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如果真是我搞错了呢?”

  “如果这确实不是他想要的——如果这真的只是他在试图对我负责——”

  “他真的会和我离婚吗?”

  “我想这就是他和你家人所担心的。”

  所以我对这种感情没有任何兴趣。小酒窝看着坐在床角,曲起双膝,蜷成一团的影山茂夫。幼稚的占有欲、滑稽的患得患失、无意义的焦虑和狂喜。这一切会让人积累不必要的压力,认真说来,影山茂夫才最该是远离这种感情的人——然而他那年轻诚挚的心,似乎从未失去这种感情。其中有多少是被那个男人呵护而成的已不得而知,但可以明确的是,影山茂夫现在的压力值大致在90%上下徘徊。

  “和他谈——和你弟弟谈谈?还有那个鸡毛掸子?”小酒窝说:“一年就离婚什么的,说说而已啦。”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茂夫迟疑道:“我感觉是我的错。”

  “律肯定不这么认为。”

  茂夫似乎小小地笑了一下,然后笑容很快变为苦涩:“以前被他叫出去打工时嫌烦,但现在有芹泽先生帮忙,他基本上没叫我了。”

  “大概是希望你享受大学生活吧。你不仅有学习和社团活动,还有时薪远超300圆的打工呢。”

  “啊,对。”茂夫看了看表:“室友要回来了。”

  小酒窝烦躁地啧嘴:“普通人真是麻烦。”

  “在师父眼里我大概很奇怪吧,经常对着空气说话什么的。”茂夫身周的空气微微柔和了。

  “他自己就是个戏精,你不用连这个都称赞他。”小酒窝说:“要我说,明明什么都看不到还能唱作俱佳,他可真有本事。”

  “对啊,师父是很厉害的。”茂夫会心地微笑。

  “我那是——算了,随你吧。”小酒窝很心累地飘在茂夫肩膀附近,头顶的一揪蔫蔫地垂下来。他们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

  “唷,影山,你在啊?”古川肩上搭着棒球服,上下打量衣着整齐的茂夫:“怎么,要出去?”

  “嗯。”

  “你时间安排也太紧了吧。哥几个还说叫上你去联谊呢——啊,知道了知道了,你结婚了是吧。”古川和野津对视一眼,揶揄地笑:“真是的,不乱勾搭就行了。哪有人像你这样高中毕业就把未来定下来的啊。”

  “这样很不靠谱吗?”茂夫问。

  “与其说是不靠谱……不如说是,兄弟,人生苦短,世界又这么大,多看才不亏呐。”野津拍了拍古川的背,后者便做了个“闭嘴”的手势:“行,我不说了,祝你们百年好合。”

  野津朝茂夫笑笑:“真的,只是很普通的联谊,大学里还是多交点朋友为好。偶尔也放松一下吧?我记得你今天是没有打工的。那是想回家?”

  茂夫犹豫片刻:“不,其实没什么事,我刚刚只是打算出去吃饭。我也可以去吗?”

  古川吹了声口哨:“这就对了!High起来哥们!”

  野津毫不犹豫地敲了他一个暴栗,古川做作地哀嚎,茂夫心里虽然觉得这样很有趣,但还是面无表情,弄得两人讪讪地住了手。

  “对了,上杉呢?”茂夫问。

  “你问他?估摸着已经到了吧。”

  “干杯——!庆祝320第一次四人出动!”

  “干杯——!谢谢各位美丽的女士!”上杉颇严肃地说:“那么,从右至左,就是我们320的各位了。啊,但是不要对影山君有什么想法哦,他已经结婚了。”

  “什么?!”“难以置信!影山君看上去特别小!就像高中生的一样!”“我们两个月前就是高中生……”

  “重要的是对方是谁吧。方便说说吗,影山君?”“感觉根本就输在了起跑线上。别人已经结婚了我们却连男朋友都没有!”

  “不包括我。我有男朋友了。”杉本举起手:“很巧地就是那边的上杉君~”

  上杉笑眯眯地向众人挥手:“嗨~请多指教~”

  “啊。”

  “啥?!”

  “哦。”

  “等等?!所以这次联谊根本就是为了秀恩爱的?其实只是个公开关系的亲友见面会?!”古川把头发揉得一团乱,扒拉住野津脖子:“野津,上杉抛弃我们了。明明一年都不到!我好难过。”

  “我就当你是在祝福我了。”上杉无辜地摊开手:“要真是联谊怎么可能把影山君叫过来。我说你们可长点心吧,这位可是,在我们还在为恋爱烦恼时,已经抱得美人归的大佬!抓住机会赶紧请教啊?!”

  “哦哦哦!”古川腾地跳起来,冲上杉举杯:“这是你干得最靠谱的一件事了。”他盯着茂夫,殷切地问:“方便说说吗?”

  茂夫感觉自己一瞬间被一群饿狼包围了。虎视眈眈的程度甚至令他想起当年的暗田留学姐。真是十分有气魄的眼神。

  “唔,不过这个是个人隐私啦。我们只是好奇而已。”杉本说:“不说也没关系的。对不起,请不要介意,影山君。”

  迟疑片刻,茂夫说:“不……没有。只是……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知道我和他结婚的人都认识我们两个,所以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想了想:“非要描述的话。应该是……好人吧?”他面上浮现出柔和又甜蜜的笑容,兀自肯定地点着头:“嗯,师父是好人。”

  “那个,影山君。”古川举起手:“先不说你这段话槽点太多我简直无从吐起——最后那个,‘师父’是怎么回事?”

  “就是我和我师父结婚了啊。”

  “不不不,问题不在那里。虽然是能看出来灵幻先生比你大,但怎么也不至于到‘师父’这个级别吧?!影山君,你的高中生活到底是怎样地波澜壮阔……话说这个世界上还有‘师徒’这么古老的关系存在吗?你们是哪里的匠人传承吗?!”

  “古川,吐槽太猛的话会被讨厌的。”

  “我有什么办法,你跟我的人设说去啊。”

  “不要做出这种意味不明的发言好吗古川君。你这样让大佬都没法讲话了。”上杉一肘钩过古川的头,拳头顶着发旋一个劲儿地转:“请继续,影山君。你们是怎么告白的?又是怎么从恋爱到结婚的?”

  “啊……我们……”

  茂夫张口结舌。

  他们……有认认真真地告白过吗?

  有恋爱过吗?

  有约会过吗?

  没有。都没有。

  一切都是从灵幻问他愿不愿意到法定婚龄就结婚然后离婚开始的。

  那时他才十四岁。从那之后他就把灵幻新隆和“结婚对象”这个词挂上了钩,再也没分开过。他以为就是这样了。他们会在一起。你询问,我同意。然后在一起,誓约忠诚,相互保护。难道婚姻不就是这么简单的事吗?难道他们一直以来不都是这样吗?他忽而有些混乱,至少他以为灵幻也是这么想的。难道问题就出在这里?他想到灵幻的模棱两可,想到他的回避,想到他无奈而近乎宠溺的眼神。

  他不说“爱”,却每每主动做出最关键的表态,仿佛在说——

  “没关系。是我提议的。是我选的。你没有错。你还有退路。”

  他的眼神始终温和有力,二十八岁到三十二岁,一直清澈坚定。他好像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似乎肯定怎样做对两人来说才是最好的。

  他说:“没关系,想跑的话就跑吧。”

  他甚至贴心地把退路借口都一应备齐,款款呈上,自己伫立一旁,笑容可掬。

  他遥遥一笑,一挥手,一转身,都很潇洒。

  “没关系。”

  他说。

  就因为你是这样——所以我——

  茂夫一时间哽住了。他握紧双拳,情绪翻涌而上,若非这几年他一直刻意训练自己稳定情绪,只怕当场就要爆发。

  他咬紧牙关,垂下头,声音细细地,裹挟着痛出的心血,从齿缝间迸出:“新隆是个……好人。同时也是……”

  非常狡猾的人。

  温柔到胆小的人。

  总是对我微笑的人。

  ——我爱的人。

  “怎么了,影山君?”

  “啊,没什么。就是想起……我总是赢不了他。”

  “哈哈,毕竟是师父嘛。”

  茂夫应着,却有些魂不守舍。

  ——想见你。

  我想回家。

  08.

  领证那天下午,灵幻去影山家拜访的场景多少还是有些尴尬。

  其实灵幻已经做好被律用超能力丢出去的准备了,总觉得再不济也得有个屏障把他拦在门外,结果什么都没有,连上茶的动作也很轻巧,虽然脸色发青,但毕竟没说什么。

  茂夫的母亲说:“呃,总之……新婚快乐?”

  “谢谢。”灵幻咳了一声,有点把不准该怎么称呼。

  “感觉就像自己突然多了个长子一样。”这位平凡的母亲说道:“生茂夫的时候已经不年轻了……现在忽然有种自己……”她有些语无伦次,便抱歉地冲灵幻笑笑,低下了头。

  “茂夫。”

  “爸爸?”

  “既然你结婚了,你以后打算住哪?”

  “啊?孩子他爸?茂夫不是还住家里吗?”她慌乱地、下意识握紧了膝上交握的手:“他就要高考了,不可能突然离开熟悉的环境吧?”

  “孩子他妈。茂夫结婚了。”他平静而沉稳地看着茂夫,总是插诨打科的笑意不见了。“茂夫,在结婚以前,你只是一个学生。只是我的儿子。但现在,无论你是为什么结婚的,你已经是个大人了。我不会再干涉你的决定。但希望你记住,从现在起,只有你能为自己的未来负责。”他举起手,制止了想说话的灵幻和妻子:“茂夫,你的回答呢?”

  茂夫站起来:“我去收拾东西。”

  “就一年……”母亲喃喃着。

  茂夫垂着头,往楼上走去,灵幻便也站起来:“茂夫,你不用——”

  “师父,我们结婚了。”茂夫回头笑了笑:“我自己能收拾行李的。”律几步跟上:“我帮你吧,哥哥。”茂夫点点头,兄弟俩便一起上了楼。

  “灵幻先生。”

  “是。”

  “于情于理,我们都很感谢您。”这位父亲说:“按道理,应该是茂夫对您负责。但从你们的相处来看,您似乎并不这么想。”

  灵幻手撑在膝上,低头致礼:“请千万不要对我使用敬语。再说,我毕竟是他师父嘛。这和谁是Alpha谁是Omega没有关系。”

  男人很赞同地点点头:“茂夫的超能力很强大,具体强到怎样的地步,我们也没亲眼见过。只是,您能给我们交个底吗?茂夫的超能力真的让他必须和Omega绑定在一起吗?”

  “……我觉得不用。”灵幻嗓子发干:“这个只是监察委那边提出的条件……我不想让龙套——茂夫接受安慰剂注射。他的超能力是天生的,虽然和情绪激动有关,但我不觉得到监察委担忧的那个程度。”

  “这是您出于个人感情的判断吗?”

  “……茂夫可以很好地控制他自己。”

  “说实话,灵幻先生,我们从来都没想过茂夫会成为谁的威胁。”

  “他从来不是。”

  “……我一直觉得很对不起茂夫。我们从来没意识到这孩子积攒了这么多压力,也没能理解超能力给他带来了那么多的苦恼。在他最迷茫的时候,能够遇到灵幻先生,我们真的非常庆幸。”他站起来,向灵幻鞠了一躬,灵幻急忙跳起来想扶住他:“您不用——”

  “但是,话虽如此。”他强硬地推开灵幻的手,完成了这一鞠躬,尔后挺直脊背,直视灵幻,说:“作为这孩子的父亲,我还是想问您,您以后是怎么打算的呢?”

  “之前已经说了——”

  “我不相信灵幻先生是会因为那种狗屁要求就答应结婚的人。我也不认为茂夫是那种脑袋发热的孩子。我更加不认为,您会试图去影响茂夫的意志——不,就连有这种想法都很失礼。”父亲说:“所以,请您认真地回答我,您真的打算一年后就和茂夫离婚吗?”

  “……所有人都有可能离婚。”灵幻听到自己说:“而我不会阻止他寻找自己的幸福。”

  09.

  “你怎么就不干这行了?”

  离职后,灵幻把大学时代的同桌叫出来喝了一杯。回想起来,这人大概是唯一能和“朋友”挂点边的。至少曾有愉快的课堂时光。

  “叫人出来就别喝闷酒。怎么,幸福感不高?”同桌觑着他的神色:“你要太执着,干什么幸福感都不会高的。和委托人吵架算什么,做服务业就得学会怎么做孙子。现在上法庭的没几个无辜的啦。”

  灵幻失笑:“不……没那么夸张。正义斗士什么的……你以为我中学二年级啊。再说我也不做刑辩。”

  “那是为什么?”

  “律师没法让我满足。”灵幻说:“不,演员也不能。我需要的是一个集合体。我不接受别人写给我的台词。也不想给别人写台词。”

  他若有所思:“我只管我自己——我就做好我的事。”

  “哈……说得像你真能不去照顾人似的。”

  “那还不容易?

  “你这样是会没朋友的。”

  “说得像你有朋友似的。”

  前同桌呛住了,低低笑道:“你赢了。”

  灵幻与他干杯:“不知还会不会见了。”

  “不会了吧?”同桌说:“除非恶鬼缠身呐。”

  “哈哈,谁说得准呢?。”灵幻心想,这倒是桩好买卖:“指不定哪天你就成我大客户了。”

  “无情呐,灵幻,太无情了。难道你就没点感情,为谁的幸福而幸福,为谁的痛苦而痛苦吗?”

  灵幻拎着小酒杯的手一顿:“我说,这可不是什么‘感情’吧。这特么压根就是爱情。”

  “被你发现了。”同桌嗤嗤地笑。

  “想套我的话,还早了一百年呢。”

  “那真是失敬失敬。那,难道你就没有对谁抱有爱情吗?”

  “没有。”

  “何等无情啊灵幻同学。我说的是父母,你想到哪里去了。”

  “……灭了你。”

  “还是说,”对方似笑非笑,“你其实渴望爱情呢?”

  10.

  灵幻拉开相谈所的门:“谁——啊,龙套,怎么回来了?”

  “周末。”

  “我不是给你钥匙了吗,敲什么门。”

  “怕师父有客人。”

  灵幻看了他一眼:“在看空气上很有长进嘛。”他手在空中一划:“刚刚真让我想到你第一次来相谈所的时候了。那时你才那么一点点,现在都比我高了。大学伙食不错啊。”他抬手在茂夫肩上一握:“哦,不错嘛,也结实了不少。”

  茂夫抬手握住灵幻手腕,声音有点哑:“师父。”

  灵幻收回手,茂夫默不作声地放开他。

  灵幻转身往里走:“最近没什么委托,真是好闲啊。”

  “芹泽先生呢?”

  “总不能让他一直呆在这吧。既然他真有那本事,也实习这么久了,差不多也该独立了。”灵幻说:“前些日子还被家里催婚,我看他当时都要吓哭了。第一次看到你之外的Alpha被结婚吓哭的。”

  “师父不会又跑去帮忙,比如装个年节特供女朋友吧。”

  “哈?说什么呢龙套。你师父我是那么随便的人吗?”灵幻严肃地说:“新年就该接大案子——芹泽那怂样能给多少钱?!”

  “那芹泽先生要是出手大方的话,师父就帮了吗?”茂夫说:“再说师父帮了很多人都没要报酬。”

  “嗯?那个啊,那个该微妙地说是良心呢,还是该怪拿钱的正主昏过去了呢……”灵幻瞥了茂夫一眼:“怎么,心情不好?”

  茂夫低下头:“没有……就是昨天和同学出去玩。”

  “嗯嗯,很好。就觉得你也该开始享受大学生活了。”

  “然后,就感觉……完全没法影响师父。就像刚才一样,根本说不赢师父。”

  “……为什么和同学出去玩会讲到这个话题?”

  “就是突然想到的。”

  灵幻耸耸肩:“我是师父嘛,要说赢我,你还早了一百年——好吧好吧,至少早了十年呢。”他想揉茂夫的头发,抬手后又偏成拍拍他肩膀:“别想太多。难得回来,师父请你吃饭。”

  “不是约好师父要学做饭的吗?”

  “哈——你不也没给我整理家务吗?”

  “今天回去就做。所以师父做饭吗?”

  “……不好吃的话责任自负。”

  “嗯,我不挑食。”

  “……这里难道不该接‘您做什么都好吃’吗?!”

  “那就是欺诈了,师父。”茂夫看着灵幻,漆黑的眼里有温和的笑意:“我才不会骗师父。”

  11.

  灵幻一贯自负他那张嘴。

  他深入人群,滔滔不绝,每有观众,就情绪激昂,锣鼓一响,便好戏开场。但那独白有时过于慷慨,用力得过了头,在亲近者眼里反倒像破绽百出的黑色幽默。

  灵幻不知道吗?

  这倒并不是。但松懈是定然有的。被揭破后就更放任自流。他既从不铁齿,更无假面依存症。倘若我们愿意承认善意的谎言——那么,大概可以说灵幻新隆是个活得十分诚实的男人了。

  然而,在影山茂夫的父母跟前,他那伶牙俐齿锈成一堆破铜烂铁,连着身体都咯吱作响。输入和输出的都是些无意义的数据,他想伪饰,但不知是责任还是什么见鬼的东西,迫使他把真心话都倒了个干净。

  他害怕影山父母露出失望的神色——他自然衡量过自己,考虑到Omega的稀有和自己对这个家庭的意义,影山家拒绝他的可能性不大,但他同时深知,没有父母会真正满意儿子的结婚对象——就连他自己也不满意。

  他师长的那面频频试图敲打茂夫:你要多看,多听,多想,多说。并时时为这个弟子的闭目塞听和坐地自划恼怒不已。

  他——他自己那面又蜷缩起来。不看不听不想不说。偶得缝隙出来透气,便尤擅自嘲:表里不一说的不就是你?

  回想起来,龙套吸引他的正是这点。扪心自问,他是没那个勇气拿自己有没有超能力跟人商讨的。不,说不定根本不会为超能力烦恼。但凡有一丝超能力在手,他就能浪得飞起。他那大人物的梦想正扎根于他的平凡,如果有了超能力——好吧,超能力也就能让他除灵顺利点,不仅跟现在没差,指不定还没法遇上茂夫。

  幸好没有超能力。

  觉察到这点时他简直哭笑不得。

  你啊。他柔和地看向勤勤恳恳地打扫房间的弟子的背影。

  既惊且喜,乍怒还忧。人生的感情和色彩一并活泛了,汹涌着淹没了他的胸腑。

  从相遇的那一刻起。

  都是你啊。

  正因如此,他才不希望少年从他那广阔的天地中,轻易退避到自己狭隘的世界里。

  12.

  小酒窝在厨房里飘来荡去,看灵幻轻车熟路地切菜翻炒,明显是练过的,感觉一颗古井无波的心受到一万点暴击。

  “你俩要是真离了我跟你姓。”

  “难道你不是跟我家龙套混的?”

  “‘我家’——卧槽,我就一直觉得跟去大学不是你的风格。”小酒窝简直要给他跪了:“你跟我说实话,灵幻,你是不是故意的?宣誓主权?”

  “没有。”灵幻手上动作不停:“我真的只是想去看看。他以后会在什么地方生活,会遇到什么人……你知道去外地读大学的有几个回家工作?概率低得可怕。”

  小酒窝看他一边切菜一边跟自己说话,有点担心他会伤到自己,不过一心二用一直是灵幻的强项:“然后呢?你这副若即若离的样子是怎么个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灵幻说:“我已经懒得在他面前伪装什么了。我就是想告诉他,如果哪一天他喜欢上谁,要离婚的话,我不会反对。倒不如说,我更希望这样。”

  “‘希望’?”

  “我没说我喜欢。”灵幻在抽烟机的嗡鸣中说:“他太年轻了,没见过几个脑子正常的大人,喜欢上我很正常。但这种喜欢很可能只是一种错位的向往。”

  他沉默了一会儿,厨房里便只剩下炒菜的声音。

  “我希望他有选择的余地。我希望他不要后悔。”他的声音太轻,小酒窝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我希望当他回头看这一生……他不会觉得我耽误了他。我不希望他恨我——我自认我们开始得还算愉快。我希望结束时他也能是快乐的、向前看的。”

  “这个世界太大了,小酒窝。”灵幻说:“值得茂夫去看看,再做决定。”

  “你傻逼啊。”小酒窝满脸不可思议:“哪有人会把喜欢的人往外推的。这不白痴嘛。”

  “是是。”灵幻敷衍道:“英明神武的超弱恶灵大人说得都对。就当这是师长责任吧。”

  “嘿。我认真的。”小酒窝沉下脸:“如果你不是对他抱有爱情的话,还是趁早说清楚比较好。”

  灵幻笑了一下:“……小酒窝,你是觉得这些感情能够干干净净地分得一清二楚吗?”

  “那当然,”恶灵先生翻了个白眼,“不然为什么要有不一样的称谓——除非人类太无聊。”

  “……你也曾是人类好吧。”

  “我已经超脱那个阶段了。”

  “那就赶快去成佛啊?!”

  “我拒绝。赶紧回答,别想绕过去。”

  “哦,那个啊。反正我不这么想。”灵幻耸耸肩:“反正我是没能分清楚。也许他十四岁的时候我有想过——那时候确实只是权宜之计,实在没办法,我又不放心将来哪里跳出来一个Omega,就想着先占位置然后看情况再退位让贤……但是后来……”灵幻熄了火,将菜装盘:“渐渐的就只记得将来可能是要和这小孩结婚的了。”

  他端着菜走出去:“我已经不会再考虑其他人了。非要界定清楚是什么感情有意思吗?”

  13.

  影山茂夫去上大学时,排场挺大。

  父母自然放心不下——灵幻疑心这和他们知道自己也要去脱不了干系。律去得更是理直气壮:他想提前感受下大学的气氛。仿佛嫌各种奥赛让他去的大学还不够多。花泽辉气和铃木将神秘地齐齐出现在车站,加上小酒窝和芹泽——

  “你们是要再去打个‘爪’还是怎么着?”

  花泽笑眯眯的:“呀,毕竟是影山君要去的学校,总得认个路。”

  “他虽然不是唯一有超能力的,但确实是第一个上大学的。”铃木将说得一脸严肃。

  “所以说上大学比打你老爹还需要严肃对待是吗。”

  “说什么呢。”小酒窝责备道:“跟大型中二对刚能和上大学比吗?前者只是中二交流会,后者才是走入社会的第一步啊。”

  “能不要若无其事地在别人面前吐槽他父亲吗。”

  “平时吐槽得最厉害的不就是你吗。”律瞪向灵幻:“说来为什么灵幻先生也在这里?你的相谈所呢?”

  灵幻向他示意手上的行李:“送弟子上大学怎么了?再说我可是跟龙套结婚了啊。”

  律瞥了茂夫一眼,压低声音:“你脸皮的厚度真是让人甘拜下风。”

  “谢谢夸奖。”灵幻泰然自若,照单全收。他侧头看向紧紧抓着书包带的茂夫:“龙套,怎么啦?一直不说话。”

  茂夫摇摇头,声音很小:“我只是去上个大学而已,但是大家都来了……”

  “龙套,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灵幻挑眉,抬手一指:“这一拨,是灵幻相谈所的年度员工旅行。”再一挥:“那一拨,是你师父我请弟子家里人出去玩。跟你这个去上大学的有什么关系?”

  “啊,是这样吗?”茂夫抬起头,惊讶地眨眨眼。

  灵幻点头,眼神非常诚挚:“就是这样。没人打算跟过去给你收拾屋子。”

  “这样啊,太好了。”茂夫盯着灵幻:“但为什么之前我一直没听说过员工旅行这种福利?”

  灵幻毫不犹豫:“因为你只是弟子,不在编制内。”

  “相谈所有编制吗?”

  “……现在有了。”

  “那小酒窝的编制怎么算?”

  小酒窝万分嫌弃:“别把本大爷扯进去,谢谢。”

  “他挂靠在你名下。”

  “那我呢?”

  “……挂靠我名下。”

  “骗鬼啊?!一个破相谈所哪来的编制——!!!”影山律想要咆哮,铃木将牢牢捂住他的嘴:“镇定,小心被驴踢。难道你想你哥把我们都强制遣返吗?”

  “我哥不会对人用超能力!”

  “问题不在这吧。再说你干嘛那么反感灵幻先生?看他这态度,很明显一年后要离婚的话会很干脆的。根本不会耽误你哥谈恋爱。说来离婚这事儿对omega来说更要命吧。”

  “……就是因为这样才更不爽。”律横了将一眼:“说了你也不懂,别问了。”他想了想,语气到底软和下来:“自己悟。”

  “我要悟什么?”铃木将暗想,简直莫名其妙:“悟你嫂子口嫌体正直吗?这不明摆着的事?”

  14.

  到大学后,众人果然遵守约定,四下散开,连父母也在茂夫的强硬要求下由律领着观赏名胜古迹。茂夫刚想请灵幻也不必顾虑他,就见男人已经拎起箱子迈开步伐:“龙套,这边。”

  他跟上去,默默用超能力在箱子下托了一把。

  茂夫是第一个到寝室的,灵幻站在门口,看茂夫指着物体飞来飞去各归各位,很是赞赏:“用得越来越细致了嘛。不错不错。”

  茂夫不咸不淡:“师父教导有方。”

  他就哈哈一笑:“那是自然。”他搬了把椅子,跨坐着,手肘撑在椅背上下:“看来以后家务可以放心交给你。”

  “不是师父说不要什么都用超能力嘛。”

  “说什么傻话呢龙套,家务这种精细活才算得上超能力的特训啊。”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茂夫听他答得斩钉截铁,不由微微笑了:“但是超能力做饭都不好吃。所以要麻烦师父学做饭了。”

  灵幻手肘一滑,忙不迭起身道:“……龙套我去你学校里逛逛。”

  茂夫收拾好寝室,在床上坐了一会儿。“一个人”是很熟悉的状态。他心中却不免有些惴惴,有点想追出去找到灵幻。他习惯了保护父母和弟弟,却觉得一直被灵幻保护着。有时这叫他害怕,唯恐灵幻只拿他当孩子看。

  “如果我去找他,会显得我独立能力太差吗?”茂夫握紧双手,脑中嗡嗡的。“他真的觉得我找个女朋友也没关系吗……”

  他有点茫然。

  我该怎样才能让他相信呢?

  他怎样才会相信,我真的已经想好了,真的不会后悔呢?

  “……新隆……”他喃喃,又惶恐地四下看了一眼。

  “啊,谢谢您帮我搬上来。”

  “没有,我也是顺道——你在哪个寝室?”

  茂夫猛地抬头,从床上站起来。

  “320。”

  “那还真是巧啊——”灵幻说着,抬着一个超大的行李箱的一头,半弯着腰挪进寝室,放下后擦了把汗,朝茂夫挥挥手:“哟,这你新室友。”

  茂夫迎上去,上下打量自己未来的室友——Beta,可能偏向Alpha那边,清俊瘦高的男生。他主动伸出手:“您好,我是影山茂夫。”

  “啊,您好您好。我是古川崎。你们认识?兄弟?”古川笑着:“刚才多亏灵幻先生帮忙——谢谢,我请你吃饭。”

  茂夫看了看灵幻,男人笑着摆摆手:“怎么好意思让年轻人请客,一会一起吃饭。不过谢了,我看起来那么年轻?”

  茂夫下意识要脱口而出:这是我师父。临了却又生出一种想敲定什么的迫切。他意识到这是某个特殊的时刻。面前的人对他和灵幻不曾有任何了解,对他们的一切认知,都只从这一刻开始。

  那对外人来说,他和灵幻是什么关系呢?

  既不是兄弟,也不算恋人;不完全是朋友,更不只师徒。

  他看向灵幻,灵幻眨眨眼,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于是,他便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

  “这位是我丈夫,灵幻新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