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逃亡记>第21章

  Dec.28.1859

  吵死了。

  遍街喧嚷的说话声,皮鞋跟摩擦地面的声音,面包房里烤炉燃烧火炭咻咻的声音。然后是再远一点,第五大街的路标铁牌被什么敲打的声音。广场上鸽子啄食面包屑和腹中没完没了的咕噜。

  把头颅夹在胳膊之间,拼命挤压也隔绝不了听觉。所有的响动隔着远远的几条街,仍然近在咫尺。

  这个房间封锁了所有门窗并拉上了厚实的落地窗帘,一层两层三层,连只蚊子也跑不进来。沉闷得甚至失去了空气的窄小屋子,和缩在椅子里成为干虾的人。有人在地板上来来回回走着,烦躁的脚步声踏得木制地板吱嘎作响。

  “抱歉,弗朗西斯,你再说一遍。”

  缩在椅子里的人稍微抬起了头,像是没有看到对方脸上的怒容。

  “我好像耳朵有点儿不好使。”

  “猎人协会死了三个重要的家伙,在你离开的这段时间,因为诊断不出死因所以教会无法向我们质问。但是圣玛格丽特的威斯特,你说过偷取你血液的人类,现在还好好的没有任何异常——这很奇怪,亚瑟,很奇怪。”弗朗西斯从酒柜上取过一杯杜松子酒心烦意乱灌了下去,“我已经不想知道为什么他被王耀伤的那么重还活着!这个混蛋对猎人协会提出了申请并得到批准,我们的那份契约生效方硬是被这些该死的混球改成了长老院,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没有。”

  他一口气说完长段语气激动的言辞,从裤子口袋里取出随意卷起的羊皮纸扔到了桌子上。

  “看看吧,长老院非常好心地给我也留了一份。”

  羊皮纸微卷的右下角,印着独属血族最高统治枢纽的褐色印章,纠缠的古老花纹遮住了波诺弗瓦的家徽。

  亚瑟只扫了一眼便兴趣缺缺移开了视线。

  “不,你得看这个。”

  弗朗西斯的手掌重重拍在桌子上,前倾了身体凑近亚瑟漠然的脸。

  “你已经不是被梅尔斯公爵保护的天真小伙了。这四百年你从未参与血族的重要事务,现在长老院任命你成为监控者。感到高兴吧,亚瑟。”弗朗西斯直起身,扯开一个嘲讽的讥笑。

  “你终于要和以前的我一样,成为契约的奴隶。”

  严格执行着契约的条例,监控着所有可能违反约定的猎人和吸血鬼,并对反抗者行刑。因此,只会选取职阶高的血族和猎人来担当这个身份。

  “呐,亚瑟,你知道吗。”

  弗朗西斯举起双手,看着自己的手心说道:“这四百年,我从来没有一天是干净的。我走遍了欧洲每一寸土地,而目前职阶最高的,本该承担这份工作的柯克兰公爵在做什么?维持着自己人类的习惯,比谁都清高,躲在自己的庄园里为自己的感情困扰。”他声调带了凄绝的成分,却依旧平静无波,“这就是我在九月份去看望你时所见到的一切。”

  亚瑟动了一下手指,试图抓起桌子上盛着冰冷红茶的瓷杯。他仔细在无数噪音中分辨着弗朗西斯的声音,像个年近古稀的老人。

  “在我出生之前,或者说在你出生之前,长老院就已经是我们的心脏了。你总是花各种心思来挑衅它,真的很可笑。你自己不觉得吗?”祖母绿的瞳孔尖细锐利扎进弗朗西斯的身体,不带任何情绪。

  “明明是纯血种。”

  高贵的出身,历史繁厚的家族,世代相传的吸血鬼血统。和自己这种半路出家的血族不同,弗朗西斯没有半点人类渊源。在长年与猎人的争战中吸血鬼损失了大量人员,有爵位的不过三四十个,能位列伯爵以上的也只剩八九名。而作为稀少的纯血种,波诺弗瓦家族有着众多血族的拥护,偏偏这个当家有个野心勃勃的宏愿:除掉长老院的存在。

  “不用担心。”

  亚瑟伸了个懒腰从椅子里站起来,没有穿鞋的脚直接踏在地板上走到门前,拧开了黄铜把手。

  “如果你犯了罪,我也可以让你死的痛快点。”

  吸血鬼的地位是由血统和力量决定的。除却家族系的血族,对转化的吸血鬼来说,赐予其初拥的人有多大的力量,自己也会有继承这力量的可能。这是您在我成为血族后教授我的知识。我还记得您当时兴冲冲地抱着我闯进长老院,对着一群看起来很痴呆的老头子说,看啊,小家伙多有天赋,不愧是我的眼光。您毫无顾虑,举止随性,身上永远充满了阳光;这是件很矛盾的事情不是吗?您比任何一个人类还要像人类。

  长老院长久统治着血族,如果说整个血统都是身体里的器官,血管和神经,那么长老院就是心脏。那是传统,是条规,也是维持我们记忆和生存的重要存在。一切都是为了生存。不管是长老院的举措还是弗朗西斯的反抗,在我看来只是行为不同却指向同一目的。就算是人类,对或不对也会发生时代更迭。所以,我一直按照您所教给我的道理生活着,不像弗朗西斯被仇恨冲昏了脑子,也不像您被自家的小鬼搞得万分头疼。啊,这句话还请千万不要在意。

  从那座豪华得有些生厌的建筑走出来,沿着走廊穿过盛开着蔷薇百合还有凤凰花的庭院,有个被爬山虎覆盖了大半的小型储物仓。打开门上生了铜锈的锁,绕开随便堆放在地的废弃纸张,钟表和式样过时的衣物,再从地窖的石阶拎着油灯走下去,可以发现一个不知被建造了多少年的古老拷问室。

  积满灰尘的石室不久前才被匆匆打扫过,但是室内的铁具早已同墙壁地面化成一体,被长久的遗忘着。亚瑟用油灯里的火引燃墙壁四周的壁灯,这地方渐渐亮堂起来。他回头可以看见躺在简陋石板上一动不动的人,蜷缩成安静的形状,套在手腕脚踝上的铁镣几乎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眼看就要从细瘦的骨节上脱落下来。

  “王耀?”

  他叫了一声。回应他的是铁链发出的摩擦。

  亚瑟走到那人面前,把油灯放在石板上,靠近的温暖让那人皱起了眉头。

  “放远一点,眼睛很痛。”

  火光跳跃着映照出王耀同样染上金色的眼睛。亚瑟没有听从这句话,反是坐在了石板上,伸出右手抚摸王耀的脸。温顺的脆弱的动物,即使不关起来也不会跑掉。

  “很久以前我捕获了一只狼,有着很稀有的白色皮毛。我想和它成为好朋友,但是不把它关在笼子里它就会逃回山林。它好像很不满意我为它准备的家,从早到晚的撞着铁栏嚎叫。这让我很伤心,因为我是那么渴望有个朋友。所以我拔掉了它会咬人的牙齿和所有的爪子。”

  亚瑟的手从王耀的下颚骨滑到脖子,轻轻扼住了咽喉。细小的喉结在手心里滚动着,有些发痒。

  “你的爪子在哪里?如果全部拔掉,你也会死吗?”

  “威斯特说他对你开了枪,用的是最新研制的子弹。因为之前在爱丁堡见到你,回去后调查出了你的体质,才会设计这出。”王耀闭上眼睛,脑袋旁边的火焰光芒刺激得只想流泪。“是我考虑不周让你出现在契约签订现场,是我的错。”

  “哦。”

  不带感情的嗓音。

  “怪不得我能打开教堂那扇密门,当时还以为是奇迹。说回来那群猎狗怎么可能没发现那道门嘛,原来我自己也足够白痴。”

  试图抛下一切的旅行,结果只是被设计好的圈套。

  “呐,王耀。为什么威斯特还活着?我们都想不通,他还好好的四处蹦跶,给我们造成了极大的麻烦。”

  亚瑟俯身压在王耀身上,咬着那人的耳垂,用舌尖舔舐。

  “什么时候发现我不对劲,又是什么时候和教会碰面的。还是说,一开始就是商量好的呢。”

  “喷泉……在克利夫登的喷泉许愿的时候。亚瑟,你从伦敦离开的时候就经常睡过去,直到克利夫登遇见威斯特他告诉我实情,事先我不知道……”

  犬牙刺入了皮肤,穿破动脉,血液迅速浸染了亚瑟的嘴唇。王耀挣扎了两下,在疼痛与快感中声音都漂浮不定:“那些药可以让你好过来,我必须让你好过来……你有在听吗?”

  听不到。

  更大的吸吮与吞咽,让王耀脑部越来越晕眩。他努力睁大眼眶,眼前一阵又一阵发黑看不清东西。吸血鬼的牙齿终于离开脖颈,露出一脸餍足的表情。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到。再大声一点。”

  亚瑟伏在王耀上方,困惑地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茫然无辜。

  “不过没有关系,我知道王耀一定是为了救治我才用我的血去换药的。”

  耳朵里始终消退不散的噪音让亚瑟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到。

  “可是为什么不在决定这项交易之前先找我商量?是因为你觉得我一定放不下贵族所谓的尊严吗?比起那个,明明有更重要的事情。”

  亚瑟的手指继续下滑,拉开王耀的衣襟,停在了心脏的位置。从指尖传来这个人类微弱却坚定的鼓动,没有任何杂乱。他觉得很好笑,于是就笑了。

  “就是王耀你对我的欺骗啊。”

  唯一不可饶恕的是行为,而不是过程。如果回想的话,连那次主动投怀送抱也已经是带了欺骗性质的东西。连相应的借口都想好,真是完美的演技。

  无论是紧张,悸动,恼羞成怒,还是抱着自己的双臂,诱人犯罪的呻吟。

  都这么让人想呕吐。

  ——如果这是你的求爱,勉强接受也可以哟。

  “你知道最美味的血液在哪里吗?”

  亚瑟的指甲刺破了王耀胸口的皮肤,浅浅插入血肉。他碰到了一个柔软有力的鼓动,隔着黏膜昭示自己的生命力。在王耀反常地弹跳起来的瞬间,亚瑟压住了他的半边身子,将嘴唇贴在了刚刚制造的伤口上。不能造成大面积出血,也不能浅尝辄止。

  人类鲜活的心头之血,是吸血鬼至高无上的美味佳肴。

  听不到。

  即使是如此凄厉的惨叫,能感受到的只有身下这具躯体的痉挛与颤抖。

  我至高无上的主啊!

  您赐予我们美好,希望与光明。

  却也在我们身上种下仇恨,猜忌还有深渊般的绝望黑暗。

  该隐啊,为何杀害你的兄弟?

  明明那是你最爱的亲人!

  Dec.31.1859

  在我冲进圣玛格丽特教堂里,避开了骚乱的人群循着那声绝望的叫声进入地下室时,看到的是你跪在某具吸血鬼尸体前像个断了线的木偶玩具。

  你为谁而失控?又为谁而哭泣?

  你在透过我看谁?

  又要说什么甜蜜的谎言来欺骗我呢。你身上到处都是陷阱,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真实。

  既然无法说出正确的语言,那么嘴巴就不需要了。

  既然无法正确对待我的感情,那么思考也不需要了。

  既然总是看向远方,那么会逃走的爪子和伤害人的牙齿也不再需要了。

  如果活着就是背叛与谎言。

  弗朗西斯打开仓库铁门的时候,刚好撞上从里面冲出来的亚瑟,他只来得及看到亚瑟伸长的獠牙,和染红了下巴的血迹。

  湿润黏腻的血在碰撞时也沾染了自己一身。

  “这么多血……”

  弗朗西斯突然觉得自己无法抬起脚步。试了几次三番,终于对着仓库淡白色的墙壁一拳重击,然后大步走了进去。

  刚迈入拷问室,浓厚腥甜的气味立刻来势迅猛地包裹了他。弗朗西斯捂住被血液刺激得瞬时长出的犬牙,努力保持着清醒向中央石板上躺着的人望去——如果那还可以称之为人的话。

  紧接着那堆血肉动了一下,从喉咙发出像是被血堵住的声响。

  “你还活着。”

  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弗朗西斯挑了个靠近出口的石椅坐下来,虽然椅子是否完全干净还有待商榷,但是也没有其他可以使用的地方。

  “大致情况我也知道。对于一开始我把你卷进来的行为我很抱歉,当然,哪怕我不出现,小亚瑟也一定会在火车猎杀事件后找你。”

  固执单纯的公爵大人,即使过几百年也没什么改变。要说唯一的变化,就是从初次见面那个躲在梅尔斯身后孤独生怯的孩子,长成了别扭带刺的少年。

  记忆翻动起来就会牵扯不该碰触的地方,让人厌恶。

  弗朗西斯用手托着下巴望向石室出口,目光数着陡峭狭窄的台阶,偶尔错了就重头再来。

  “我只是自言自语,你可以不必听。当然那是在你可以听到的前提下。”

  “小亚瑟是被杀的。梅尔斯把他带回来并给予了初拥。人类在接受初拥后会停止生长,但由于梅尔斯的身体特质,不用担心这个问题。所以小亚瑟成为了血族中唯一在幼年就成为吸血鬼的存在,并跟着我直到长大。猎人协会也教过你不可以信任吸血鬼吧?对于我们也是这样,因为被欺骗而毁灭的例子太多太多。”

  “几个世纪以前,魔女和吸血鬼一直是被诛杀的对象。在普通人之间这些只是流言,没有几个真正见过。事实上我们遭到了严重的威胁,和居所不定身份隐秘的魔女不同,我们必须反击并长久的和人类生存下去。长老院的做法是无止境的报复和宣告生存权力,但这不会为任何一方带来和平。签订了契约后好了很多不是吗?”

  被骂作没有尊严与人类苟合的波诺弗瓦家族在唾骂和侮辱中得到了长老院的同意,并为教会带去一份契约。

  在看不到光明的十五世纪,踏着被无辜的鲜血冲刷过好几次的街道进入梵蒂冈。被当做魔女的人类在欢呼中被处刑,剥光了衣服也剥光了围观者的信仰。

  只有生长才能永存。只有强大才可以享受其余的所有。

  “你真是个矛盾的猎人啊。与其他人不同,你的矛盾在于无法站在任何一方的立场上思考,不能坚定自己作为人类的信念也无法始终按照吸血鬼的思维行事。所以你才会伤害亚瑟,自己落到这个境地。”

  “你让他哭了。”

  你让一只从来不懂得流泪是什么的吸血鬼哭了。

  冰窖一般的石室里,良久再没有声音。

  破碎的发音,断断续续吐了出来。拼凑不成完整的句子。

  弗朗西斯走过去,贴近了耳朵去听。反反复复尝试说出来的话语终于逐渐清晰,混合着血腥气喷到弗朗西斯面颊上,然后那个破破烂烂的身体再没了动静。

  啊啊。那家伙听到或许会高兴吧。

  弗朗西斯用手合上已经开始凝固的那对暗金眼瞳,悦耳低沉的嗓音散落一室。

  “再见了,可悲的猎人先生。”

  烟火和爆竹开始零碎地升上天空。外面的伦敦市民在庆贺即将来到的新年。

  弗朗西斯敲着门,固执不休。在得不到回应后直接拧开了门。黑暗无光的密闭房间内,看不清亚瑟的身影。

  “他死了。”

  “我把他的尸体扔在了泰晤士河。”

  投向黑暗的目光搜寻不到对方的所在。一种温柔得伤痛的情绪蔓延在这位法国伯爵纯净的蓝眼睛里,像是死在了某个梦境中无法醒来。

  一只黑底白斑的猫头鹰飞了过来,绕着弗朗西斯的肩膀飞了两圈。他从猫头鹰口中取下折叠好的纸条,打开后立马变了脸色。

  “亚瑟,伊丽莎白出事了。我要出去一趟,你哪里也不要去。”

  他撕碎了纸条又揉成一团揣进口袋,连外套也没有穿就化成身形庞大的秃鹫,从走廊飞到窗台撞碎玻璃飞了出去。伦敦带着硫磺味道的夜风卷着欢唱笑闹穿过波诺弗瓦伯爵的府邸,无数快乐的叫声在嚷。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哈利路亚!

  炮竹纸屑落满了泰晤士河,也钻进河岸边躺着的一个破烂身体的伤口里。

  这具布满咬痕,关节折损的身体,正被另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抱进怀中。绚丽的烟火光芒不时照亮男人淡金色柔顺的头发,以及那人微笑着的侧脸。

  “还有呼吸呢,小耀。我不会让你死哦。”

  软软的嗓音,和他的外形有着强烈的反差。牙齿从怀中人的脖颈陷进去,更多地吸食着这具身体所有的血液,直到再无法抽取一滴。他咬开自己的右手腕,将流血的静脉贴到王耀嘴上。

  “喝多一点,要是继承不了我的力量就太可惜了。”

  “初拥是新年礼物哦。”

  Le Rouge et le Noir (红与黑)

  他的名字是亚瑟·柯克兰,你们是第一次见面吧?

  手中的剪子刚好随着话音剪落一朵盛开的红蔷薇。走廊两边生长了许多茂盛的植物,无数叫不出名字的花朵簇拥着站在那里的少年,冷漠疏离。金色长发落了些在两鬓,其余用紫色缎带束在颈后,露出优美的耳廓和脖颈。

  好歹也过来打个招呼嘛,波诺弗瓦的家教可不是这么教育你的。

  少年终于放下了剪子,回转头望向不远处站立的二人。一个是聒噪到看到脸就烦的成年男人,正在用热切的目光对自己施加精神压力,另一个是……

  弗朗西斯第一眼看到的是对方嘲笑的眼神。

  冰凉的,淡漠的,却又充满嘲讽讥笑的恶毒情绪,从那双幽魅的祖母绿大眼睛中满满的向自己挑衅。

  看吧看吧,和我一样都是绿色的眼球呢,简直就像我自己亲生的儿子哈哈哈……

  鬼才会这么觉得。弗朗西斯在心里默默骂了一句,选择性无视掉了那男人毫无美感的语言习惯。

  他快步走了过来,抬起手伸向躲在男人身后的孩子,很明显看到男孩浑身战栗了一下,脚下却没移动半分。不知为何弗朗西斯就是觉得心情很好,原本想要调戏的手指转移了方向做出个等待邀请的动作。

  我的名字是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很高兴认识你。

  1345年的夏天,弗朗西斯见到了亚瑟。

  梅尔斯的体质是“延续”,但是我还真不知道还有这种效用,能让你不停止生长……明明一直保持小小的多可爱,男人啊长大后都是狼噢~

  弗朗西斯双手捏住亚瑟的脸颊,一脸荡漾的春色:来,叫哥哥……

  手中柔软良好的质感简直舍不得松开,但受困的小鬼很明显已经愤怒到用爪子在自己手腕上挠出许多血痕,并露出“这家伙人前人后两张脸简直是变态混蛋”的忿恨表情。

  梅尔斯将亚瑟带到波诺弗瓦家的古堡,将这孩子寄养在了这里。说是公事匆忙分身乏术就直接回了梵蒂冈。这对幼小的柯克兰先生完全是个灭顶之灾,每当他夜晚醒来都能看到贴在自己面前放大的一张脸,第一句话永远是:晚上好,小亚瑟,快叫一声哥哥。

  ——噩梦中的噩梦。

  亚瑟起床后会被带去同弗朗西斯一家人共同进餐。波诺弗瓦家族恪守着严格的贵族标准,不管是用餐还是言辞举止,包括每一天服饰的变化。繁琐的丝绸领花,雕刻着家族印记的金色镶边纽扣,没有半分偏差的穿着。用餐时长长的铺了洁白餐布的桌子,一头是波诺弗瓦家族的主人,没有任何表情的男人。旁边是美丽到惊艳的夫人,是冰雕出来的那种美,感觉不到活着的气息。再过来就是弗朗西斯,他在这种时候总是安静得像是另外一个人格,和亚瑟初次见到这个贵族时一样。

  同样洁白的杯子里盛满了鲜红的血液。餐盘里是香味儿扑鼻的烤羊腿,但佐料是血液风干后的粉末与辣椒相混合掺进去的。即使是人类吃下去也不会分辨出和正常的食物有什么区别。

  弗朗西斯家的料理总是很美味。

  所以当亚瑟离席后,躲在花园里抓着自己脖子拼命干呕时,对弗朗西斯是个很大的打击。

  为什么你看起来很痛苦?

  吸血鬼最喜欢的食物不就是人类的血吗?

  弗朗西斯理解不了亚瑟脸上带着憎厌的神情,理解不了已经作为吸血鬼生活了三年的幼崽为什么还会排斥血液。

  不准那样叫我。

  亚瑟站起来拍掉膝盖上的灰尘,冷冷说道。

  我是人类,别那样叫我,你这只吸血鬼。

  ——愚蠢可笑,单纯无知的幼崽啊。

  弗朗西斯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他简直无法抑制自己身上每个想笑的细胞。下一秒他已经移动到了亚瑟身前,捏住一只细弱的手腕往自己脸上贴去:看看我眼睛里的东西,那个是我笑出来的眼泪。除了寿命长一点,饮食稍微有变化,我和人类有什么区别?我也会变老,也会死亡,我会哭会笑,作为吸血鬼有什么不好!和所谓人类有什么差别?

  ——这样就像是在说,吸血鬼是什么不堪的东西。

  亚瑟用力甩开了手,指甲在弗朗西斯脸上划了一道伤口。这让弗朗西斯有种被扇耳光的错觉,等意识到时自己已经将亚瑟扔在了墙上,清楚听到那具小小的身体发出骨头碎裂的声音。

  “如果你是人类,就不要喝血,不要在晚上睡觉,每天和那群愚蠢的人类一起晒太阳享受生活。”

  他本来是打算这么说的。但趴在草地上的幼小身体,已经开始大口咳血。要把自己的内脏都咳出来一样。

  真是麻烦的小少爷啊。

  过了很久很久的时间,当弗朗西斯收到亚瑟要与王耀结婚的请柬时,独自对着纸上的内容笑得像个白痴。

  当初肯定不会知道,那个连活下去都觉得疲累的小鬼会有这样的变化。

  如果知道的话,一定会再温和一些对待他的。

  亚瑟在波诺弗瓦家族古堡呆到第八十五个年头时,弗朗西斯恋爱了。

  那天亚瑟正在喂一只白猫头鹰幼鸟吃东西,小家伙刚从梵蒂冈远道而来,精神很耷拉。它是梅尔斯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那个人和自己说了没几句话又匆忙离开了。

  弗朗西斯从背后扑上来差点儿把他压倒,笑声夹杂在话里无比开心。

  小亚瑟我跟你说,今天我遇到一个很有趣的女孩儿,穿成那样我还以为是男的,又野蛮又不讲理的,偏偏聪明得要死,知道性别后哥哥我都傻掉了……

  说是如果我再出现在她面前就杀掉我,握剑的样子威风凛凛的!

  快乐轻盈的语调,整个人要飞起来。亚瑟第一次看到弗朗西斯这么鲜活生动的表情,顾盼神飞。满园的蔷薇都能为之绽放。

  看不到被波诺弗瓦家族束缚住的枷锁,也没有刻意伪装的虚假。

  亚瑟被激动的弗朗西斯揉搓压捏,揉乱了一头梳理好的金发。真是见鬼——亚瑟想道——爱情让吸血鬼也变愚蠢。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弗朗西斯老是往外跑,管家说是去法兰西的战场。为什么见情人需要去战场,这也是个很令人困惑的问题。同样,弗朗西斯反常的行为也遭到了家族全体的质疑,甚至连仆人都说少爷一定是被魔女取走了灵魂。

  啊啊,那个家伙在人前的伪装终于被剥落了呢。

  亚瑟坐在窗户下面,听着房间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接着是耳光,冲撞,烛台砸到墙壁上的响动。和所有书里写好的剧本一样,烂透了的情节。他想起以前在家里的小阁楼中翻出来的诗集,充满着尘土味儿的潮湿。

  光影分离,

  你我分崩离析

  终如蜉蝣。

  ——或许我有做诗人的天赋。这是亚瑟最后的想法。

  1431年5月30日。

  贞德被当做魔女执行火刑。

  弗朗西斯永远失去了他所爱的人。

  同期,中世纪掀起了狩猎魔女和诛杀吸血鬼的风潮。

  1436年,波诺弗瓦家族作为纯血种战斗力,被长老院任命前去清理猎人。

  1440年,双方均伤亡惨重。血族大肆增加“劣种”,人类变成他们前进的肉盾。

  1442年,波诺弗瓦家族的当家与夫人双双死亡。

  空无一人的古堡,栖息在窗台上的蝙蝠。亚瑟坐在阳台的栏杆上,和众多的蝙蝠一起。他看着弗朗西斯独自从林间小道走过来,推开生锈的复古铁门,走到古堡前抬头对亚瑟张开双臂。漂亮的金色卷发,时长微笑的蓝眼睛,缝制考究的衬衣,背心,大衣,全部是深浅不一的血迹。新的覆盖了旧的,深深烙在弗朗西斯身上。

  小亚瑟,欢迎哥哥回家吗。

  亚瑟从阳台跃下,落入弗朗西斯张开的怀抱中。年轻的法国贵族将头颅埋进亚瑟单薄的肩膀,呼吸像是哭泣又像是欢喜。

  现在我只有你了。

  1460年伊始,血族与教会签订第一份和平契约。

  弗朗西斯从教会出来时,梅尔斯站在路边一辆马车前等他。

  我想让亚瑟回自己的国家去。

  梅尔斯说。

  弗朗西斯,我很抱歉。亚瑟不适合做监控者,我不想让他疯掉。所以,我会代替他。

  不需要。

  弗朗西斯无所谓地笑笑,越过梅尔斯走到马车前,手掌贴在车身上,话音沉静。

  亚瑟我知道你在里面。哥哥会替你做这个工作,直到卸任为止。不用感谢我,我只是要向你证明作为吸血鬼也有自己的尊严和骄傲。亚瑟,我为我是吸血鬼而自豪。

  柯克兰公爵大人,祝您幸福。

  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我在伦敦买了房子,虽然离爱丁堡有点儿远,但是长老院说必须监视教会,这个位置最好。我不能常去看你,因为我实在忙得抽不开身。

  弗朗西斯抽出穿透了吸血鬼身体的手,看着被自己处决的尸体倒在地上。有个年纪不过十来岁大小的人类女孩哭喊着跑出来跪在尸体前,对着满手满胳膊的血不知所措。一个为了保护人类去杀死其他人类的吸血鬼,最终也只是这样的结果。

  为什么我这么想见到你呢?

  弗朗西斯仰头,深深的,深深的向后仰去。秋天的夜风把血腥味儿从自己身上带离。

  现在就来见你!

  1859年9月3日。

  Thousands of nights(几千之夜)前篇 丽莎白仰头的时候刚好有雪粒子落进了眼里,霎时融化成一片异常的冰凉。她用空闲的那只手揉了揉眼睛,来不及戴上手套就匆匆把手塞回上衣口袋。

  右手被人紧紧拉拽着,因跟不上那人的步伐而扯得胳膊生疼。其实那个人走路也不算太快,某种意义上已经是照顾到自己的速度而放慢了很多,但是身形的差距太大,远远地看上去简直就是一个大男人拎着拖着个小不点儿。

  每一脚陷进厚实的雪地里,都能没过伊丽莎白的长靴子。雪屑从膝盖与鞋子的夹缝中溜进去,融化然后结冰。脚底板已经完全没有知觉,硬邦邦的像木头。呼出的白雾在眼前晕染开,结了些冰渣子在眼睫毛上。从三四个时辰前就一直在这样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山间行走,除了越下越大的雪整个视野没有半点变化。

  她努力眨了眨眼皮好让视线更清楚一些。

  我们要去哪里?

  这个问题她问了很多遍,从梵蒂冈出来后就在问,离开佛罗伦萨时也在问,经过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虽然回答是什么对于她来说根本无关紧要,但如果不说点儿什么就觉得耳朵要聋掉了——过于安静的雪地里所有声音都被过分放大,不管是脚下的雪被踩下去时发出的爆裂声还是自己急促的呼吸。

  走到下一处可以休息的地方。你得吃些热的东西,不然会冻僵。

  些许的希冀从心里生起,带着不敢确认的担心。伊丽莎白停了脚步,努力抬头看向那人的脸。

  会有浇了蜂蜜的布丁吗?加了葡萄干的那种。

  嗯。

  那人回头,弯腰把伊丽莎白抱起来直接架到肩膀上,故作轻松地笑出了声。

  本大爷跟你保证什么都有!

  瞬间变高的视野变得新鲜起来,一晃一晃不稳的重心也很好玩;她对着那颗银白色头发的头颅一阵拍打,把覆盖在上面的雪花弄掉,并得到了那人“如果不老实就把你扔下去”这种毫无可信度的威胁。

  从1460年第一天开始,他们一直在向北行走。偶尔是坐马车,或者是船(比自己大了不知多少岁的男人竟然在船上吐得一塌糊涂),更多的是徒步旅行。每次出行的时间永远是晚上,伊丽莎白已经忘记距离上一次伴随太阳升起醒来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这是理所应当的。

  因为带自己一起旅行的,是吸血鬼。

  是叫做基尔伯特·贝什米特的纯血种。

  如果要伊丽莎白用一句话描述基尔伯特,绝对是蠢到无可救药的笨蛋。

  自恋,臭屁,不可靠,完全自我中心。

  没有看到他是如何杀死人并吸光血液的话,伊丽莎白完全有理由相信他只是个喜欢喝酒然后喝醉了边哭边说什么“我不需要你们的关心”的傻瓜,和邻居家那个胖得看不见五官的男主人有的一拼。每次当基尔伯特喝醉了半夜折腾得旅店老板把他们赶出去时,伊丽莎白总是狠狠踹着他的小腿表达自己内心激烈的愤怒感;居然让一个只有七岁的女孩子露宿街头,谁来教这位据说还是贵族的家伙一丁点儿骑士礼仪也好!最不可饶恕的是,这家伙经常忘记她的性别,拍着肩膀大笑说男孩子要有气魄早日锻炼成出色的男子汉,让人很想拿点儿什么扔到这张欠揍到极点的脸上。

  喂,小鬼。你看那里是不是有灯光?

  顺着基尔伯特所指的方向,她努力在远处一片黑黢黢的地方仔细辨别着,渐渐可以看到微不可见的豆黄色火光。

  基尔伯特加快了脚步,转过几个拐弯便发现那火光愈加明显,而周围也逐渐显现出木制房屋的构造。这确实是有人居住的民宅或者旅店一般的东西了。

  走到这木屋前花费了他们一刻钟左右,借着天边泛着鱼肚白的光亮可以看到门上钉着块木板,模糊可见旅馆的字样。

  基尔伯特敲了很久门才有人应答了一声,隔了一会儿从里面稍微拉开门板,暖暖的光亮从门缝间泄露出来。充满怀疑的眼睛藏在门后向他们投来惊疑不定的目光,接着里面的人用混合了异邦发音的语言说道,你们有事吗?

  打扰您休息真的很抱歉,我们在山里走了一晚上很累了,希望能在这里休息下……

  那可辛苦了,晚上这附近的山路都很危险,而且离下山还有一段路程。虽然这里早就不是旅店,不过还是请进来休息到天亮吧。

  基尔伯特暗骂一声吝啬,还是把已经快冻僵的伊丽莎白抱了进去。整个屋子里全是猛烈的伏特加酒味,房子的主人从拥挤的家具中抽出了两张矮脚凳放在火炉前示意他们坐下,然后从一排堆满了餐具书纸的架子边挤过去进了另一个隔间。没过多久从那里传来了乒乒乓乓的响动,大概是在准备食物。

  伊丽莎白蹲在火炉前,把麻木通红的双手放在暗红色的炭火余烬上方,回暖的手指像有蚂蚁在啃食一般疼痛。基尔伯特瞧了一眼就蹙起眉头把她的手拉过来,对着手背上开裂的冻伤舔舐着,完全无视了对方的挣扎。

  别动,臭小鬼,生了冻疮怎么不早说?

  被舌尖舔过的伤口很快发生了奇异的变化,没过一会儿就找不到任何痕迹。伊丽莎白夺回自己的手,把头拧向另一边不想和基尔伯特说话。这种自尊心严重被挫伤的感觉实在糟透。

  怎么,还在介意布丁的事吗。下山后就会有城镇了,到时候买很多糖浆布丁给你吃,保证放满奶油和葡萄干——

  盛着伏特加的白铜缸子放在了火炉上,还有几片烤面包片。主人是个苍白佝偻的半老男人,扒拉了一下额头上被污垢黏成一缕一缕的黄头发,干皱的脸上透出一丝笑容。

  喝点儿吧,我们都用这个御寒。看样子你们还要赶很远的路呐。

  基尔伯特端起缸子嗅了嗅,烈性酒的气味直扎进肺腑。他有点儿怀疑地喝了一口,割喉的烧灼感立刻侵袭了整个喉咙,热辣之气直冲上头顶。耳朵一阵蜂鸣中模模糊糊听到那人的话音,像是预料了自己的反应而笑了。

  习惯就好,再往北走都是这样的酒,毕竟冬天太冷了,每年都冻死很多人。不过也得这位先生还有机会喝到……

  只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的话。扎下来的锥子卡进矮脚凳的木缝里,本该坐在上面的基尔伯特已经抱着伊丽莎白移动到了屋子的另一脚,紫红色的眼瞳透着冷冽的寒意,死死盯着不怀好意的男人。后者直起了腰,扔掉锥子从身后的木架上抽出一柄斧头,扯开一个露出森森犬牙的笑容。

  从刚才到现在都没有察觉到我是同类,作为纯血种你是在给我们抹黑?还是说,伏特加里面的马鞭草让你变迟钝了呢?

  伊丽莎白快出去!

  基尔伯特吼叫着一拳砸开了门板,把她扔了出去,紧接着锋利的斧刃砍透了他的肩膀并卡在肩胛骨。鲜血喷射出来溅在雪地上,伊丽莎白抓到手中全是黏腻冰凉的冰渣子。

  她愣愣看着基尔伯特转身抓住对方的脸撞向门框,不堪重击的木头顿时碎开一个大洞。吸血鬼互相张开了带着獠牙的牙齿,用看不清的速度进行厮杀,类似野兽的嚎叫和皮肉撕裂的声音从屋内传出,惊心动魄。

  ——偶尔会有杀死其他血族来增加自己力量的吸血鬼。吸食同类的血液或者吃掉血肉,都可以让自己变得更为强大。本大爷如果不小心疏忽的话,说不定也会死在最亲近的兄弟手中。

  伊丽莎白知道自己该爬起来逃跑。如果基尔伯特没事,会很快跟上来。但是她挪动不了自己的脚,无可言状的恐惧缠住了四肢并死死缚在了雪地里,动弹不得。

  哎呀,今天是大丰收的日子?

  柔软闲散的男音在伊丽莎白身后响起,甜甜的全是笑意。她花费了很大力气才扭过头去,目光落进来人微笑的眼眸中,顿时无法动弹;比刚才更为巨大的恐惧与黑暗捕获了自己,如同蜘蛛网层层缠裹着食物。

  屋子内打斗的两只吸血鬼突然撞到门前,浑身是血的基尔伯特背朝着伊丽莎白被另一只吸血鬼推到了门外,眼看着那个家伙张嘴对着基尔伯特的脖子咬下,却一切都静止了。

  像发条停止转动的钟表。

  一根暗银色的水管捅穿了吸血鬼的脑袋,另一端握在陌生人手中。恶魔般的笑容静静绽放在那人唇角,再往上可以看到诡异的紫色眸子,正流溢着嗜血快活的饥渴。下一秒水管上插着的尸体被挑起,拉至那人面前,生生被撕断了头颅。

  血雾染红了那人淡金色的头发,从苍白的脸颊流下来弄脏脖间的围巾。

  伊丽莎白刚好接住基尔伯特倒下的身体,因为身形过小被完全压在了下面,于是基尔伯特肩膀上的砍伤就触目惊心地横在了眼前。

  小鬼,快逃……基尔伯特在她耳边挤出微弱的话音,这个也是吸血鬼……

  怎么可能扔下你逃啊!

  伊丽莎白对着他满身的伤口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拼命把眼泪忍下去,死咬的嘴唇尝到了铁锈的腥甜。她搬不动身上这具比自己大了一倍多的身体,然而那个陌生人已经吸食完尸体的血液,朝着他们一步步走过来。愈来愈迫近的绝望感笼罩了世界。

  不准你过来!不准你过来!不准……

  她拼尽力气从基尔伯特身下爬出来,张开双臂挡在了那人面前。颤抖的喉咙发不出完整的音节,渐渐带了哭音。

  从来没有这么绝望。如果要有的话,也只剩目睹母亲被割开肚子的场面。

  为什么要害怕我呢?我明明是好人呢。

  陌生人脸上的笑容愈加甜美惑人,看在伊丽莎白眼中却只有可怖的成分。他从大衣口袋拿出一方洁白的丝绸手帕递给面前幼小的人类女孩,一脸纯良似天使的表情。

  淑女要保持洁净哦。还有就是,即使是我也没办法一次性吸收掉两个纯血种的力量,而且带了马鞭草味道的血液我可是很嫌弃的。

  手帕始终没有被接受。那人看了看伊丽莎白努力保持不颤抖的胳膊,很是无奈地把手帕扔在了她头上,并绕过她对着雪地上几近昏迷的基尔伯特踢了一脚。在同时他的脚被对方猝不及防抓住,指甲撕裂了厚重的布料。

  陌生人很意外地多看了基尔伯特几眼,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眯起眼睛。他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就转身离开,背影做了个挥手告别的动作。

  这是1460年末的冬天。

  到了春天的时候,他们来到了全然陌生的国度。基尔伯特很满意地绕着整个城镇转了两三圈,然后对伊丽莎白宣布:我们就在这里住下来吧。

  没有令人生厌的梵蒂冈所属教会气息,没有同类吸血鬼的踪迹。虽然这里的阳光比别处都要来的寒冷,生活也要比别处来的艰难。

  伊丽莎白在新买的简陋房子里来回奔跑,木地板被踏得咚咚响。单薄的阳光从窗格子间透进来,照到基尔伯特露出些许柔和的脸上。虽然阳光对自己造不成大的影响,但果然还是讨厌在白天活动;他一边腹诽着一边拉了张椅子坐下来,很不爽地看着来回蹦跳的死小鬼。过了一会儿伊丽莎白冲进来,把满怀盛开的沾着露水的花朵送到他鼻子底下,深红浅紫满满的簇拥着。

  看,是我最喜欢的天竺葵!这么寒冷的地方居然也会生长,难道不是奇迹吗?

  ……喂,这一看就是别人家栽种的吧。

  待会儿肯定会有邻居找上门。基尔伯特揉了一把自己的头发,放弃想要打击伊丽莎白的念头,随手折了一枝天竺葵插到她耳朵边上。

  嗯,不错哟。

  ——即使在不该生长的地方,也会有生长出来的奇迹。

  ——本不该出现在这世上的吸血鬼,也有存在的理由。

  因为在我最绝望的时候,你把我从地狱般的刑场上带走一起逃亡。

  如果一直走,就可以走出这无边无际的永夜。

  有奶酪,有蜂蜜,有香喷喷的放了葡萄干的大布丁。

  这是你告诉我的,关于美好的所有。

  Thousands of nights(几千之夜)后篇 丽莎白从未有过觉得后悔的事情。

  和一只吸血鬼旅行,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像野蛮人一样长大,她也没有想过有什么不好。

  把自己变成吸血鬼也是。

  她不太能分清楚吸血鬼和人类有什么区别,两者同样都有杀害,算计,见不得光的东西。而伴随自己一同生活的吸血鬼又是这么蠢,经常为了一点小事和她吵得脸红脖子粗,甚至拳打脚踢——虽然每次都是伊丽莎白得胜。

  野蛮的战斗种族!忘恩负义的狼崽子!未来嫁不出去的男人婆!输了的基尔伯特一边嘟囔着这些句子,控诉伊丽莎白对他这个监护人的虐待行径,一边去厨房做当天的晚餐,屁股上还带着被踩踏留下的脚印。

  他做的食物永远难以下咽,半熟夹生,当伊丽莎白不情不愿吃下去的时候,他还会一脸自豪地称赞着自己的手艺,那样子看起来蠢极了。

  可就是这个家伙,是伊丽莎白最后的亲人。

  最后的亲人。

  伊丽莎白对自己这么说。

  她已经从小不点儿成长为和基尔伯特差不多身高的姑娘,再过几天就是十八岁的生日。

  没什么好庆贺的,每长大一岁,就离死亡越近一步。而这个银发红眼的男人,再过几百年还是这个样子,同样嚣张欠揍的眉眼,同样自信满满的笑容,是困不住的鹰鹫。

  没有伊丽莎白。但是基尔伯特还存在。

  单只是想想,就要难过得疯掉。

  之后的某天她给基尔伯特的点心里加了马鞭草,但纯血种太难对付,她只能又绑住了他。做这些的时候基尔伯特一直在叫骂,语气充满慌张,大概是预想到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就算平时这只吸血鬼的脑子缺根筋,在重要的事上却总是很敏锐。

  基尔,这不是为了你。

  伊丽莎白说着,拿起了从厨房带出来的刀子,对准自己的侧颈。

  只是为了我的自私,所以不必有任何愧疚。纯血种只要吸他人的血,那人就可以变成吸血鬼对吧;这是你告诉我的,而现在是我的祈求——

  锋利刀尖捅入脖颈,切断动脉,滚烫血液喷涌而出,有几滴溅在了基尔伯特睁大的紫红色眼瞳里。她能听见基尔伯特在吼叫,声音凄楚,做着无用的阻拦。她想他一定是恨透这样卑劣的人类了,又狡猾又决绝,逼着他在死亡与救赎间做出选择。

  呐,基尔。我想成为你真正的家人,不管是几十年,还是几百年……

  ——你有没有曾后悔过的事?

  当她伏在基尔伯特身上即将死去,而对方颤抖着嘴唇将牙齿刺入她的脖颈伤口。当某些冰凉的液体濡湿了她的头发,空气中嗅到了哭泣的气味。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做了无可挽回的事。

  成为幼崽后很长一段时间伊丽莎白的意识都混沌不清。不能分辨周围的环境,也不能感知外界的变化。

  初次清醒过来之时,身体暴晒于烈日之中,皮肤蒸腾溃烂。她寻找着一切可以躲藏的阴影,把自己努力缩成一团,逃离阳光的照射。

  这是她所熟悉的家,被磨得光亮的木制地板,盛开着天竺葵的窗台。她躲在窗户下面的影子里,试图叫喊基尔伯特的名字。在同时有陌生的吸血鬼从窗台外边探进了身子,俯着头对她笑,鼻尖几乎要贴上她惊恐的眼睛。

  在吸血鬼张开獠牙对自己的脖颈啃咬而下时,冰凉黏滑的红色液体喷洒出来,浇了她一头一脸。血红色的世界里,是吸血鬼被砍下的头颅,在空中斜斜滑过,滚落在木地板上发出骨碌骨碌的声音。

  接着是个悦耳动听的男音,自窗外响起了。

  好险好险,要是让他闯入民宅可就糟了,哥哥我一生的失败……这是什么?幼崽的味道?

  伊丽莎白反射性地调转了身体,惊愕看到窗台外一手托腮微笑着的年轻男子。金色卷发,蔚蓝眼睛,笑容温润而柔和。

  瞧瞧我发现了多么美丽的生物——可爱的小姐,是哪个不负责任的长亲会单独抛下自己的幼崽?

  他跳进房间,右手按在心口处做了个盛大而优雅的行礼,语气戏谑,脸上的神情却柔和无害。

  告诉我,你的长亲去了哪里?

  基尔……

  伊丽莎白拼命抹着脸上的血迹,眼泪迅速蓄满然后涌出,将整个脸庞浸染得脏污不堪。

  我不知道基尔伯特在哪儿……

  在她哭着说这句话时,在她念出了基尔伯特的名字时。

  面前年轻而温和的男子有一霎间露出了极为复杂的神情,痛苦,迷惘,愕然,还有许多无法描述的情感。

  但当她努力把视野弄得清晰些后,看到的是那人满含善意的笑容。

  跟我走吧,我帮你寻找他。

  为什么要哭呢?

  度过了转化期,真正成为吸血鬼的那刻。伊丽莎白脑中第一个想法是,基尔伯特再也不会出现了。

  嗅觉,视觉,触觉,一切的一切都过于敏感,敏感得她能察觉到这屋子已许久没有基尔伯特的气息。她无法得知基尔伯特离开的时间,但能想到他离开的唯一原因。

  是因为自己强逼着让他转化了自己,所以永远失去了他,不是么?

  她用力捂住了眼睛,大声哭嚎,仿佛要耗尽一生的眼泪。身旁是手脚无措的陌生男子,犹豫许久之后轻轻抱住了她的肩膀。

  这是她与弗朗西斯的初识。

  作为监控者四处执行任务的弗朗西斯,自此身边多了个需要照料的家伙。当然,伊丽莎白并不怎么值得他操心,因为大多数时候,她都是沉默不语跟随其后,虚无得像是一片漂浮的影子。

  他带着她寻找基尔伯特。从一个城镇到另一个。在伊丽莎白沉睡的时间段,他仍旧坚持不懈地搜寻着基尔伯特的下落,甚至拜访了这片北国土地的领主。那是个身形高大的斯拉夫人,笑容甜蜜,嗓音柔软,说出的话语却不容拒绝与怀疑。

  不在哟,我没有见过贝什米特家的小子。

  弗朗西斯敢保证,如果自己还要追问,一定会被这个看似纯良的斯拉夫人撕成碎片;要知道对方紫罗兰色的眼眸里,清清楚楚写着对自己这只纯血种的不屑。

  于是他向该地领主表达歉意,无功而返。至于这领主为何是吸血鬼,已经不在他的关心范畴之内,更何况他也无权过问。

  更重要的是,无论是他弗朗西斯,还是伊丽莎白,都再也找不到基尔伯特半点存在过这世上的痕迹。简直就像是蒸发了,消散了,无影无踪。

  再也,无处可寻。

  无数个黑暗无边的夜晚,伊丽莎白坐在窗台上,和换了一季又一季的天竺葵共同等待着。

  在她曾经住了十来年的房子里,固执地等着虚无缥缈的希望。

  你去了哪里呢。

  几千个看不到光亮的永夜里,只剩孤独缠身的少女。

  你是恨着我的吗?

  任何问题都得不到回答。

  明明只是想留住最重要的家人而已。

  却失去了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