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什么电影?”

  “我没去。”男人笑笑,“然后他开始送花,送鞋,送衣服,送车。”

  他讲到这里,服务生过来放下了账单,和男人说了几句话,男人告诉我:“咖啡馆要打烊了。”

  我一看,咖啡馆里里外外竟然忽然只剩我们这一桌,那些观光客好像说好了似的,一瞬间都走光了,只剩那些小飞虫还在绕着蜡烛乱飞。我拔掉了充电线,试着开机,开机倒能开了,可不等我调出s的电话,电量过低的提示又跳了出来。手机自动关机了。

  我喝完了咖啡,掏钱,男人抬了抬眉毛,我也抬眉毛,他笑,我示意服务生过来收钱,胳膊压在桌上和男人说:“你知道吗,蜀雪每次都说再也不接业皓文的电话了,还删了他的微信,他的号码,可是他给业皓文打电话,他背得出来他的号码,这个年代,谁还背别人的号码,都交给手机自己去记了。”

  我起身,男人也站起来了。我给的钱刚好。我的手机热乎乎的,我揣着它,走出了咖啡馆。

  我说:“手机记得你每一件事,知道你做的每一件事,它知道你喜欢去哪里吃饭,喜欢吃什么,喜欢搜什么,它给你看好多海岛的广告,象岛,普吉岛,巴厘岛,台湾旅游申请,东南亚签证,s。m漫画,乳腺癌靶向药。”

  我由衷地佩服:“真厉害。这个时代的人在网络面前都是透明人。”

  男人突然说:“哦,我想起来了,他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巴黎。”

  “法国巴黎?”

  “埃菲尔铁塔巴黎。他说,坐船去。”

  “那要多久?”

  “半个月还是半年?我记不清了,要先到越南,走印度洋,绕去非洲。”

  “你去过非洲吗?”

  “去过,我们一起去看大象。”男人说,“我们看到了大象的坟地,导游说,大象要死之前会自己走向坟地,它会慢慢地自己死去。”

  我忽而想到s的咖桑,想到他说她在他们家后院,月光下,抽烟,抚摸自己的脚踝。他们家的后院照搬了日式的后院,有白色的沙石,石头灯笼,竹做的惊鹿。

  我问过s,惊鹿是为了吓跑鹿才叫这个名字吗?

  s说,是为了惊鸟。

  “为什么要吓走鸟?”

  “鸟来了,打扰僧人禅修。”

  “日本的和尚还能结婚,结婚就不打扰禅修吗?”

  s想了很久,说,可能婚姻也是禅修的一部分。我说,也对,修得好婚姻,还有什么修不好的?s说,同船度,共枕眠。我问,你也看过《新白娘子传奇》?

  我们在网上找《新白娘子传奇》重温。我记得赵雅芝穿白色纱裙,头上的发髻像一只巨大的黑蛾子。我记得s在我边上打哈欠。我记得我姑妈也爱看这个,很多人都爱看,叶童女扮男装演许仙,和白娘子卿卿我我,缠缠绵绵。

  姑妈发现我床底的裸男海报,追着我打了两条街。

  我说:“富美子再没回过日本。”

  我还想起来一件事:“他们家里,s的二哥和弟弟都叫她妈妈,她讲中文没什么口音的,只有s叫她咖桑。”

  男人说:“我来了斯里兰卡之后发现,根本没有老虎,我一次都没见过。”

  我问:“你之前不喜欢他,后来喜欢他了?”

  男人说:“之前没那么喜欢他,后来,我爱他。”他露出欣慰的笑容,还道:“他不太相信,我就只好一遍遍告诉他。”

  “有点肉麻。”我起了层鸡皮疙瘩,搓搓手臂,抽烟。

  男人说:“爱就要说出来,难道不是吗?”

  “说出来然后被否定?”

  男人哈哈笑:“也有可能被接受。”

  他望我,隔着烟,目光朦胧,他说:“让一个人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人爱他,不是很好的一件事吗?”

  我说:“他不爱我也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我想起来也就稍微恨一恨他,不会恨太多。”

  男人轻笑:“舍不得吧?”

  我惊讶,惊奇,奇怪了:“你怎么知道?”不过我一下就领悟了:“哦,因为阿华。”

  男人笑得更轻了,放松地说着:“真的回不到陌生人的状态了,你看,我们都开始互相嘲讽,互相攻击了。”

  我说:“等一下就要开始互相攀比,是阿华对你好一些,还是s对我好一些,是你活成这样比较失败,还是我比较没有未来。”

  我和他一起笑了。我们笑着,走着,路过一间教堂时,我多看了它两眼,我在一本旅游手册上看过这个教堂。我问男人:“你来过这里吗?听说是一个景点,我还没来得及进去看看。”

  男人说:“进去参观过一次。”

  我停下了脚步,张望着,教堂大门紧闭,我说:“现在不能进去了吧?”

  男人说:“不能进去了。”

  我们站在教堂门口的一堵灰墙旁,教堂虽然关门了,但门前的台阶上聚了不少人,或躺或坐,随心所欲。这里游客打扮的人不多了,路边的电线垂到树上,路灯灯泡一闪一闪的,随时能熄灭,随时能亮起来。

  一棵芭蕉树懒洋洋地张开叶片,任它们裂开一道道发黄的口子。

  坐在教堂门口的那群人中,有一个挎着竹编篮子坐着的女人一直盯着我们。我也盯着她。她一身黝黑的皮肤,一双黝黑的眼睛,神色疲惫。她嘴里念念有词,怪腔怪调的,我没听懂,但可以肯定她是对我和男人说的。我问男人:“她在说什么?”

  男人摇头,他也听不懂。我看看他,他的黑眼睛也跟着那灯泡一闪一闪,他根本不想去听,去弄懂,他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神游天外了。那女人还在盯着我们说话,我走近过去,又听了几遍,总算听出来了。她试图向我们兜售她竹篮里的手链。她说的是,你好,你好,恭喜发财。她说着这些坐在那里,只有嘴皮子在动,目光呆滞,也像神游到了天外去。

  她不时抚摸自己胸前挂着的十字架。

  我从女人身边走开,仰头看那教堂。它比我在电视电影里见过的那些教堂迷你多了。更像什么总督府邸之类的民间大宅。它的一面墙身是雪白的,白天我经过它时,看到过它的红砖顶,夜里,一片片红砖浑然一体了,成了一块压在屋顶上的红木板,看上去那么厚重。

  男人在我身后说话:“我经常想到那个晚上。阿华,殷殷和我三个人走散了,又找到了彼此,躺在公园里气喘吁吁的那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