年呀,而且,认识了你。”

季光虹莫名心悸了一下。

每当雷奥谈起过去的辉煌战果与充满遗憾的退役,语调中都没有任何炫耀或抱怨的色彩,轻描淡写如Frank Sinatra在《My Way》中述说自己的一生故事。只有能全盘接受自己的一切荣光与失意的人,才会拥有这种笑对人生的坦诚。

而他对雷奥的坦诚完全没有任何抵抗力。

他半蹲在雷奥面前帮他处理伤口,客厅里满是消毒药水的刺鼻气味,为了防止感染,又在上面整整齐齐地贴了块纱布,每个动作都拿捏得很轻。

一次简单的包扎,被他做得像外科手术,季光虹剪断医用胶布后不经意地抬起头,忽然发现雷奥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愣神,那目光仿佛能幻化成一只温暖的手,在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头顶。

视线相交的刹那,房间里的空气顿时有些凝滞,两人都忘了应该说些什么,雷奥先突兀移开视线,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而他则原因不明地耳朵发烫,猛地扣上药箱站起了身。

“如、如、如果没别的事的话,我先回家了……”

季光虹真想给自己的左脸一记右直拳,舌头打结是种病,会暴露自己不该有的紧张感。他拨了拨头发想遮住发红的耳朵却失败了,正打算转身离开的时候,雷奥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再待一会儿吧。”美国青年的深棕色瞳孔深处,养着什么能将人催眠的东西,“我写了首新歌,愿意帮我听听吗。”

雷奥的所有问句都像祈使句一样不容拒绝。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两张折起来的曲谱抚平,拎起一旁的民谣吉他架在腿上,随手调了调音,便用拨片刷着琴弦演奏了起来。

新歌尚未填词,也没来得及取名字,与他们乐队在酒吧里演唱的曲目风格区别很大,没有沉重的宗教色彩,更流行、更轻快,如扑面而来的四月春光,让人联想起雨后开满花的果园的甜香,与圆圆的鲜嫩绿叶投下的影子。

季光虹托起腮,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乖巧的微笑,闭上眼睛享受起这段旋律……清新可爱的调子过后,副歌又蒙上了些许神秘色彩,结尾处还增添了一丝东方风情?雷奥的演奏不同于他听过的任何歌,却又有种难以形容的亲切感,像是曾在梦中听过又淡忘了似的。

一曲终了,雷奥的右手捏着拨片停在半途,摆了个帅气的定格POSE,唯一的观众立马知趣地献上热烈的掌声。

“怎么样?”

“超棒!!喜欢极了!!根本不像你之前的风格!”常来酒吧的小粉丝们的表现都没有季光虹这么夸张,“如果我说这就是你最好听的一首歌,你会不会很想打我。”

“怎么会呢,你喜欢就好……”

雷奥先是松了口气,又做了次深呼吸,认真看向季光虹的双眼。

“其实,这首歌的主题是你……”

他忽然开始说一段排练过的台词,久经试镜沙场的季光虹总是能很敏锐地觉察出蹩脚演员的那种不自然的语速。

“之前去见的那个音乐制作人,对我们乐队挺有兴趣,最近已经开始谈专辑合约了……不对,不是想说这个,”他低声念叨着强行阻止了自己继续跑题,“呃,自从在洛杉矶和你重逢,脑子里就不停回响着这段旋律,于是很想为你写点什么……我打算把它作为第一张专辑的Bonus,不知道你介不介意……”

季光虹依然保持着鼓掌的姿势,愣愣地听他说完,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觉得仿佛是在平地上走着忽然狠狠摔了一跤,回头发现绊倒自己的是块24K黄金。

“……原来你是这么看我的啊……”他又忍不住双手合十,遮住了下半张脸,声音很轻。

“嗯?怎么看你?”

“像吃饱了蜂蜜在阳光下打盹的小熊。”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可爱的比喻。

雷奥“哈哈”笑得大声:“第一次见到你时确实是那种印象,现在大概……是只中号的熊。”

“那你打算怎么在曲目说明里描述我呢?”季光虹托起腮望向旁边的人,“将这首歌献给前中国著名花滑选手、好莱坞不知名演员……不知道为什么退役了还能在洛杉矶遇到,英俊又演技高超的、阴魂不散的……”

“可爱又努力的,煎饼果子与草莓可丽饼专家,”雷奥从善如流地微笑着接应。

“我的竞争对手、一起抢过金牌的头号敌人,”季光虹反对用“可爱”这种词来形容一位身高已达到170的27岁男青年,不爽地鼓起腮帮。

“我的,最好的朋友。”

而这段接龙,终结在了雷奥温暖到能融化一切的目光之中。

他的笑容与话语都格外真挚,明亮到令人难以直视。季光虹默默低下了头,不知道该为定语是“最好的”而开心,还是为“朋友”这个宾语失落。

雷奥对自己的友情,是万里无云的澄澈晴空,而自己对他的情感,却是片漂亮的死水湖,表面波光粼粼,湖底却沉落着由无数秘而不宣的心事腐化成的泥沼。

“最好的朋友么……”他重复了一遍,又像在喃喃自语,“如果我决定退役,一定会第一个告诉最好的朋友的。至少不会通知了所有人,唯独瞒着他一个……”

话一出口,他又觉得失言,连忙摆着手补充。

“啊,并不是想责怪你瞒着我。没主动联系你,我也有很大责任。只是觉得,这不像雷奥的作风。不论是什么原因,我都能接受……只不过,被你蒙在鼓里很不好受,会怀疑是不是自己做错过什么,变得没那么可靠了……”

他之所以对这件事念念不忘,其实是无法原谅自己的迟钝。

作为朋友,应该在雷奥人生最低谷的时候陪伴在他身边听他倾诉烦恼,假如权衡利弊之后,雷奥依然选择放弃,也要成为他的力量与退路。而当年在北京接受高强度训练的他,对雷奥的状态一无所知,怀着想早些见到他的希冀,精心准备着即将在锦标赛上表演的节目。

不知道即将彻底告别赛场的雷奥,看到自己兴致勃勃地发给他的训练视频,又会是怎样的心情。

雷奥微微睁大了双眼,露出了醍醐灌顶的神情:“我不知道……你居然是这么想的……对不起。”

他忙把食指点在对方的唇上,阻止他继续往下说。

“别道歉啦。再道歉的话,我会很后悔提起这个的……”

其实他已经开始内疚了。本应是自怜的话语,倾吐出来却变成了迁怒的效果。虽然很好奇原因,但如果这样会伤害到雷奥的话,还不如假装健忘地让所有胡思乱想都随风而逝。

“我从来没有忽视过你,相信我。但也很难告诉你发生过什么……这是个秘密,我曾和上帝约定过要带进坟墓。”

美国青年把右手贴在左胸前,宣誓一般神情肃然。

“光虹,你依然是除了上帝之外,最了解的我人。”

还没等他话音落下,中国青年已经上前一步,把沙发上的他抱进了怀里,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

“好啦好啦,我真的没在生你的气!再说都是两年前的事了,怎样都无所谓。”他揉了揉雷奥乱蓬蓬的长发,“别这么严肃啦,收回前言,谢谢你给我写歌。”

还好拥抱的时候是看不到彼此的表情的。雷奥的话很有说服力,正因如此,他的心头才沁出了一丝酸涩。

——我几乎所有的秘密都与你有关,而你唯一的秘密,却是无法和我分享的事物。

可他发现自己依然无法排斥雷奥,哪怕被不对等的情感积年累月地煎熬着,也是咎由自取。

窗外忽然炸响了一个闷雷,前一刻还骄阳似火的街道上忽然狂风大作,乌云黑压压地堆满天际,暴雨将至。

季光虹很庆幸,骤变的天气慷慨地送给了自己一个逃离的理由。

“啊,快下雨了,我得赶紧回去了。”他放开雷奥,语调已经恢复了明朗,将手伸向挂在衣帽架上的雨伞,“借我把伞,明晚还到你们酒吧去。”

“不留下来吗?你可以跟我住一个屋。”美国人发出这种邀请的时候,从不需要深思熟虑,“卧室虽然乱了点,但床的尺寸睡得下两个人。”

季光虹一时没能握住伞柄,在折伞快要落地前眼疾手快地半蹲下身接住,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回绝了对方的提议。

“我,呃……不行。”

“别见外嘛,我摔伤了腿,正打算跟酒吧请假,可以和你一起打游戏啊,冰箱里还有啤酒和披萨。你也不想冒雨回去吧?”

雷奥狡黠地朝着擦破的膝盖摊开双手做了个无奈的姿势,他则想把雨作为挽留对方住下的借口。

“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在我家留宿的时候,两个人一起挤单人床,被子不够只好横过来盖,蜷着腿都会露出脚趾。你本来还在抱怨认床睡不着,结果我们聊天聊了整整一夜,因为笑声太大,还被我妈敲门警告了……不觉得,很怀念吗?”

“那都是我十八岁时的事了吧?”季光虹也跟着回想了起那段往事,忍俊不禁。

可学生们的合宿时代已经结束了。

如今光是近距离看着雷奥含笑的侧脸,就很令人心烦意乱。

指尖不小心擦到他的嘴唇时,会想俯身亲吻上去。再靠得更近一些,好不容易抑制住的情感仿佛又要死灰复燃。他怕自己会变得比还是竞技选手、只能远程通过SNS交流时更加贪心。

他会变得很想独占面前的这个人。

“我也很想和你再聊彻夜啊,但今天还是算啦,我有个剧本要背。”

季光虹咬了咬下嘴唇,又像打补丁似地在两人的友情关系上叠加了一个新的谎言,滂沱的水声忽然贯穿了整座城市。

雷奥见他去心已决,索性不再挽留,说着“明天冰场见”帮他打开大门。

他也笑着对身后的美国青年摆了摆手,撑起从喜欢的人那里借来的伞,像离开沼泽流沙一般举步维艰地步入大雨。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