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他好像什么都比别人慢一步。
比旁人慢一步踉跄到终点；比旁人慢一步解读气氛；比旁人慢一步笑，慢一步哭，慢一步把遮掩的眼神挂上。
可他又仿佛什么都早一步，跨进别人兴许终其一生都触不到的地方。
比旁人早一步知道自己只是凡人；比旁人早一步知道世界并非如自己所想；比旁人早一步飞翔，早一步坠落，早一步品尝无能为力的苦涩。
连婚姻都早了那么多。
可惜另一位当事人似乎对此不以为意，成天自在地把周遭真正的超能力者支使得团团转，甚至连目光落到他身上的时长和热度都无甚改变。
这让影山茂夫觉得，就灵幻新隆而言，“师父”还是“订婚对象”，大概是一回事。
看，他又在兴致勃勃地唆使他去谈一场青涩的恋爱了。
07.
“那师父有谈过恋爱吗？”茂夫问。
“你对这个感兴趣？为什么？”灵幻露出笑容。
心理咨询师的典型做派。茂夫想。十四岁后他每个月都要进行信息素浓度测试和心理测评，灵幻的问话和那些医生的区别只在于那吊儿郎当的调笑语气。
他该如何回答呢？对订婚对象的过往情史的好奇？对师长过去的八卦之魂？一颗诚挚的求教之心？哪个回答的背后都隐隐浮出一个巨大的“×”。
“嗯，感兴趣。”他说。
灵幻的嘴角似乎抽了一下：“谈过。”
“但还是不受欢迎？”
“……龙套，你对小蕾的告白准备得怎么样了？”
这是能让灵幻新隆如此动摇的话题吗？茂夫感到一丝不可思议。灵幻似乎对“受欢迎”这件事并没有多少执念：上次情人节只收到了委托人送的感谢巧克力也没露出什么颓废的表情。好像对“受欢迎”的渴求只是嘴上说说。有桃花固然好，没有也能自在地过。茂夫一度羡慕过这悠然的姿态，但如今灵幻的表现却令他觉得，也许他也不是不在意的。
“其实师父很在意自己情人节能收到多少巧克力吧？”
“在意啊，有的巧克力还蛮好吃的。不过为什么情人节的传统不是送拉面券呢？”灵幻看了一眼龙套：“送章鱼小丸子也不错。”
“那师父没想过谈恋爱然后结婚吗？”
灵幻便微微瞪大了眼睛，在两人间来回指了指：“龙套，你成年后我可是要和你结婚一年的啊——你觉得有结婚对象的大人再和别人谈恋爱合适吗？这话让监察委听见了咱俩可就要被就地正法了。”
“……那我去和小蕾告白就没关系？”
“嗯，没关系。”灵幻说：“少年心事嘛，大家都理解。说不定你告白成功，成年后都不用和我结婚了。我觉得小蕾是Omega没跑了。”他一拍手：“简直完美！”
“那为什么师父就不能去谈恋爱？”
灵幻终究没忍住露出了牙疼似的表情：“大人得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也不是说你们就不用负责了。但是婚姻这种事……”他沉默了一会儿：“在成年前做出的承诺都是作不得数的。”
“那什么时候的承诺才作数？”茂夫听到自己这么问。
十八岁？二十岁？二十二岁？……还是二十八岁？
“我怎么知道。”灵幻耸了耸肩：“法律上是十八岁——但真要作数的话，也就没那么多离婚了。”他一掌拍过来：“所以要趁年轻好好恋爱啊！”
影山茂夫想了想，说：“知道了，我会向小蕾告白的。”
08.
说不在意是不可能的。无论是情人节巧克力还是小自己十四岁的徒弟突然成了订婚对象，桩桩件件都算得上是灵幻新隆的心头之刺。
但他是谁啊。
谁比他更有资本、更有义务、更想摆出浑不在意的样子呢。
没收到巧克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心仪对象也喜欢自己是意外之喜，没有也是人之常情。
和自己师父订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世上有那么多身不由己，这只是无数权宜之计之一。
他甚至还雄心勃勃地设计了一出青春真爱无敌戏码——只要龙套真能和哪位Omega走到谈婚论嫁那一步，他随时可以功成身退，但谁也别想跟他抢婚礼司仪的位置。他自信有本事让全场来宾都跟着自己一起泪如雨下，为新人送上诚挚祝福。
世上有很多不如意，不能每件都得沉甸甸地压在少年身上。有些东西实在不该在意，他就更没立场露出一张苦脸来为难人了。
这倒不是自我牺牲。灵幻心想，他起码靠这个逃过了四年催婚。
看着弟子那一脸“不敢苟同”，灵幻很想点一支烟，往后一靠，脚下一蹬，椅子转到光线最好的位置，让夕阳的余晖照亮他一脸沧桑：龙套啊，师父只能帮你到这了。
可惜他的戏精之魂蔫蔫儿的，趴伏在地，一抽一抽的，不知是痛还是哭。
他站起来，说：“去吃拉面？给你加俩叉烧。”
09.
显然叉烧拉面和章鱼小丸子都没能贿赂得了影山茂夫那天然的鬼畜之魂。
“师父，我向小蕾告白了。”
灵幻正在喝茶，噗的一声吐出来，飞溅的水滴悬停在空中，然后涓滴不剩地倒回他杯子里。灵幻看看散发着五颜六色光芒的茶水，眨了眨眼，放下茶杯，双手放在桌上，十指交叉，脊背也挺直了一些：“哦？那不是很好吗？她怎么说？”
“我跟她说我喜欢她很久了，她说她知道，她也很喜欢我。”茂夫的嘴弯出一个微小的弧度。
灵幻一拍桌子：“太好了！恭喜了龙套！交往后该大方的千万要大方啊！”
“啊？”茂夫眨眨眼：“我们没交往啊？”
“不是，你们不是……”灵幻的手在空中划来划去：“你喜欢她，她喜欢你？”
“是的。”茂夫捧着茶水，呷了一口。
“你们不是彼此喜欢？”
茂夫看着灵幻，黑漆漆的眼里终于有了些惊讶：“师父不也喜欢我吗？”
灵幻嘴巴张合，头次像条金鱼，脑袋空空，恨不得只有七秒记忆：“不是，我那是——那不一样的，龙套。”
茂夫放下茶水，认真地说：“也没那么大不同吧，小蕾也没把我当成恋人啊？”
“……龙套。那什么，我给你补下国文吧。”
“啊？好的，谢谢师父——可以顺便再给我补习下数学吗？”
10.
灵幻摸着胸口，自认那里只有一点“儿大不由娘”的刺痛。
今天也安定地远离恋童癖一步呢。
11.
“告白后感觉怎么样？”影山律问。
茂夫苦恼地瞅着勺子，想学律那样解开被无意识超能力扭成的螺旋，但即便勺子在他手中打了个蝴蝶结，那个圈还固执地蜷缩在那。他放下勺子，在地上躺平了，看着天花板：“感觉——很轻松啊。”
“轻松？”
“嗯。”茂夫说：“终于把那束花送到她手里了。”
“你不是还想在夕阳下和她牵手回家吗？”
茂夫伸手一指，勺子从地上跳起来，碎成粉末，又重新组合成光亮崭新的样子：“不行吧，我还得去打工呢。”
12.
“茂夫，什么时候也请灵幻先生到家里吃顿饭啊？”母亲皱着眉：“他就来过一回，还哐当一下就跪下了——明明帮了那么大的忙！多少也要感谢下人家，就算是假的也毕竟是——”
“喂，老婆。”
“好吧好吧，不说了。茂夫你问问灵幻先生喜欢吃什么，我给他做点。单身男人根本不会好好做饭……”
“不会哦。”茂夫说：“师父做什么都很厉害的。”
“哥哥你吃过他做的饭吗？”
“……喝过他泡的茶。”
“居然连顿饭都不给做！天天在外面吃很不健康啊！哥哥明明在长身体！”
“……相谈所也没做饭的地方啊……”茂夫说：“律，我感觉你比以前更讨厌师父了，是我的错觉吗？”
“……”
“律，你的勺子断了哦。”茂夫善解人意地接过弟弟的勺子，拆分重组了。
“……茂夫，你能用这个能力洗碗吗？”
13.
少年长得很快。
茂夫十七岁时就和灵幻差不多高了。
灵幻总是在心里感叹着现在的小孩吃得可真好，我当年要有这条件肯定还能长个十公分。他一边想一边不自主地看着少年，手长脚长的，比起营养不良似的国中期，肩背臂膀都覆了薄薄的肌肉，很有模有样。
少年脸上的婴儿肥每少掉一点，Alpha的信息素就愈浓郁一点，他也就愈难以再完全把他当孩子看一点。
这全是信息素的锅啊！灵幻新隆如此感叹着，哗啦一下推开相谈所的窗，冬日寒风呼呼地刮进来。
“师父？”
“嗯？”
“今年圣诞节来我家吧。”茂夫说：“我爸爸妈妈想当面谢谢您。”
“日本人过什么圣诞节！”灵幻摆摆手：“你们这群小年轻好好出去玩。”
“不怎么想出去，外面太冷了。想住在被炉里。”
“给我多少有点备考生的自觉啊！不好好学习的话小心将来还得来我这里打工哦？！”
“好好学习也得来这里打工吧。”茂夫说：“师父那么厉害，最后也来开了相谈所。为什么？我觉得做律师比除灵难多了。”
“才——没——有。”灵幻说：“律师这种工作，一旦掌握到窍门，就会变得很容易了。就像你觉得除灵没什么意思一样。”
“我没有觉得除灵没意思。”茂夫说：“我只是觉得，不能一直只做自己擅长的事。一直呆在舒适区的话，根本没法成长。”
灵幻笑了一下，没有接话。
“师父现在的业务也不光是除灵了吧？”
“呃，偶尔也会做几个非诉……”
“为什么？我觉得法庭上的师父超级帅的啊？”
“很帅？”
“嗯！最帅了！”
“龙套啊，师父给你一个忠告。男人最帅的时候呢，都要放在压轴出场。”灵幻说：“我要干了诉讼，还能给他们留活路？”
茂夫配合地“嗯嗯”地点着头。
“……龙套。”
“师父？”
“现在就算我说你可以逃跑，你也不会跑了吧？”
“不会了。”茂夫说：“但如果师父让我跑的话，我会跑的。”
14.
灵幻最近觉得很不妙。
年过而立，他第一次觉得，指不定分开Alpha和Omega真是有道理的。
折磨。太折磨了。
他能感觉那个问题就梗在茂夫喉头，一个火星就能炸响，把他俩都炸个体无完肤。
这天杀的发情期。
灵幻新隆感觉自己现在的知识储备够当个青少年性心理专家，但当他本人面对明显处在发情期前夕的影山茂夫时，还是嗡的一下，脑袋里腾起一朵红云，噼里啪啦地下起冰雹，打得他浑身抽疼。
“师父，我发情期就要到了。”茂夫说。
他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感觉整个人都迷糊了，不怎么熟悉的热潮从下腹泛上来，他感觉膝窝发软，手足无措。啊？是这么快的吗？从确定第二性征到发情期——竟然是这么快吗？
啊啊，影山茂夫，他唯一的徒弟，已经十七岁了啊。
还有一年就到法定婚龄了。
灵幻死死地掐了大腿肉一把，尖锐的疼痛让他糊成一团的大脑清醒了点：“呃，要我借你点什么吗？”
“如果可以的话。”
“……哦。”灵幻懵了一下：“你是要Omega信息素喷雾还是药？那个得要医嘱吧？”
“比起那个，我更好奇师父以前是怎么度过发情期的呢？”茂夫的声音平和得就像在做一场纯然无辜的学术讨论：“比如师父现在的脸就很红。师父的发情期是什么时候？”
现在的高中生真可怕啊。连发情期都可以挂在口头上了吗。这是生理卫生课的功劳吗。
“是那个啦，诱导发情——不，忘了吧。我和Beta没啥区别，呆在家里锁好门窗就行了。”灵幻说：“但你可能会遭点罪，不过如果有喜欢的Omega的气味的话……唔，但如果未经对方允许就动手动脚就很像猥亵了——算了，我还是去给你买点安慰剂吧。你有偏好吗？”
“……明天我能借用那个小屋吗？”茂夫指的是灵幻平时给客人做SPA的地方，每次灵幻都会做很彻底的气味清除。近来单纯的消减压力工作渐渐少了，那里也渐渐被灵幻当成了休息室。
茂夫抬起眼，灵幻总觉得那双被信息素扰动的黑眸比平时更亮，说不清是水光还是别种难言情绪造成的错觉。
“拜托了，师父。我不想呆在家里。”
“好吧……这是挺尴尬的。”灵幻说：“明天相谈所关门，你注意着点。”
他想了想，到底加上一句：“我就在附近。有事打电话。”
15.
从来没有操心Alpha发情期的Omega。
没有。
灵幻新隆觉得自己就是个傻逼。24K纯的。
但徒弟难受得嗷嗷叫了，做师父的能怎么办，啊？你说能怎么办？！
16.
影山茂夫走进相谈所时，灵幻正坐在平时的扶手椅上打电话，见他来了也只是挥挥手，劈头砸来一小瓶透亮的液体。
他用超能力接住了，关上休息室的门前回头看了一眼，灵幻右手扶着耳机，左手冲他比个大拇指，笑容满是鼓励的意味。
也许对他而言这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茂夫想。照顾人似乎是融进他骨血的天性。
从这个角度讲，灵幻实在是再符合Omega的性格侧写没有了。虽然他那么狡猾，有时还很尖锐，像条皮毛靓丽的狐狸，迅捷地奔过雪地。
这么想着的时候，茂夫就忍不住有点笑意了。
向小蕾告白仿佛是一个仪式。
我是喜欢你的。他说。
真巧啊，我也很喜欢你。少女说。但我有更喜欢的人。
还是跑步跑得快的那位吗？
不是啦，他跑步一点也不快。少女微笑着说。他喜欢星星。是个非常温柔的人。
你会向他告白吗？
谁知道呢？少女洒脱地说。我只是想要享受这种喜欢的心情罢了。
真巧啊。于是他如此回应道。我也有更喜欢的人了。
是吗？恭喜你呀。少女说。是最喜欢的人吗？
是的，最喜欢的人。
会告白吗？
会求婚的。
那就去吧。
嗯。但是，这束花是给你的。他说。只是给你的。
少女接过花束，吃惊地眨眨眼，露出美好的笑容。
谢谢了。我会珍惜的。
——和过去清算了。
茂夫深深吸气，侧躺在按摩床上，蜷缩起来。
空气中隐隐的都是灵幻的味道。平淡的Beta信息素香水的掩盖下，透出一点Omega狡猾又不以为然的甜美来。
他紧紧闭上眼睛。超能力把墙和门缝一层层糊住，让自己的信息素一点也透不到外面。
声音和感情也是。
17.
“你们消息还真是灵通，上赶着通知我龙套的发情期。”
“我说啊，他可还未成年啊？你们这是在教唆犯罪知道吗？什么配偶监护权——我们还没结婚呢。”
“什么做好安全措施！你们到底把茂夫当成什么人了？！行了我会呆在他附近的，也不用什么人来保护我安全。”
“哈？发情期的Alpha理智全无？都是托词——哦，龙套，接着！”
“他跟我一起，我俩就最安全。可拜托你们千万别乱费心了。”
灵幻手顿了一下，忍着没把手机丢出去。
现在可没人给他接手机了。
他现在的身体状态也不是很好，每一次发情期都硬撑过去的后果就是，真正被诱导发情时会更加难受。但那总还在忍受范围内。灵幻想，总比熬夜连轴打排位时好过，那才是身体真的被掏空。还有电视台采访的时候，哎呀，那才真是一脚踏进一个无底洞。
现在这又算得上什么呢？只是内分泌异常。只是热过了头。只是重感冒一般的浑身乏力。只是腰腿酸软，脑袋充斥这飘忽的情绪。看见谁时就那么高兴，不见时就那么焦心。
可也不耽误自己跟人唇枪舌剑大获全胜。
唉，果然特殊时期，人的情绪都不会太好。他起了近乎耍赖的心思，又迅速摁下这念头。
Omega的性别不是他的武器。过去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会是。
他锁了相谈所的门，坐在椅子上，很想抱一团被子过来把自己团团围住，筑一个巢，他一头扎进去，再不出来。
他环视四周，哑然失笑。
Omega在发情期时会下意识选择最让自己感到安心的地方。而对他灵幻新隆而言，那居然不是有产权证的公寓，而是这个破烂相谈所。
他懒懒地，不想动弹。下腹的热潮一阵阵地上涌，空气中少年清冽的味道带一点咸，不轻不重地撩拨着他的神经。他想动手纾解，又念及少年就在隔壁，这样做似乎颇为冒犯。他给少年划了线，少年好好地遵守了。他又怎能有半分逾越。
愁人呐，灵幻想。
小孩们长得实在是太快了。乍一打眼看去，他很难想起，他十四岁时，影山茂夫才刚刚出生。
当他为成为Omega消沉时，那还是个哭着喊着，对世间百态一无所知的软弱团子。
而现在呢？
他是Alpha，而我是Omega。这似乎听起来没什么不对劲，仿佛天经地义，还揉捏了黏腻和甜蜜。
但散了吧散了吧。灵幻挥挥手，有些颤抖地掏出根烟点上——他有多久没吸烟了？烟草的气味冲散了一些迷雾，而空虚和冰凉又回涌，层层叠叠地裹住了他，像个茧，而他已没什么力气挣脱出来了。
灵幻忽而笑了一下。
喜欢是这么简单的事吗？
几千个日日夜夜啊。
但错觉是会如烟消散的。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