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指指他的酒杯,男人说:“你的故事还没讲到我需要用酒精麻醉自己的地步。”

  “要到什么地步?”

  “阿中就住在那幢公寓里,或者s被他爸爸体罚。”

  我正喝酒,差点呛到,咽下了酒,说:“你的思想也太阴暗了吧!”

  男人说:“村民背叛来保护自己的武士,也很阴暗吧?”

  我哈哈大笑。我说:“s的对象是一个医生。”

  我说:“我打车跟过去的,我没有上去,我在楼下等s。s走之后,我挨家挨户敲门,我说我为公益基金募款,愿他们好人一生平安。那个医生裹得严严实实来开门,他伸出手,我看到他手腕上的瘀痕,我看他,你知道吗……就是那种……我知道,就是他。”

  “我在楼下等到白天,我跟着那个医生,我知道了他是急诊室的医生。”

  我在桌上摊开右手,男人垂下眼睛看我的手,我说:“我打碎了一面玻璃窗,我去挂急诊。”

  男人苦笑着摇头。我说:“其实还好,”我握起拳头,握得很松,我问男人:“你打过架的吧?”

  男人点了点头。我说:“那你应该知道,第一次打架最容易,第二次,最难,因为你还记得第一次挨过的痛,所以……”我喝酒,抽烟,“打架,一定要赢,赢了,所有痛都能抵消。”

  男人说:“你经常在网吧被人用热水壶砸头?”

  他还记得之前那个故事,我笑了,笑了好一会儿,我说:“我经常为了一口热饭,一口水,一张睡觉的长凳被人砸头。”

  我说:“我是为了求生,s……”

  “s?”

  我抓了抓头发:“我和你说过吧,s打架很厉害。”

  “你打不过他。”

  “我打不过他。”我笑笑,“他是为了当狮子王。”我说,“他不是一个暴力狂,不是什么暴力份子,他只是耳濡目染,不要误会,他爸不打他妈,也不打孩子,他打自己的手下,打得很狠,一言不和就打,因为s最像他爸,他爸就经常把他带在身边,你应该早就听出来了吧,他爸爸是黑社会。”

  男人应了声。我接着说:“什么割手指啦,切耳朵啦,榔头砸嘴巴啦,他从小看到大,暴力就变成一种处理事情的方式,就像我们出门,要么公交车,要么打车,要么自己开车,他们办事,要么喝酒,要么动刀,要么动枪。”

  我停了停,架着烟,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打不过s吗?”

  “他身体比你好?”

  我说:“不是,我说过吧,我是为了求生打架,他,他不要命。”

  我笑:“要是我们在外面吃饭,突然一个人冲进来拿枪指着他的脑袋,你不会看到他的脸上有任何慌张的表情。”我想了想,学了学,“像这样,那个拿枪的人肯定比他还慌。”

  我学s面无表情,学他镇定地坐在一张圆桌边。他说不定还会瞄一眼拿枪的人。到底谁要杀他,谁能杀他。

  男人说:“危险人物,狠角色。”

  他说:“有一天晚上,我和阿华,殷殷一起出去吃面线,我们被人砍,三个人满街乱跑,跑到一间公园里,坐在地上直喘气,砍我们的也是三个人,三个人都被阿华干掉了,殷殷一摸自己脸上都是血,怕得要死,以为自己脸被划花了,她和我都是跑秀场的,脸花了还怎么活?我擦她的脸,阿华也擦她的脸,她的脸没事,我们躺在草地上,殷殷还是很怕,抓着我的手,阿华很兴奋,他说,刚才还蛮爽的,殷殷就骂了,神经病啊,起孝哦!她说他发疯。阿华笑得更疯,说,有种主宰自己命运的感觉。他说,干,比当兵摸机枪,打靶爽多了。”

  我哆嗦了下:“危险人物,狠角色。”

  男人半垂下眼睛:“第一刀劈到我们桌上的时候,砍偏了,殷殷大叫,我也吓了一跳,阿华没什么表情,结果拿刀的人的那把刀卡在木头桌子上拔不出来,阿华拔出来那把刀,转身劈在那个人身上。”

  我说:“诡异的是,s后来和他爸越长越像。”

  男人抬起了眼睛,眼角弯起来:“可能他本来就是他爸的孩子,只是他不知道。”

  “谁?谁不知道?”

  “谁都不知道。”男人说。我喷出来的烟飘到他的嘴边,像他喷出来的。男人呼吸,烟散向他身后,我拿出烟盒,往他面前送了送。他摇摇头,又说:“其实我是后来才发觉阿华那时候的兴奋,我当时,当时我们在公园里,他说话的时候,我的耳朵嗡嗡的响,我一只手被殷殷抓着,另外一只手抓着他。”

  他抿了抿嘴唇,音量不高也不低:“我害怕。他说的话,我听,听得很害怕。”

  我深深吸了口烟,低下头吐烟雾。很久,久得我把男人讲他和阿华喝啤酒,吃卤味,听唱片,他们跳上火车去台北,阿华在公园里兴奋激动,男人很怕的段落全都回顾了一遍后。我说:“那时候,我不觉得男人窝囊,我也不觉得女人可恨,我只是……他们说话太大声了,像打雷一样。小孩子谁不怕打雷?”

  我看男人,比了比手里的烟:“那你是吗?”

  “我是。”

  我靠近了桌子,两只手全撑在桌上:“我就知道。”我笑了,“就像我看到那个医生的时候,我就知道是他。”我说,“我不羡慕他,我嫉妒他,要怎么样鞭子打在身上,不觉得痛,还觉得享受?我不会,我怎么会不会呢……可能我还不够爱s,要是我足够爱他,我可以不要我自己,我变成他要的一个人。”

  男人说:“如果我是个传教士,那一分钟后你可能就要跟我去教堂受洗了。”

  我们两个一起笑出来。

  3.

  说到传教,我又想到s的大哥。我说:“信上帝的人好奇怪,自己信就算了,还非得要亲戚朋友,身边的甲乙丙丁,认识的,不认识的全跟着信。他们就觉得……s的大哥就觉得自己有义务,有这个责任拯救我们于水火,他觉得不信耶稣的人很可怜,内心是蒙蔽的,他看我们大概和人看猩猩一样吧,觉得我们很原始,还没开化,每天只知道吃喝拉撒,信了耶稣,我们就有人爱了,我们的心境就明亮了,我们就都是心境明亮的罪人了,每天除了吃喝拉撒还多了一件事情可干,忏悔。做了错事,只要忏悔就好了,人不需要自己原谅自己,只需要被上帝原谅,我和s说,你大哥好像开便利店的,爱能拿来卖,谅解,宽恕,悔过都能拿来卖。s说,大哥小时候被绑架,就求神拜佛,从如来拜到圣母玛利亚,谁能救他,他就信谁,结果拜到圣母玛利亚的时候爸爸带着人把他救了。”

  男人干笑了两声:“小孩子这么迷信?”

  我说:“小孩子最迷信吧,太容易相信什么了,相信自己的爸爸最厉害,自己的妈妈最爱自己,相信圣诞老人,圣诞精灵,相信楼上一个人住的老奶奶会吃小孩。”我想了想,“但是现在的小孩好像都不怎么相信圣诞老人了。”

  男人说:“蛮可惜的。”

  我也说:“蛮可惜的。”

  “s的大哥经常往家里寄明信片,寄《圣经》,我问s,你这个《圣经》怎么这么多版本,他说,有有插图的,有不同教士注解的,还有配有声书的,哦,还有那种布道的录影带。s家里有蓝光影碟机,播dvd的,播vcd的,播录像带的,你应该知道录像带是什么吧?”

  “你也知道?你这个年纪应该没看过吧?”男人说。

  我说:“我看《贞子》的电影看过,贞子就是从录像带播的视频里爬出来的。你看过《贞子》吗?”

  男人笑:“何止看过《贞子》,还看过《贞子大战伽椰子》。”

  “哦,《咒怨》那个!”我搓搓手,“你也爱看恐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