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踏入这间休息站唯一的餐厅,胜生勇利就几乎被它的装潢迷住了:屋顶很矮,砖红色的墙壁上照片贴的满满的,餐厅里挤满了红白格子桌布覆盖的方形餐桌,吧台的高脚椅上还垫着和桌布同样配色的靠垫,在餐厅的西北角,还摆着两张破旧的桌球台,两个漂亮的姑娘正在那比划着,听见他们的脚步声,两人都停下了玩乐,其中一个高个儿姑娘指着维克托,凑到她的黑皮肤的朋友耳边嘀咕了起来。

  不止她们,勇利发现,当他们走进餐厅,几乎所有用餐的食客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窃窃私语的打量着——尤其是维克托。

  这真是久违了的注目礼,在这样一间多种风味揉杂的家具展示厅里,勇利暗暗的想,维克托走在前头,大摇大摆的挑了个离桌球台近的桌子,他坐下了,开始翻看菜单。

  "唔,"他说道,眼睛快速的随着阅读移动着,"我来点什么好呢?"

  勇利只好坐到了他对面。

  "这间餐厅——"他说道,"这算什么风格?"

  "什么什么风格?"维克托随口说道,从菜单上方草率的扫了一眼四周环境,"乡村风格,嘿亲爱的。"一个带着和桌布同样的红白格子围裙的女招待走了上来,不甚热情的打了个招呼,她上下打量了维克托一眼。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她问道,"你不是眼下那个到处杀人的通缉犯吧?"

  勇利问:"什么?"然而维克托回答道:"当然不是!这只是一点小意外。"他说着,露出标准的礼仪性笑容,女招待左右摇摆了一下身体,嘟囔了一句什么。

  "难道我看起来像杀人犯吗?"维克托笑着说。

  "那可说不好,"女招待说,"不过咱可不想让你这么个小白脸进监狱去,是不?S所以是不是都好,别在这儿犯事儿就行。C吃点什么?"

  "牛肉汉堡和薯条,"维克托说,"柠檬苏打,两份。"

  女招待在本子上随便划了两笔,"一共是十二块八毛,"她说道,"提前付款。"

  勇利张了张嘴巴——他注意到其他食客的桌子上都夹着未付的账单——但维克托却开始掏钱包了,他先是从运动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大把巧克力糖豆,然后是几张停车单,再然后——他掏出了那副手铐,随随便便的丢在了桌上。J精铁发出喀拉拉的响声,吸引了整间餐厅的注意,"稍等——"他说道,"口袋太大了。"他终于找到了钱包,女招待盯着那副手铐,看上去更加狐疑了,维克托打开钱包,将一张二十块的纸钞递给她,她迟疑了五秒,才从他手里接过它。

  “不用找零了。"维克托说,女招待走开了,不住的回头打量着他们,眼神闪烁,就好像他们是两个潜在杀人犯。

  "这是怎么回事?"勇利问道,维克托把巧克力豆和停车单整理好重新塞进运动服的口袋里,不知怎么唯独落下了那副手铐,"她好像觉得你是什么杀人犯?"他环顾四周,发现不少人都用咖啡杯挡着嘴巴,躲躲闪闪的盯着维克托,"等一下——他们好像都觉得你是杀人犯——"

  “维克托伸出食指左右摇晃了两下,他转过头对邻桌的一位中年男人说道:"打扰了,能把报纸借给我看一下吗?"对方看起来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将报纸递给维克托的手都在颤抖。这让勇利更加莫名其妙了。维克托将报纸翻开,找到了头版头条。

  "回答你的问题,"他说道,"请看。"这是一份当地的报纸,头版以巨大的篇幅报道了几桩沿公路进行的杀人抢劫案,没有照片,但据目击者形容,对方是身材高大的斯拉夫裔男性,年龄在二十五岁到四十岁之间。

  "唔。"勇利从报纸中抬起头,看了一眼自己对面坐着的身材高大的斯拉夫裔男性,"明白了。"他说道,"等一下,这确定不是你吧?你该不会是拉着我在逃亡吧?"

  "……"维克托难得的词穷了一下,他从勇利手中抽走了报纸,将它卷成一个纸筒打了一下勇利的脑袋,"你想什么呢——当然不是!"他展开报纸看了一眼,"但我不能否认这种巧合确实非常的戏剧性,今天早上我听到收音机里传出的新闻时也吓了一跳。"

  不对吧。勇利忽然想起来,当维克托抓住逃跑的自己时的狼狈来,当时他只是轻描淡写的说担心自己遇到了抢劫犯——忽然之间一切就都说得通了,维克托为什么如此一反常态的冲动的撞开厕所大门,甚至不惜弄伤了自己:他肯定是在厕所外等待时听到了有人沿公路抢劫的新闻,以为勇利在厕所里遇到了生命危险,而完全忘记了更加符合逻辑的可能性:他只是逃跑而已。

  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两颊滚滚发烫,连抬头看维克托的勇气都没有了——维克托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勇利的安危,勇利却在同时琢磨着怎样让自己远离这样的关心,还有比这更不知好歹的做法吗?

  "那个,"他讷讷的说,"维克托——"

  "食物!"维克托大叫了一声,像个孩子般的攥着刀叉,女招待将盘子放在他俩面前,忍不住多看了维克托两眼,"我饿坏了——"他开始大吃特吃起来,勇利看着他,心事重重的把话咽了下去。

  他也开始吃汉堡。

  "你不用放在心上,"维克托一边吃一边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对了,你不是想知道我们要怎样找莉莉亚吗?"

  即使是作为不擅长与人交往的勇利,也从他的话里听出了急切的想要转移话题的味道,与此同时,维克托的眼睛像夜幕刚降临时的启明星一样闪闪发亮,写满了"快问我!快问我!"的神情,这让勇利不由得放弃了沉浸在感动和愧疚之中,转而顺着他问道:"我们要怎样找到莉莉亚呢?"

  但他万万没想到维克托却说:"你吃完我再告诉你。"他还喝了好大一口柠檬苏打,酸的直咧嘴。

  勇利只好认命的开始吃他的午饭——或者晚饭,鬼知道算哪一顿,此刻正是下午三点,距离他离开自己温暖的公寓,已经过去了至少六个小时。

  绝对是他人生中非常充实的六个小时了。在这期间,他做成了好几件过去想也不敢想的事:对维克托发脾气,从厕所天窗爬出去逃跑,最后跟维克托达成了一项交易——他陪维克托找到莉莉亚,满足亚科夫的心愿,而维克托则就此退出他的生活。他真的会兑现自己的诺言吗?勇利一边味同嚼蜡的吃着汉堡,一边在心中暗自思忖,当然了,维克托答应他的事从来没有食言过,但是这一次是不同的,如果他兑现了诺言,那就意味着——他忽然停下了咀嚼,一种极大的冲击击中了他的心房,让他忽然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维克托和他,只剩下这最后一趟旅行的相处时间了。

  他不知其味的咽下了最后一口汉堡,抬起头看着维克托,后者的笑容闪了闪,从桌上捡起餐巾纸擦了擦勇利的嘴角。

  "有番茄酱。"他说道,勇利没有躲开,这让他的笑意变的踏实了一些,当他做完这一切,维克托再也没什么其他可以拖延的了,他放下餐巾纸,掏出了手机。

  "我现在就解释给你听。"他说道,"现在,在我说之前,我想让你知道,这都是理论,好吗?"他说着划开手机锁屏,并找出了一张屏幕截图给勇利看,那是一张ins界面的截图,图片左边部分是一个人自拍的半张脸,在他身后,一个身材修长的妇女无意中进入了镜头,她看上去出奇的眼熟,这张图片的文字说明是:"#OMG那是莉莉亚巴拉诺夫斯卡娅吗?"

  "你觉得怎么样?"维克托问道,勇利低头看着那张照片,半天没有说话——自从莉莉亚销声匿迹以来,总有舞蹈爱好者在世界各地声称看到了她,但最后都被证实只是一时哗众取宠,自从社交网络大行其道,这样的假警报更是开始爆炸性增长,勇利感到有些——不合时宜的——失望,他抬起头。

  "呃,维克托?"他说道,"这样的照片我能给你找一打。"

  要结束了。他听见自己心中说,原来只是虚惊一场——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听上去多像是庆幸,交易的条件不存在,当然也没法交割剩下的条款了,维克托——维克托将会留在他生活里了。他说不清是高兴还是沮丧更多。

  我不会失去维克托了,他想,听上去自私的可怕,但这是他真实的想法。

  维克托看着他,像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表情如此僵硬,他笑了笑。"这跟那些不一样。"维克托说道,听上去自信满满,成竹在胸,"这就是她,而且我还能证明我们此行会收获成功——看她的手腕,那是亚科夫送给她的结婚周年礼物。"他说着从手机里找出另一张照片给勇利看,那是一张纸质照片的扫描件,原件一定有些年头了,色彩的斑点边缘很粗糙,照片上,年轻的男女冲勇利微笑着,他们看起来出奇的养眼。Y勇利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维克托。

  "你和亚科夫长得有点像。"他说,目光不住的在维克托额头上飘荡,"恩——"

  维克托看穿了他的想法,心有余悸的捂住了自己的发际线。"我知道。"他用一种战战兢兢的语气说,"吓死个人——但你仔细看她的手腕,这和这枚,"他又找出了ins截图,"是不是一模一样?"

  "好吧。"勇利不得不承认道,"他们看上去确实有七八分相似。"实际上那只是一枚花环形状的手镯,很有可能同一批有数目可观的一大堆,受到了这个年纪的妇女的追捧也说不定,但他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

  "这就是那枚手镯,”维克托胸有成竹的说,“这就是她,我保证没认错。”

  勇利只好说:“……好吧。”为了掩饰自己的生硬,他又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柠檬苏打,“可我没见到图上有什么标志说明他们在哪儿。”他说道,维克托看起来很自信,这让勇利不甘于落后的一面被激发了起来,他不由自主的拿过维克托的手机,仔仔细细的将那张自拍照片又看了几遍,搜索着自己遗漏的、却被维克托注意到的细节。他看到莉莉娅身后有一座巨大的塔楼,她身旁有一株灌木和一座路灯,路灯上挂着某种……彩灯?

  “这灯……”他嘟囔道,“有点像长谷津每年的嘉年华时会挂出来的那种。”他说完抬起头,心里不情愿去承认即使此刻他也依旧渴望着维克托的认同,而当维克托冲他点头,眼里露出赞许的光时,他的心跳快了好几拍。

  “我比你多了解了一些背景,”维克托说道,他点了点照片上最醒目的那半张自拍的脸,“这个人?他的ins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当我们不想被人肉时该怎么做》的反例大全。”他咧开嘴笑了,“他几乎什么都发,这使得搞清他是什么人物变成了一件特别简单的事。现在,我们知道的是,他是一个三流踢踏舞演员,从今年五月开始,他就一直跟着这个Cirque du soleil——一个类似马戏团的表演团体沿着这条公路的进行巡演,而这条线索ins的发布时间正是五月中旬。”

  “现在,我们知道他在五月一号发布过一条ins,拍摄对象是一家B&B的特色早餐,我在booking上搜索了一番,没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这间B&B,于是我们知道他们的起点是公路的东端,也就是跟我们正好相反,他们从东到西,我们从西到东,对吗?”维克托摊开地图,对勇利比划着,他露出了只有上课时才能得见的、神采飞扬的神情,勇利低下头,看着那张被严重涂抹过的地图,他们正站着的这条公路被维克托用紫色的荧光笔描了出来。

  “明白。”勇利说道,“这是这条公路——这些小圈圈是什么?”他指着公路沿线的一些蓝色和红色的圆圈问道。

  “马上说到,”维克托说,趁着勇利抬头看他的功夫扯起嘴唇微笑了一下,当他望向勇利时,眼里仿佛包含着丰富的内容,喜悦、欣慰、激动,这让勇利胆怯的又低下了头,而当他再次抬起头想要确认一眼时,维克托却又垂下眼帘,将旋转着银河般的眼眸挡上了。“所以,如果假设这里是起点,”他指着公路的最东端说道,“或者靠近起点,他们的活动方向是这样的,”他的手指从右往左沿着公路蜿蜒,“那么在他巡演期间,这个他偶遇莉莉娅的小镇也必定在线上,对吗?”

  “对,”勇利只能顾得上点头,“然后呢?”

  “我曾试着搜索这个马戏团的官方推特或者网站,但是很遗憾,他们似乎特别随性,走哪算哪。”维克托说,勇利露出了失望的神情,引得他微微一笑,“所以看来一切都又回到了这张照片上。”

  他指了指手机屏幕,勇利只得再一次低头仔细去观察这张已经看过无数次的照片。”这塔楼……”他绞尽脑汁也不知道塔楼到底有什么特别,只好认输。“我看不出什么了。”

  “可以理解,”维克托宽容的说,“这塔楼确实没什么特别的。”

  “……”

  “值得注意的是这灌木,”维克托说道,“看它格外茂盛的冠子和反季的红色果实,这是一种澳大利亚进口的杂交型装饰灌木——2011年的新品种,全国只有十四个市政府有勇气引进这种新型灌木做装饰,因为它尽管好看且耐寒,但对生态是否有影响一直在讨论中。”他再一次将勇利的目光引回了地图上,而对我们来说,非常不幸的是,有十四分之三的几率,就出现在这同一条公路的沿线。”他点了点四处被红圈画出的地点,“而这三个城镇,非常巧合的是,在当地都有历史悠久的舞蹈学校,当地的孩子都为成为舞蹈名伶而努力奋斗,这些学校也源源不断的为全国的舞蹈事业输送着新鲜的血液,于是我就问我自己了,一个因为私人原因不得不退出人们视线的前任首席,会不会有那么一丁点的可能,她依旧没有离开这个让她付出了大半辈子心血的行业,会不会有可能,她还在为它奉献着心血,只不过从台前换到了幕后?”

  “所以,怎么样?”维克托说道,“我的论证能说服你吗,勇利?”

  他抬起头,嘴角带着成熟自信的笑意,眼里却闪烁着孩子般的得意的光芒,他看向勇利,毫不避讳的,仿佛渴望着什么一般看着他,这让勇利一时间忘记了他们之间所有的争执和不快,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他怎么那么好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