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扶着桌子走到墙边,扶着墙挪进了厕所。

  厕所是个单间厕所,一个洗手台,一个马桶,洗手台上一只香炉里烧着什么,飘出一缕缕青烟。墙上有面镜子。

  我锁上门,用冷水洗了把脸,瞥了眼镜子。那镜子里的人是谁?

  胡子拉扎,一头鸟窝似的头发,好黑,从额头到下巴,从耳朵到脖子都晒得好黑。眼里全是血丝,眼神混浊,像要哭。

  这个人是我吗?

  我比陆影矮一些,只矮一些,比他白一些,我每天刮胡子,我的头发会盖住耳朵,但绝不会邋邋遢遢,我的眼睛,有人觉得凶,有人喜欢,觉得像时常要自己出外捕猎的动物。他们还说我的人也像那些动物,豺狼虎豹,太野,不好驾驭,不好控制。人为什么会想控制另外一个人?为什么不允许另外一个人做自己,爱不就是一个人爱另外一个人吗?为什么还要他们磨合,要他们互相去契合?要他们互相配合?那是婚姻,那是爱情的坟墓,那是人和人吵架,争执……

  我愿意配合s。可是我配合他,真的是他想要的吗?他想要什么?如果我是他……

  我是陆影,我是家里的第三个孩子,我没见过我的大哥,我的大哥心归了主,属于主,我的二哥总是待在自己房间里,他属于一个科幻的世界,妈妈笑起来很温柔,妈妈对谁都很温柔,妈妈会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抽烟。妈妈会轻声用日文念书。爸爸好忙,有时候妈妈和爸爸会跳舞,家里来很多人,大家都跳舞,鼓掌,欢呼,仿佛世上只有开心的日子,日日都是开心的,夜夜都是欢乐的。妈妈会披上罩衫,坐在院子里,抚摸着自己的脚踝,在月光下抽烟。

  我怕被丢进海里喂鱼。

  我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我就这么长大了。

  一个不快乐的,无家可归的孩子始终住在我心里。我赶不走他。会有人来领走他吗,会有人来告诉他,他的家在哪里吗。

  我想和那个小孩说话,s,陆影,小影。让我和他说说话吧,让我告诉他,有一个害怕的,无家可归的孩子住在我心里,在某年某月某日,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激烈争吵后,他就一直住下了。让我们一起玩,爬树,丢沙包,扔鞭炮。

  让我和余春暖,小余,盒盒,说说话吧。

  我告诉你,你不要怕,不要怕没有人爱你,不要怕你爱的人不爱你,你这样年轻,你这样不年轻,你这样老去,有人和你一样。世上多的是你这样的人。你觉得难受,你的难受掉进难受的汪洋大海里,就看不见了。

  我想s。

  我明天就回台北,我恨不得现在就去到他面前,他不用给我他的身体,他的心,他的灵魂,他不用说他爱我。他做不到这些,我不勉强他。我还是会煎熬,难过,痛苦,我也不勉强我自己去模糊这些感受,去麻痹这些感受。

  我现在就想见s,我要打电话给他。我不要杀死我自己了,我不要什么重生了,我现在想做的事情,我现在就要去做。

  我一拳打在了镜子上,走了出去。

  男人不见了,酒保跟在我后面,跪在地上擦地上的血迹。有人敲窗玻璃,我看了眼,是那个男人站在外面敲窗户,他用嘴形示意我:“我们出去走走吧。”

  5.

  我看了看时间,快八点了,我又看了看屋外,雨停了,窄窄的马路上留下了好多大大小小的水塘。月亮出来了。酒吧对面的矮墙上亮起了几方灯火,各自框在各自或蓝或绿的木格窗里。有户人家院子里种的一蓬三角梅探出了墙头,橙橙粉粉的花挤在一团墨黑的,轮廓模糊的枝叶里。一个人站着的男人在地上留下了三道指向三个方向的影子。

  酒吧外面比里面热闹多了。

  我拍拍还跪着擦地的酒保,掏钱,递给他。酒保连连摆手,指指窗户,又指指吧台,连比划带说话,我听不懂,猜他是想和我说那个男人买了单。我也连比划带说话:“他买单了?他请客?”

  男人隔着玻璃窗冲我们笑,酒保冲我笑,从裤兜里摸出一叠纸巾,塞给我,指指自己的手。我谢过他,擦了擦手上的血,一些碎玻璃插进了肉里,有些疼,不碍事。

  我走出去,走到男人跟前,递钱给他,男人没要,他的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一只手贴着裤缝。他裹在手套里的手不自然地弯曲着,像提着什么沉甸甸的东西似的。

  我说:“那我请你吃宵夜吧,这里你熟,你找个地方。”

  男人笑着摇头,说:“这里店关得很早的。”他走起来,说,“走走吧。”

  我跟上,说:“看出来了,你的兴趣爱好真的是散步。”

  男人一时意外:“你真的有在听我讲话啊。”

  我说:“那当然,我和你又不熟。”

  “现在我们熟了吗?”

  “你想吃烤肉?”我问。

  男人笑出声音,我说:“不算熟。”

  男人说:“那我还是少讲些秘密,你会记得。”

  “你怕我和人说?”我压抑不住好奇,接连问他,“你怕别人知道你在这里?你躲仇家?你为什么总戴着手套,是因为你只有九根手指,你怕别人笑?”

  男人看看我,眼皮耷拉,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他的这副样子应该只是岁月在作祟,因为他的声音听上去兴致勃勃的。他问我:“谁和你说的九根手指的故事?”

  我说:“四季广场上好多人都知道。”

  男人一脚踩进了一个水塘,皮鞋浸没了大半,他浑不在意,走出那水塘,嘴里喃喃:“四季广场……”

  他说得那么陌生,目光放得那么远,他似乎得追溯到这夜色的最深处才能唤回少许关于四季广场的回忆。

  四季广场。歪在一棵柏树身上的一盏路灯,总是塞满了香烟屁股的张着大嘴的青蛙垃圾桶,尿骚味刺鼻的公厕。男厕女厕全归了男人用,男人,女人——看上去像女人的人,全在寻觅男人。

  我忍不住提醒他:“3路,65路公交车站能到,走去好再来也不远,虽然说是广场,但是不大,不广,有个高高的小土堆,都是草,边上围了一圈砖头墙,矮矮的,可以坐着,我们都管那里叫敖包,《敖包相会》你听过吧?”

  我哼了几句。范经理会唱整首,他还会唱什么《驼铃》,《梦驼铃》,这是两首不同的歌,还有闽南语的《舞女》,《雨夜花》。他一唱歌就很投入,太投入了,什么都打不断他。什么都无法打扰他。

  我问男人:“邓丽君的《雨夜花》你听过吗?”

  男人点头,他哼了几句,我点点头,我说:“范经理和我们去k歌唱过,后来我听到,s家里有邓丽君的唱片,我听到一个版本,一半是闽南话,一半是日语。”

  男人问我:“小范还是一个人?”

  “还是一个人。”

  “好再来……”男人轻声说。

  好再来对他来说似乎也是陌生的,也离他很远了,很久了。

  他是阿丰吗?他多久没回融市了,四十年,三十年,二十年?他当初为什么离开融市,他来斯里兰卡多久了,他为什么来这里?范经理跟着他去了内地,为什么没有跟着他来斯里兰卡?

  我问他:“你为什么从融市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