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不显老。”

  男人惊讶道:“你竟然说自己嘴巴不甜。”

  我笑了,男人说:“老也没什么,谁不会老,谁没年轻过?我不哀悼我老了,老,多少岁,多大了,不过是一个状态,一些数字,除了在自我介绍的时候能派上些用场,其他时候一无是处。”男人笑笑,“但是我服老,早上我四点就醒了,晚上睡不着,发明上帝的是奴隶主,那发明香烟和酒的肯定是一个老家伙。”

  我们同时笑,笑过后,我说:“我对s的肉体确实念念不忘。我没什么更高级的追求,什么精神啊,灵魂啊……我觉得,爱就是要抱在一起,就是要待在一起,就是要牵手,拥抱,上床。做爱做爱,爱要做啊。我看网上说,那种调教,可以没有任何肢体接触,一方就高潮,还鼓吹说这才是调教的极致,爱情这种形式的极致。”

  “你不同意?”

  “我不同意,但是我能理解,我不同意也不妨碍有些人这么认为,爱的形式太多元了,太多种了。”我抽烟,“但是有一些形式很邪恶,真的很邪恶。我不知道人为什么要赞颂爱,搞得好像没爱过,人生就不完整一样,搞得一些人借着爱的名义趁机作恶。”

  男人说:“就和花一样吧,有些花是香的,有些花是臭的。”

  我说:“有些花会结果,有些花不会。”

  男人说:“唉,年轻人,你这么一说,我感觉整个地球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我笑着说:“以前有这样的时候啊,以后……未来也会有的。”

  我说:“我和你说了吧,s的二哥是搞科研的,研究的东西还蛮科幻小说的,我去看过他做实验,他这个人不苟言笑,好像不太好接近,其实蛮好说话的,我在s家里待着也蛮无聊的嘛,一天,二哥回家吃午饭,我才起来,也吃饭,他就问我,要不要去他们实验室看看。他是这么问的,你是老三的男朋友哦?”

  男人笑着,我继续学二哥的台湾口音:“那……欸,你要不要来我们实验室看看。我们实验室自己做的牛肉干蛮不错吃的。”

  我去了二哥的研究室,吃了他们自己风干的牛肉干,看他们做实验。

  我说:“可能是因为我的吃相太难看了,”我叹气,擦擦下巴,“我从小的毛病,你知道吗,一有东西吃,我就拼命吃,我得抢在别人把碗收走前,把我碗里的东西抢走前先吃干净了。”我眨了眨眼睛,想到s说我,“s说,看你吃东西,胃口就会变蛮好的,你吃东西很香。”

  说好听些叫吃东西很香,说难听些就是狼狈,狼吞虎咽,饿死鬼投胎。

  s真会说好听的。s还会很多“好”的事情,暴雨天,他会给我送伞,我发烧挂水,他陪护整夜,我半夜说要看漫画,我们溜进书店,摸到二楼,我们坐在地上,他帮我打手电筒,我看漫画。我们去看电影,迎春路384号的地下影院,他买了可乐,糖炒栗子,我们一边看一边吃。我们不太讨论电影好不好看,我们讨论附近的野猫好像多了一只,野狗好像少了一群,他说,早餐有点想吃小笼包,我点了点头。

  男人突然地问了声:“你想到什么好事了?”

  我眼皮一跳,忙捂住胸口,惊呼:“你有读心术?”

  男人无奈:“你的眼睛都亮了,现在是晚上,这里这么暗,你整个人都亮了。”

  我问:“你是不是眼睛散光很严重?”

  男人笑,我跷起二郎腿,瞥了外面一眼,湿漉漉的街上驶过一辆黑乎乎的车,车前灯只有一盏亮着,那光也是湿漉漉的,像一只充满了泪水的眼睛。

  我说:“还是说说那个实验吧。”

  “有一只机器狗和一个机器人,当然我个人觉得狗不太像狗,人也不太像人,主要是他们都还只是金属框架,狗站直了,人趴下的时候两样东西简直一模一样,我觉得他们是东西……是物品,反正为了区别开他们,他们一个脑袋上顶着一个‘狗’字,一个顶着一个‘人’字。“我比划了下,大约是贴在额头的位置上,我继续说,“其实我去的时候,实验已经进行到尾声了,这个实验持续了三个月了,每天机器狗和机器人一定会做一件事,人给狗一碗水,然后他们就在他们的房间里——他们是有一个房间的,就像普通人的房间一样,有床啊,有桌子啊,桌上还有书啊什么之类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们就可以干自己的事情了,机器人会看书,你知道么,狗也会……狗也会看书。”我有点开玩笑的意思,男人的表情却很认真,我的笑容便也消失了,我清了清喉咙,说:“同时,在另外一个房间里,他们有一条真的狗,一个真的人,一个男孩儿,他们在一个一模一样的房间里,有床,有桌子,有书,有蜡笔,有玩具,一开始狗和人是不认识的,是完全陌生的,然后每天这个男孩儿会给那条狗一碗水。是这样的,那条机器狗,你知道机器是能设定程序的吧,就是设定好它要干什么,它需要什么之类的,他们给机器狗的设定完全模拟真的狗,需要水啊,需要食物啊,它是需要进食的,需要水,它会感到饥饿,它需要水和食物的时候,程序员就会感应到,然后用相应的指令让它被满足。所以其实它和真的狗真的没什么差别。

  “他们发现,三个月过去了,真的狗和真的人之间建立起了一种很亲密的关系,狗会粘着人,冲他摇尾巴,需要他的爱抚,但是机器狗,完全模拟真的狗的机器狗,和机器人,他也是完全模拟人的一个机器人,他们之间没有这样的互动。”

  男人问:“问题出在哪里?”

  我问他:“你觉得这是问题吗?”

  男人稍微皱了下眉头,我说:“因为机器狗不觉得自己是狗。”

  我说:“s的二哥想弄清楚怎么让一条机器狗明白自己是真的狗。忠诚,服从,驯服,要怎么书写成程序。”

  我说:”他说他的灵感来自一档教人怎么驯狗的节目,专业的训狗师教孩子怎么和狗发展出一种良好的关系,用的就是给水这一套。“

  我一直觉得“良好的关系”这个词听上去很可笑,不由又说了遍:“良好的关系……”

  男人说:“可能因为机器狗不需要真的喝水。”

  “但是喝水也只是一个过程,大脑如果觉得这具身体喝到了水了,这个过程完全可以省略。”我说,“其实我也说了和你一样的话,s的二哥就是这么回答我的。”

  男人说:“喝水不止是一个过程,它可能是一种转移注意的方式,可能很多情绪,在喝水的时候沉淀。”

  我耸了耸肩:“这是他们科学家要搞明白的事情了,我就想搞明白,狗能变成和人一样,人能变成和狗一样么?”

  变得忠诚,变得服从,变得愿意被驯养。

  男人笑着说:“如果有一天你的大脑也变得可以被设定的话,应该可以。”

  我说:“你不觉得很矛盾吗?人啊,就是那些科学家啊,就发明机器人,智能人,什么ai,bi的,但是他们又害怕机器人有感情,但是如果你问他们,问随便一个路人好了,如果给你一个改变的机会,从此以后,你会变得不知道痛苦是什么,不知道悔恨是什么,再也不后悔,再也不愧疚,再也不感到羞耻,你拥有所有的回忆,但是你不会因为这些回忆感到快乐,或者伤感,”我看着男人,“你愿意要这个机会吗?”

  男人说:“我不愿意。”

  我哈哈笑:“你好不配合。”

  我说:“我会愿意的。我会愿意变成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

  男人说:“看来s伤你很深。”

  我说:“他没有,要是他有就好了,要是他愿意伤害我,”我抬了抬眉毛,“我是说身体上的……那就好了。”我又撑起了下巴,抽烟,喝酒,说:“你知道吗,我一个朋友说过,她说s的手像钢琴家。”

  我顿了下,一些话趁机从我的喉咙里滚上来,滑出了我的嘴巴:“我让他用那样一双手掐我的脖子。”

  我喝了口酒,咽下酒,抱着胳膊抽烟。我不说话了。

  s说,他不想这样。他说,你起来。我坐在地上,点了根烟,我们互相看着。我说,我想你亲我。他说,我会弄疼你。我说,我不在乎,我挪到他边上,盼望着。他说,我在乎。我亲他,舔他,舔他的下面,他一点反应都没有。我拿他的手抽了自己一巴掌,s甩开我,真的抽了我一巴掌,我笑出来,跪回去,我看到他拿起地上的皮带,我等着,心里做好了准备,我会痛,会疼,会和我以前经历过的所有腥爱都不一样,我甚至不会享受。s却迟迟没有动手,我开始后怕,他让我等得太久了,我的雄心壮志在等待中被一点一点消磨了。我甚至觉得光着身子好冷,我打了个哆嗦,我忙说,我做好准备了!s坐到了地上,他摸出烟盒,倒出两根烟,他点上烟,用那根烟点上另外一根。他把后来点上的那根烟递给了我。

  这是我和s唯一的一次尝试。很失败。

  那可能是我和s最靠近的一次。我的脚靠着他的大腿,我的手贴着他的胳膊,我抽烟,烟喷到他脸上,他抽烟,烟飞过我嘴边。我们的鼻子几乎贴着,有那么一刹那,我觉得我们会接吻,但是什么也没发生。我觉得s看上去很难过,也很痛苦,我后悔了。我没办法完全为他改变自己,我也没办法强迫他改变他自己。可能我们都太软弱。是什么让我们这么软弱呢?明明我们的拳头都那么硬,明明我打架一直赢,我不怕流血,不怕缝枕,不怕骨头断了,身体残废,他更不怕,他不要命。真矛盾,这合理吗?

  那天晚上,我们躺在地上睡着了,第二天,我先醒的,我又打碎了一扇玻璃窗,我又去找那个医生。

  我和男人说:“二哥实验室给那条真的狗喂生牛肉,那个牛肉质量还蛮好的,狗吃不完,他们怕牛肉放坏了,就自己风干了,做成牛肉干,还做了好几个味道,我走的时候他和我说,他们公司打算给他们的牛肉干包装上市了,有黑胡椒味,泰式红咖喱味,还有日式照烧味。他送了我三包,各种口味各一包。”

  我和男人一起轻声笑。我说:“我走的时候,s的妈妈也送了我一样东西,一枚胸针,她在电影里戴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