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斯还记得,那是好多好多年前了吧的事了吧,久到仿佛是上个世纪一样,当他刚刚收养迪克,刚刚摸索着如何从“儿子”转变为“父亲”的角色时,是多么得别扭与不适应,现在想想,年轻时的自己还是有的傻傻的可爱。

  他记得那个时候,阿尔弗雷德说:“布鲁斯老爷,您最害怕的,是重新融入一个家庭。”

  接着啊,塔利亚送来了还在襁褓之中的欧萝拉,那么小的一点,他甚至怀疑自己抱她的时候不留神稍一用力就要把小婴儿给掐骨折了,他的手指全是老茧是那么粗糙,而女孩的皮肤却比花园里最名贵的玫瑰花的花瓣还要娇嫩。

  再后来,欧萝拉满身是血地走了,至此了无音讯,不过这样也挺好的。

  但迪克却是与他大吵一架之后也离开了。

  他又在犯罪巷里蝙蝠车旁遇见杰森,他从未养过如此桀骜而骄傲的小少年,那时他也成熟很多了,他会像每一个青春期儿子的老父亲一样幸福地烦恼着,也会偶尔突发少年心性地两人一齐瞒着阿福在外面大吃汉堡,相视露出一个只有你懂我懂的意味深长的笑。

  又后来,杰森也走了,那一刻,他的眼睛都红了,捏着蝙蝠镖怒吼着要杀死小丑,地狱就地狱吧,小丑带走了他的女儿,又杀死了他的儿子,就算同归于尽也要下地狱吧!

  提姆自己找上门来,达米安也被送上门来,这个家的人来来又去去,他却越发有些不知该如何付出一颗真心才好。

  而最后的最后,所有人都回来了,但似乎又没能回来,过往终究在他们所有人的身上都烙下了永不磨灭的伤疤——就像他八岁那年,八岁之后,他就再也不是个孩子,再也回不去了。

  布鲁斯感觉到有些口渴,伸手端起一旁的黑色的水杯,放到嘴边才发现连一口一滴都没有了,甚至可能因为放久了而秋日又干燥,杯子内壁蒸发得干干的如同根本没有盛过任何东西。

  他忽然觉得有些恍惚,觉得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或者是一百万年。然而实际上,昨天的午后,那祸害哥谭十余年的犯罪之王才滑稽地死去,小丑一定想不到,有一天他把自己的死亡也变成了送给哥谭人的一场天大的笑话。小丑之死无疑让昨晚的哥谭的混乱程度上升了好几个百分点,好在蝙蝠侠重拳出击,一切都在控制之下。

  不,一切都已经失控了。

  他熬了一宿,他也说不清楚,到底是因为他要处理一晚混乱的后续事务,还是单纯地因为繁杂的思绪让他根本闭不上眼睛。

  或许一闭上眼睛,就是爆炸的火光与满屋的鲜血。

  现在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阿尔弗雷德刚送完达米安上学,顺道到超市采购去了,整座韦恩大宅就只剩下他一个人——还要是孤零零地缩在底下的蝙蝠洞里。

  阿福也老了,那天布鲁斯无意中发现,他的头发越发稀疏且已经近乎全部变为白色。他突然发觉,让一位老人接受自己的从小看到大的儿辈孙辈一个紧接着一个如同命运诅咒一般踏上的一条没有尽头的路,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哪怕那是阿福。可阿尔弗雷德也不是一开始就是阿尔弗雷德,不是便士一。

  布鲁斯捏紧了杯壁,或许,在某种方面,蝙蝠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杰森曾对他说:“布鲁斯,你坚持那一条底线,究竟是因为你所说的‘不违法’,还是因为你自己心知肚明,越过了那一条线,你就会变成像小丑一样的人了?”

  他想到了杰森,想到了杰森回归的那一年,他拿枪指着自己时压抑哭腔的怒吼。杰森和萝拉一样又不一样,但在他的心里眼里,是一样的。

  “就因为那一道的程序正义吗?可那么多的受害者呢,谁来还给他们一个正义?”

  小丑制造出淌着血的集中营,把欧萝拉扔进最可怕的噩梦;小丑让芭芭拉站立与在城市高楼间翱翔的资格;小丑杀死了杰森,用挥舞的撬棍与轰鸣的炸弹。

  小丑死了,这简直是上帝的恩赐!蝙蝠侠简直欣喜若狂。

  可是,他的孩子不应该直面这一切,他们不应该再遭受伤害了,而上帝为何如此不公?

  “我仅仅就是想知道,我就是想找到一个答案,为什么一个在我面前杀死了那么多人的人可以逍遥法外?”

  “为什么法律的利剑不能惩戒它,而只能靠黑暗的蝙蝠镖?”

  “这一切就单单只是因为一句,这里他妈的是哥谭!”

  布鲁斯记得,在瞭望塔上说着这话的时候,欧萝拉嘴角的笑容嘲讽而悲哀。

  小丑!布鲁斯耳边又响起了那一句句掷地有声的控诉:“怨恨迟到的蝙蝠侠没能在最后一刻登场,救下所有人?恨吗?恨蝙蝠侠吗?”

  但布鲁斯知道欧萝拉恨过,杰森也恨过,他们都曾怨恨自己的父亲没能伸出拯救的手,也没能刺出复仇的剑。

  他也恨,他自己也恨。

  今天,不,应该是昨天了,昨天晚上,大家都回了庄园,庄园从来没有这么齐人过,突然仔细想想,他们这个家似乎永远都是四分五散,少有团聚。

  然后?有人第二天清晨却又是一早就离开,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可这怎么可能呢?好在不再是无休无止地争执,不再是让所有人都痛苦、也看得见对方痛苦的争执。

  昨晚杰森对着他不屑地嗤笑一声:“布鲁斯,你肯定是没想过他最后却是会这样死了,简简单单就能一死了之吧?”这话听起来竟然还好像是有几分遗憾的味道在,那就请忽略吧,我们只是在很理性地探讨一个客观的话题。

  “我倒是不在乎,人渣死了就好,就是死的有些过于轻松了。撬棍打死?呵,也行吧!”不,布鲁斯在心里反驳,其实你就是在在乎,“但她可有些失落了。你知道的,我们亲爱的小姑娘一心想着要用法律的利剑把他永远钉在耻辱柱上呢。”

  一切都随着死亡而烟消云散。

  布鲁斯长叹一声,收回对昨晚的回忆,站起身,他也记不清自己在这里一动不动坐了多少小时了——夜巡回来之后的一个通宵到如今,那可起码是五六个小时起步了吧,一站起身,才发现脚底板麻得如同有一群蚂蚁在啃噬。

  他用力地跺了几下脚,从电梯上地面去了。

  他是蝙蝠侠,有多少人把他奉为正义的骑士,就有多少人把他看作法的反面的化身。

  忒弥斯女神一手执剑,另一手提着天秤,或许有很多人都能够高举利剑,但并非每个人都有资格触碰天秤。

  然而在哥谭,女神手中的天秤与利剑都狠狠坠落于地,沉重的响声回音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