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小区里灯火通明,鞭炮声和烟花声混在一起,过年氛围很浓郁。

  沈书早就定了一桌年夜饭,是专人送到这里来的,他打开据说是珍藏很久的酒,每人倒了一杯,扬声说:“干杯!”

  玻璃杯相互碰撞的声音很清脆,任冬迎平时不怎么喝酒,红色的液体滑入喉咙,他品不出什么特别的味道,就只觉得冰凉。

  六个人的除夕夜围在一个湖边的小亭子里,天寒地冻,他们就坐在这里吃年夜饭,吃到一半任冬迎就冷的手都要伸不出来了。

  其他人似乎也是一样,陈阳脸都冻麻了,他靠近任冬迎,小声说:“真绝了,这是我过得最特别的一次除夕,这辈子忘不了了。”

  说着他打了个寒颤:“靠,真他妈冷啊。”

  任冬迎想冲他笑一笑,但是脸僵的做出嘴角上扬这样的动作都艰难,于是作罢。

  总是有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停在他的脸上,任冬迎不抬头也知道是谁,可是在他抬眼看过去的时候,那人已经垂下了眸子,神情淡漠,在喝酒。

  他旁边的沈乔转头冲他说了句什么,丛星泽跟他碰了下杯。红色的液体咽下去,他微抬着头,喉结滚动。

  任冬迎无端感觉到他似乎不怎么高兴的样子,并无意去深究,刚准备移开视线,丛星泽却已经放下了杯子,黑眸隔着距离和他对上。

  不知道是不是周遭太冷的缘故,他的眼睛里也染上冷意,整个人看起来倨傲又冷漠,他靠在椅背上,就这么微仰着头垂眸和任冬迎对视。

  任冬迎愣了一下,明显感觉他情绪似乎不太对劲,于是没做出反应。丛星泽却站了起来,仿佛只是无聊扫量时正好略过他一眼,这会儿已经不屑再看。

  他说了句什么,任冬迎没听清,沈书倒是应了一声,然后他就一个人走到房车里,关上了门。

  陈阳看着他这一系列的动作,“我靠,这人简直了,我头一回见到长成这样还又冷又刺的人,这要在学校里简直少女心收割机吧。”

  任冬迎不解:“为什么?”

  没控制好音量,声音放的有些大了,被其他人听到,沈乔倒是没说什么,沈书却哈哈大笑起来,“你应该没谈过恋爱吧?”

  任冬迎懵懂地点点头,沈书回他:“因为很特别啊,年轻嘛,换我我也喜欢。”

  任冬迎心里一万个不理解,如果是谈恋爱那为什么还要给自己找罪受,他小声嘟囔着:“我就喜欢温柔的……”

  寒风中谈话实在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原本打算在亭子里守岁赏月的心情也被北风吹散没了,他们都上了房车,沈书负责开,杨阅阅在副驾驶上陪他。

  房车里暖气开的很足,任冬迎暖和了一阵才觉得恢复过来,嘴唇干涩,他想找点水喝,才拿了杯子准备去接,迎面和正朝这边走来的丛星泽碰上。

  房车空间就这么大,一条很窄的过道一次只能过一个人。任冬迎敛下眉目,不想和他说话,就侧在一边让他先过。

  就在丛星泽马上要走过去的时候,车身突然剧烈晃了一下,任冬迎未意料,身体没稳住,直直朝他身上撞过去。

  丛星泽被他撞到,腰在旁边水槽台上硌了一下,下巴被磕到,他眉心瞬间蹙起,狠狠地将靠在身上的人一把推了出去!

  他力气很大,任冬迎还没站稳直接被撞到墙上,发出一声碰撞的响声,而他还没反应过来。

  后背一阵火辣辣的疼痛,陈阳闻声赶来,连忙将他扶起来,扬声冲丛星泽喊道:“你干嘛?!”

  丛星泽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眼神漆黑冷峻,整个人散发出一股锋利又冷厉的生人勿近感,他讥讽道:“管好自己,别动不动朝人身上扑。”

  陈阳恼了,撸起袖子就要上去:“你说什么呢你!”

  任冬迎连忙拉住他:“好了好了,没事的,没事。”

  他不想把事情闹大,企图丛星泽说痛快了就可以息事宁人,但今晚的丛星泽却存了心要让他难堪。

  “怎么,我说错了么?哥,你没告诉你朋友吗,你听我爸的话从他那里得到多少好处,怎么都不知道要分享一下呢。”

  他字里行间把任冬迎恶心了个透,任冬迎忍无可忍,他站起来使劲推了丛星泽一把,“你闹够了没?”

  丛星泽一动没动,冷笑一声,看了他一眼,抿着唇走了。

  胸口起伏的厉害,索性前面开车的沈乔和杨阅阅并没有听到,陈阳扶着他坐下,还想再去找丛星泽,被任冬迎拦住,他脸色苍白,勉强笑了笑,“我没事的,他就是脾气差了点,说话比较难听,不用跟他一般计较。”

  “他平时就一直这么跟你说话?难怪你在他家里住不下去,他爸呢,他这么对你都不管吗?”

  任冬迎想到丛星泽和丛盛的关系,父子两人根本就没有办法好好待在一个环境下,丛盛大概对丛星泽还是有所期待的,但丛星泽却说过,他恨丛盛。

  这样的情况下丛盛说什么丛星泽只会以更加强硬的态度来反抗,他能让丛盛亲眼看到两个吻在一起的样子,这样的情况下任冬迎不敢想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他呼出一口气,声音轻下来,虚弱的样子:“我好渴,你能帮我接杯水吗?”

  陈阳眉心攒着,很不认同他逃避的行为,但是他这会儿脸色实在是苍白,看起来很不舒服,陈阳还是把想说的话都咽了下去,打算换个时间再和他好好谈。

  沈书他们换了个地方,他在这个小区里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因为平时没有人住的原因,就很空,里面只简单摆了几件家具,不过有一个很大的落地窗,位置很好,能看到整个小区的风景和那个人工湖。

  原本就说好了要在一起,任冬迎也只能硬着头皮也跟着去了。

  沈书又搬了很多酒过来,也许是因为过节,也许是因为老朋友聚在一起,他的话格外多,和杨阅阅一起聊到天南海北去,沈乔阴着一张脸,劝都劝不住,一个人生着闷气去打游戏了。

  电视机里播放着春晚,任冬迎却看不进去,他给陈奶奶拨了个视频,那头很久才接。

  陈奶奶脸上都沾了点儿面粉,其他的老人们和她坐在一起,在包饺子,很热闹。

  视频里能看到那头也播放着春晚,是个小品,陈奶奶打着视频心不在焉的样子,眼睛一直盯着电视机,任冬迎心下觉得好笑,给人道了声“新年快乐”就挂断了电话。

  不知道做什么了,陈阳过来叫他去喝酒,任冬迎知道他心里有气,又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

  两个人并肩坐在巨大的落地窗前,酒瓶摆放一地,他帮陈阳开了一瓶,盯着窗外的月亮,抱着酒瓶发呆。

  手机嗡嗡一直震动,时不时有以前初中高中的同学群发新年的问候。除夕的夜里,应该是很热闹的,窗外灯火通明,任冬迎甚至能从那一排排的窗口里想象到各家阖家欢乐,欢聚一堂的情景。

  陈阳的手机也响起来,他瞥了一眼来电号码,随后烦躁地挂断了电话。

  任冬迎喝了口酒,眼波朦胧地问他:“怎么不接?”

  “我妈。”陈阳说,“不想接。”

  任冬迎听他说过他家里氛围似乎不太好,爸妈离婚了,都不怎么管他。

  陈阳苦笑着说:“你说世界上家庭美满的人有那么多,怎么就不能多我们两个啊?”

  任冬迎笑了笑,其实这也是他从小就想问的问题,不过有点儿不太一样。他想问的是,世界上有爸爸妈妈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就偏偏他没有?

  但就是没有,他在这世界上,一个亲人都没有。

  放学以后,没有人来接他。

  饭要自己做,锅里又不会自动生饭,不动手就要饿肚子。

  睡觉要自己睡。

  怕黑要自己开灯。

  摔倒也要自己爬起来呀,疼的话哭一会儿就好啦。

  考试得了100分,捧着试卷笑笑。

  然后就收起来吧。

  任冬迎第一次知道过生日可以许愿的时候,在吹灭蜡烛闭上眼睛的那段时间里,他一口气足足许了十几多个愿望,大多都是希望他的亲生父母可以突然出现诸如此类的。

  后来的那一年里他一直很期待,据说生日愿望很灵验的,他的亲生父母说不定只是不小心把他弄丢了,这会儿一定痛哭流涕四处在寻找他的下落吧。

  好吧,没事的,任冬迎心里想着,虽然你们这么马虎,但我还是大度一点,原谅你们吧,那你们可一定要快点儿来啊。

  可是直到又过了一年,到了下一个生日的时候,他才知道,哦,生日愿望最多只能许三个。

  任冬迎有些愤恨,怎么可以这样,为什么没人来告诉他,又怪自己贪心,难怪父母还没有找到他,原来愿望根本就失效了,真是可恶。

  于是这一次他静下心,虔诚地闭着眼睛,只安安静静地许了一个愿望,他心想,我不许三个,只许一个,这样就一定能够被父母听见的吧。

  然后他就又生出期待,等待着,盼望着,渐渐也就长大了。

  也明白过来,生日愿望都是假的,根本实现不了。

  骗小孩儿的。

  酒瓶东倒西歪乱了一地,任冬迎不记得手里这是第几瓶了,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到怎么回答陈阳的问题,于是换了一个角度宽慰起来:“唉,世界上这样的人太多啦。你看丛星泽,天之骄子嘛,不是一样也整天冷冰冰的,也过得不快乐,好可怜。”

  陈阳也喝多了,一听到这个名字下意识皱起脸,“不快乐,他不快乐嗝,那就好,他不快乐,你就快乐……”

  “嗯?”

  任冬迎呆愣愣的,有点绕不明白,陈阳红着脸,下巴一磕一磕的,快要掉到地上,困极的模样。

  任冬迎知道自己要把他扶起来,带到床上去,但是脚下像踩了个西红柿,软绵绵的,他站起来就要摔跤。

  好在杨阅阅还是注意着这边的,他带着醉鬼陈阳先去了趟洗手间,然后才把人带去了卧室。

  安顿好一个,杨阅阅又过来扶他,任冬迎摆摆手拒绝了。

  拜托,今晚可是除夕啊,怎么可以躺在床上睡觉。

  他有好多事要做,一定得看春晚啊。

  任冬迎动了动,自己站起来,摇摇晃晃,拒绝了杨阅阅的搀扶,表示自己很好。

  真的很好,不过看春晚之前,他想先去洗手间吐一下。

  他自己摸索着去了洗手间,却什么也吐不出来。他看到有一顶红色的帽子戴在头上,衬得他双眼明亮,脸颊通红。

  他想抬手摸一摸,一伸手,摸到了镜子。

  嘴唇在动,他喃喃自语:“小红帽……”

  门口有人进来了,任冬迎迟钝地回头去看,还没看清那人的面容,“啪”的一声,灯被关掉了。

  顿时陷入一片漆黑,任冬迎眨了眨眼睛,刚要出声,有人抵上来,带着一点酒气,捂住了他的嘴。

  他“唔”了一声,没挣扎,分外乖顺的样子。

  丛星泽手下的温度灼热,任冬迎微张着嘴,贴在他的手心上。

  不知道温度是什么时候升高的,反应过来的时候丛星泽已经贴在他颈侧了,呼吸声很近,微哑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我不快乐,你就快乐?”

  太热了,任冬迎偏了偏头,并没有去听他在讲什么。

  丛星泽松了些力道,他晦暗不明的眼神隐藏在黑暗里,不去管他究竟是一个人自说自话,还是在讲给醉鬼听。

  “你说丛星泽可怜,到底是谁更可怜。我们明明是一样的人。”

  他紧紧抓着面前的这个人,恨不得贴着他大声喊出来,我们都是一样的,是被命运选中,不该出生而偏偏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人。

  任冬迎难受的挣扎起来,他掀开眼皮,眼尾水红,想推开他,嘴里低语:“别吃我,大灰狼。”

  客厅里传来一阵激动的声音,隔着房间沈书有些模糊的声音喊着:“快快快,倒计时了,最后十秒。”

  “十、九、八……”

  这是一年里的最后十秒钟。黑暗里,丛星泽突然说:“我也喝酒了,我不太清醒。”

  不知道在说给谁听。

  新年倒计时最后五秒,任冬迎拧着眉,感觉很热,嘴唇上有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贴了上来,有点儿舒服。

  牙关被撬开,有什么东西钻进他的嘴里,任冬迎沉闷地呼吸不过来,脑袋昏沉。

  “五、四、三、二、一”

  “新年快乐!”

  窗外,黑色的天空中烟花不断盛放,火树银花,迎接着新的一年的到来。

  窗内,两个安静的人影靠在一起,丛星泽退开毫厘,食指抵上任冬迎有些发肿的嘴唇。

  半晌,他说:“新年快乐,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