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施勾起一个自嘲的笑来,站起身拉开了与庄周的距离:“为名,为利。不过是鸱求腐鼠,何敢劳鹓鶵一问?”

庄周这次被反诘得无话可说了。

他向着惠施走过去,对方却恭谨地后退几步,像是害怕轻侮了凤鸟的高洁似的。

庄周忽然觉得很难过,他曾经责怪过为何惠施不能理解他,可是今日才注意到,他也无法理解惠施的志向。

不仅没有理解,还轻言嘲讽。庄周眨了眨眼睛,嘴角垮了下来。一阵雾气笼起,仙人的身影已然消失。

惠施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三)触蛮之乐

出使秦国一趟,被张仪狠狠地奚落嘲讽了一通,还带回了一份辱国的城下盟约,惠施几乎可以想见自家王上的脸色了。只是形势逼人,再无其他办法了。

“这是夫子所求的吗?”云飘雾散,庄周出现在回魏的马车上。

惠施不想讲话,别过头不去看他。

“夫子啊,你听说过‘触’‘蛮’这两个国家吗?在蜗牛左边的触角上有个叫触的国家,右边的触角上有个叫蛮的国家,经常彼此厮杀,直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取胜的国家追赶败军,常常要十多天才能回来。“

惠施总是被庄周奇特瑰丽的想象所吸引,他虽然还是侧对着庄周不说话,却听得很认真。

”四方上下没有尽头,你想象自己在广阔无垠的宇宙间遨游,一回到现实九州之中,不是很渺小的吗?秦国与魏国相争,不是和触蛮之争没有什么区别吗?”

惠施眺望着辽远的地平线,天地在那里相触,自己所能到达的不过脚下方寸之地。

“子休,你说的宇宙四方太过广大,那样的世界我一辈子也无法企及,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惠施咬着嘴唇字斟句酌,认真地看着庄周说,“那我何不专注于眼前所能接触到的世界呢?”

庄周立刻说道:“随我羽化登仙,何方世界不可去得?又何必担忧一辈子时间不够?”

惠施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我曾和你在濠梁之上游玩,你说鱼儿出游从容,是快乐的。鱼儿只能在水里游,它的世界相对于人来说更为狭窄,你还觉得它是快乐的。那为什么认为我困于秦魏两国之间就一定是不快乐的呢?”

庄周皱起眉头,惠施这番话倒颇有“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之感,令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反驳。

“相邦,王宫到了。”侍从低声道。

惠施应了一声,转头望了眼表情纠结的庄周,打趣道:“俗人去追名逐利啦,仙人请自便吧。”

(四)带你飞

龙门,龙门。

“秦国这条大鲤鱼怕是真的要越过龙门成龙啦,唉。”

惠施喃喃自语,遥望着秦王端坐在夏车上,由魏王为他驾车,韩王牵马。他端起酒杯的手都在颤抖,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在听到秦国君臣高声欢呼着“大秦万年,王上万年”时,他几乎无法安坐下去。

一只蝴蝶扑棱着翅膀停在他手背上。

“夫子觉得秦王很威武吧!”庄周忽然出现在他身边,闲闲地倚着靠背。约摸是他使了什么障眼法,其他人都未注意到他。

惠施回过头,看见庄周脸上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说:“可是在仙人眼里,个人的功业成就、国家的兴衰灭亡,不过是弹指一瞬而已。夫子又何必自扰呢?”

惠施摇摇头:“我可做不到像你这般超脱,注定是得不了你的道了。”

“夫子可欲一观天地之大?”

惠施还没反应过来,身子一轻,就发现自己轻飘飘地飞了起来,吓得他紧紧地攥着庄周的手。

“放轻松,你现在是魂魄之体,不会摔死的。”庄周带笑的话音在呼呼的风声中传到惠施耳朵里,有一些模糊和不真实。

他看了看自己,乳白色半透明的,果然不是肉身。

“庄周!”惠施对故友自作主张的行为有点恼怒更多的是无奈。万一典礼结束有事情需要他处理……

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庄周叹了口气:“夫子,你看看这浩瀚的天地呀!心里怎么还想着那微末的俗务呢?”

惠施这才举目四望。翱翔在高空,往下能看到大地上山川与河流的走势,蜿蜒曲折如同巨龙。暮色四合,天边的夕阳渐渐沉入山坳中,云朵都是红灿灿的。

刚才那般庄严气派的王典真的一点儿也看不到了,看不到地上生活着的人,看不到龙门或是大梁,甚至分不出秦与魏来。真的就如蜗牛触角上的触蛮一般。

“子休,如果像夸父那样,一直往西飞,能飞到太阳上去吗?能飞到天之尽头吗?”惠施忍不住好奇地问,就像刚刚睁开眼看见世界的婴孩。

“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庄周眼中映着夕阳,亮闪闪的,笑得很开心,“夫子可以试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