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若非是被装在一口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的棺材里送回来的,从明教到丐帮千里迢迢,为保肉身不腐,特意制了一层棺,一层椁,中间夹着满满的冰块,化了就换新的,马车拉着它,底下垫着厚厚的棉花与皮革,加起来千斤重,怎么看都不是俘虏应有的待遇。

  所以当丐帮众人打开它的时候,扑面而来大部分都是阴冷的寒气,血腥味儿已经被水吸收殆尽。众人小心翼翼凑上前,裴若非就躺在里面,衣衫完整,眉目如初,可身体却干瘪着,不像个人模样。明教恶贼毒极了心思,活活尽碎裴若非全身的骨骼却让他面目完好,摆明了冲丐帮众人示威,更断了他们裴若非还活着的念想。

  林玉霁就站在人群中央,背着长剑,一动不动,旁边是歪七扭八的明教死士,他们一踏进丐帮地盘,放下棺材就咬破牙齿里的毒药自尽了。显然他们也怕极了明教和丐帮的手段,命令下来,执行是死,不执行也是死,区别只在于死法,服毒自尽总比裴若非好——他们是亲眼看着的,裴若非就那么被灌了一坛迫使人清醒的毒药,然后被活活打碎全身骨头脏器,慢慢磨死。

  周围已经有了低低的哭声,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嚎啕大哭太难听,还会被人看去笑话,他们也强横惯了,毕竟过的是刀尖上走路的日子,做的都是保不准哪天就丢命的营生,没亲人没伙伴没朋友,打落牙齿和血吞。可这总是他们丐帮的兄弟,他们曾经一起吃肉喝酒,把后背交给对方,他们甚至早就订了一排棺材,笑着说不知道谁哪天死了,剩下的人就给他收尸。

  裴若非是这群人里最低调、行事最周密、牵挂也是最多的,难得出去一趟,没想到就这样回来了。

  棺材底下都是凝固的血水,染红了铺在下面的锦缎被褥。他还穿着以前常穿的宽袍大袖,头发整整齐齐梳在后面,双手戴着手套交叠在胸前,长长的袖子垂下来,布料上绣着银灰色的松树梅花,这是林玉霁最喜欢也最熟悉的图案。

  眉目如常,平静得好似睡着一般。林玉霁向前迈出一步,他一向小心行事,步步为营,怎么会死呢;他从来都是温和地微笑着,轻声细语地和自己说话,像现在的清风一样抚在脸上,怎么会死呢;他不久前还伏在他们书房里,为他画画刻章,一笔一划,历历在目,怎么会死呢;他明明不久前,还站在花枝谷下,为自己裹好披风,告诉自己不要着凉不要生病,他很快就回来陪着自己,信誓旦旦言之凿凿,怎么转眼过去,他就死了呢。

  想不到,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林玉霁眨眨干涩的眼,都是假的。

  当然不信,可惜手指下的触感骗不了人,冰凉的,硬邦邦的,是裴若非的脸,苍白发青、没有热度、也不柔软,冻得林玉霁手指也冷了。一股僵硬恶心的气息从下传到上,从手指传到心底,林玉霁吓到一样地缩回手,噔噔噔倒退几步,旁边人以为他要晕倒,马上上前扶,被林玉霁狠狠一把推开。

  他没说话,手拢在袖子里,像以前站在裴若非身后一样站在原地,只是表情不同以往,以往的欢欣柔和,此刻仿佛碎裂的铠甲,伴随着破碎碰撞的金属声,尽数落地消散。他并不是怯于暴露自己的哀痛,只是天性冷漠,从来没有把任何情绪摆在台面上的意识,除了裴若非,没人能理解他。

  如今孤雁失去爱侣,从此又是孑然一身。林玉霁终究是走上前去,他许久没见到他,又怎么舍得离开他太久?

  两行血泪,从裴若非紧闭着的眼里流下,林玉霁连忙抓起袖子,伸手去擦,冰凉黏稠,越擦越多,怎么擦都不干净,林玉霁又不敢用力,最后只好温柔地抚摸了两下裴若非的眼角,依然平坦,只是有些发干了。

  人那么脆弱,一些细小的变化,就足以昭示一个人的生死。

  “盖上棺盖,送到灵堂去。”林玉霁回身对属下道,他本来也想跟过去,只是刚一转身就天旋地转,栽倒在地上。

  他眼前发黑,脑子昏沉,只觉得有人合力把他拖起来,又叫又哄的,迷蒙中是裴若非的身影逆光站在眼前,伸手过来拉他。林玉霁心里有股认识到现实却又不肯承认的酸苦味,他也伸手递过去,如果你还活着,就伸手过来,带我回去。可逆光的裴若非看不清表情,只是摇摇头,手又伸了回去。

  也许他是不舍得。

  林玉霁就从床上坐起来,熟悉的布置,还是熟悉的地方,桌子上燃着静眠香,大夫满面愁容坐在一边,看到他犹如看到脊梁骨——管事的终于醒了。

  灵堂现搭的,本来林玉霁不让,说万一裴若非回来看到,不吉利。难为他一个专心练剑修习的道士要考虑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只是最后都变成讽刺。他还是松了口,说送到灵堂去。

  林玉霁换了身衣服,洗脸,梳头,勉强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这是他送他的最后一程,不能太丑,不然若非看到,是要不高兴的。他们相识十几年,每次见面,都会收拾的利利索索,即使是刚下战场,也不例外。裴若非除了这次说活着回来这件事言而无信以外,其余的都做到了,即便是躺在棺材里,也还是那么干净。这算不算因小失大,林玉霁想,他宁可裴若非每天蓬头垢面丢人现眼,也比洁净整齐地躺在棺材里强。

  外边的人忙忙碌碌,主事的是两个人,林玉霁的师兄和裴若非的师弟,林玉霁被裴若非保护得太好,又从没碰到过这种事,指挥能力再强也是什么忙也帮不上。他一身素白,腰间被师兄系了条白布推到灵堂里面,脸色不好看,乍一看几乎和灵堂融为一体。

  他不让别人大声哭,嫌丢人,也嫌吵,裴若非曾经说过,如果有一天他没有寿终正寝,就找几个人,把棺材送回花间派,他要睡在十方海边。

  但这是几年以前的话,后来遇见林玉霁,所有的,以前的那些信誓旦旦的话就都做了废。有一次他们云雨之后,筋疲力尽倚在床上休息,林玉霁靠在裴若非怀里,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说起过去的事,裴若非笑笑,万一真的去了,就一把火烧掉化成灰,随便找个地方洒了,省得林玉霁惦记他,他太了解他,如果真的立碑建墓,林玉霁会一辈子守在那个地方,寸步不离。

  林玉霁向来看淡生死看轻世间万物,唯独对裴若非上心。裴若非也从不妄自菲薄患得患失,事实也证明了他说的从来都没错。林玉霁当时没出声,过了很久,久到裴若非以为他睡着,他才喃喃道,不会,我会和你一起死,来世做两只鸟,或者做雪山里的两朵梅花。

  裴若非当即就笑了,低头找他红润的唇,一边亲一边笑问,去花间派吧,去十方海做并蒂莲,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多好。不过后面他又怕林玉霁不高兴,赶紧补了一句:“算了,哪里都好,只要能看见你。”

  他是知道林玉霁对武当的执念的,他已经勾引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道士与他在床上翻云覆雨,共解红尘,又怎么舍得让他百年之后也背井离乡,不能仰望高山上的武当。

  林玉霁低哑着嗓子,不,陪着你,只陪着你,说完,他顺从地勾上男人精瘦有力的身子,裴若非眼神一暗,火又烧起来了。

  过去的甜蜜如今都成了杀人的钝刀子割在他的心头上,豁开一个又一个创面很宽的伤口,黑血汩汩流出来,伤口深,一眼望不到底。林玉霁的心从此成了一个无底洞,再也没人填得满。

  我来去一世,情缘浅薄,所幸上天垂怜,得你一个,可人生无常,还是无法长久。林玉霁眼睛酸胀,突然掉下泪了。

  又是模模糊糊一个人影浮现在林玉霁眼前,正是昔日的裴若非,柔和地笑着,眼底净是毫不遮掩的爱意,他伸手摸上他漆黑的头发,手心里温热的触感熏得林玉霁禁不住泪如雨下:“你怎么死了呢。”

  “你怎么死了呢。”他又重复一遍。

  裴若非想了想:“许是杀孽太多,只是对不起你,要你给我报仇了。”

  “我本来不想的,我想你安然退隐,以后久居丐帮,或者在武当继续做道士,过平静的生活。可我做不到,我也不想看着你和其他人在一起,我也知道因为我,你不可能退帮归隐,所以想报仇就报仇吧,我在这边等你,等你的心愿已了,你再来找我,我们一起转世投胎去,做一对鸳鸯,或者荷花梅花。”

  林玉霁一个颤栗,突然清醒,周围还是灵堂,裴若非的棺材还静静立在他旁边,木材是好木材,可惜还是配不上裴若非。

  裴若非没父母没孩子,只有一个林玉霁,天气也不是很好,路上又耽搁许久,所以早早下葬。墓坑已让人迅速挖好,又宽又深,林玉霁背着剑站在墓坑边上,笔直□□,寒风不折,正好占了墓碑的地方。

  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报仇。旁人都走之后,林玉霁微微躬身抚摸着粗糙的石碑,一字一句念道,欠你的,都给你讨回来。

  说完他端酒倾杯,洒在墓碑前的土地上。

  不过在报仇之前,他还要做一件事,林玉霁想了想,给自己列了一个单子,一条一条地,罗列好他要做的事情,不多,也就十来项。

  一切都计划完以后,林玉霁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师父有师弟孝敬,自己只能来世报答他对自己的养育之恩了,只是可怜了他老人家,五个徒弟早逝两个,如今又要再离去一个。

  林玉霁存了死志,接下去的,只是毫无退路,只是破釜沉舟。裴若非对林玉霁了解得透彻,也从未低估他的执着。

  过几十年去见裴若非,他确实做不到。

  林玉霁把房子打扫干净,把花盆里的花都种在土里,把收藏的书画、喂养的鸡鸭都送给同门弟兄,又给了仆从一笔钱让他们回老家好好生活。最后他收拾了一个小包袱背在背上,站在院子里,环视着这个曾经他们朝夕相处,充满无数回忆的家,一时间百感交集。

  没有你,这哪里又是家呢?林玉霁心下那种难以言说的害怕、寂寞、悲哀、痛悔、恼恨又如潮水般漫灌进来,淹没他的心,他的人。

  没有你的生活,我简直一刻都待不下去。

  林玉霁平静决然地走出家,静悄悄锁上院门,转身离去。风吹起他青色的绣鹤羽披风,他腰间别着一个小葫芦,上面拴着红绳。

  这个小院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好像过去的几年,从来没人来过。

  ……

  十一月十五,寒霜遍地,月光明亮,林玉霁捂着头站起来,踉踉跄跄走到桌前,手忙脚乱搅和着茶壶茶杯,终于倒好一杯茶。

  屋子里没点灯,他摸索着坐在冰凉的板凳上,手指掐算着日子——距他离开丐帮,已经过了三个月。无一晚例外的,他又梦到裴若非。

  裴若非心疼地把寝食难安的他抱进怀里:“怎么这么瘦了。”

  林玉霁苍白着脸看着他,直白道:“想你想的,你不在我身边,我很难过。”

  他摸上爱人的脸,是陌生的、不想习惯的死人冰凉:“你死了,没人关心我了。”

  裴若非回答:“其实有很多人想爱你,只是你看不上他们,我也看不上。天上地下,只有一个你,也只有一个我,我们一生一世,我与你不分彼此。”

  “他们不是你,你知道的,我只想你,”林玉霁靠在他怀里,“我要好好睡一觉。”

  裴若非笑着吻了他一下:“好,我守着你。”

  林玉霁鼻子酸得疼痛,缩在裴若非怀里一言不发,沉沉睡去,他知道是梦,但希望沉浸于此永不醒来,可天终究是要亮的。

  他起身,眯缝着眼看着外面,一室明亮,也有些温暖,太阳升的很高。他很久没睡得那么好那么久了。

  一觉消除了许久的疲惫,林玉霁梳洗穿衣,对着镜子仔细端详自己,又是以前那个玉树临风的道长了,只是眼底再也没了以前的光泽。以前的他眼睛明亮,热爱生活,现在却满满的都是悲观与厌倦。

  长安城,酒楼。

  林玉霁换了身寻常衣服,长剑用布包着放在桌边,整栋楼喧闹着,人来人往,说书先生坐在厅的另一边讲着明教与丐帮的传奇故事,舌灿莲花,口若悬河,惹得周围人羡慕不已。也许在他们眼里,真英雄真豪杰就应该像赵子龙一样,雄踞一方,从敌人中七进七出而毫发无损,或者手起刀落,大丈夫杀敌无数,不怒则已,一怒则天下惧。

  可古往今来,纵然乱世纷争,豪杰并起,可真正站在顶尖上的又有几个?还不是给人做了嫁衣裳,白白丢了性命。像他们这些血雨腥风里搅动风云惯了的人,往往失去了才明白守护住身边人,比名利更重要。

  有的人醒悟了,所以还能拼命一搏,搏得一个安全退隐的机会,有的人却只能守着一捧白骨,黯然度过余生,更多的人是在党同伐异里彻底迷失方向,殒命于这场永无休止的争斗中。也许临死前那一刻才终于想起了家乡的鸟语花香?可是都来不及了,太晚了。

  林玉霁无心听书,毕竟他知道的要比说书先生真实的多,江湖里的明争暗斗没有说书先生说得那么有滋有味,钱财,珍宝,美人,权力,地位,这些都是给真正的天之骄子的,几座大山下,压埋的都是累累白骨。法王、长老、掌门,个个脚下尸山血海,背上背着无数人命官司,踩着仇敌的和同袍的脊梁骨,亦仇亦恨,咬牙前进,担子重逾千斤。

  那边说书人还在唾沫横飞,林玉霁却已经不耐烦地起身,吩咐小二给他找个靠窗的位置,把盘子也都端过去,其实根本没什么东西,就一壶茶,两个馒头,两个小菜,他修道之人清心寡欲,从来不食荤腥。

  但小二依然欢天喜地地为他服务,连桌子都拿袖子擦干净了,因为林玉霁出手给了他一个银锭,告诉他上最好的茶,一会儿再上最好的食物。他重金请蜘蛛庄的密使追查仇人下落,密使允诺他最慢三个月,给他所有仇人的名单,今天正是收信的时候,林玉霁天不亮就敲门进来了,先是一大锭银子堵住了掌柜的嘴,又是一小锭银子哄得小二眉开眼笑。

  林玉霁就在酒楼楼上坐着,从天不亮坐到午后,喝掉两壶茶,一动都不动。

  太阳西垂,酒楼里依旧热闹,有的人吃饭喝酒,有的人翻桌赌博,林玉霁依然坐在原地,喝茶,小二乐颠颠地给他蓄水。林玉霁容貌出众又修道多年,最是严格要求自己,正襟危坐,即使是布衣草鞋,气度坐姿也无法骗人,所以蜘蛛庄密使一进来就注意到他。

  “林道长。”一个黑衣服女人坐在原地。

  林玉霁抬头,眼底满是沧桑:“多年不见。”

  “是啊,”女人呢喃,“多年不见,你怎么变成了这样子?”

  “我已经那么老了吗?”林玉霁自嘲,“我才三十一岁。”

  “没有,是你的眼睛老了,记得那年我们初见时,你眼睛里的光芒何等锐利,宛如一把尖刀,一柄长剑,出鞘能抵百万兵,可现在你似乎已经心灰意冷,听天由命了。”

  林玉霁一手捂着茶杯:“天道无常,可我命由我,如果我现在就消沉低迷,若非如何走得安心。”

  密使叹息一声,心里也有点难过,但多年来沉浮江湖的经历让她不能过多透露自己内心的想法,她只好从袋子里掏出一个锦囊放在桌上,低声道:“所有人的名单都在上面,你可以一个一个来,最后的人不着急,因为他最近出了事,一年以内,不会离开他藏身之处。”

  蜘蛛庄的消息向来空穴来风,从无差错,林玉霁稍稍放心了些,打开锦囊看了一眼,确认自己找的所有人都在上面,便把锦囊妥善收存起来。

  密使道:“锦囊里的字一会儿就会消失,你只要拿火烤一下,就会重新显现出来。此地我不宜久留,你万事小心,江湖路远,后会有期。”

  “山高水长,各自珍重。”

  两人各行礼,林玉霁看着女子迈着普通少妇状的步子,施然然离去。江湖混久了,不善伪装的故人也终究有了两副面孔,林玉霁回想起以前他们共同在武当堆雪人,在花枝谷里摘果子的经历,那个时候他们还小,不需要顾忌别人,只是自己高兴才好,整天在十方海又笑又闹地傻玩儿,灵鹿都被他们吓跑。林玉霁从小不爱说话,但他也是孩子,他很喜欢他们,只是不善于表达,只有裴若非能读懂他的想法,摘了橘子剥皮,摘了苹果洗干净,放在兜里和林玉霁分享,拉着林玉霁的手和师弟师妹们,还有从武当来的小道童们一起玩闹。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年,直到他们十八岁的时候,裴若非又像以前一样,从溪水里洗了苹果递给林玉霁,林玉霁坐在树下细长的手指并起托着又大又圆的苹果,小口小口咬,皮肤跟果肉一样白嫩,水流过手指凝成珠。

  裴若非想,他的玉霁已经长大了,长开了,像这个成熟的苹果一样,新鲜可口,汁水丰沛。他俩本来就坐得很近,近到裴若非根本来不及收回他远去的理智——他侧脸稍微一动,就亲吻上林玉霁温热细腻的脸颊。

  林玉霁当即愣住,两颊迅速泛起潮红:“你……”

  他迟疑着低下头,看上去是躲避,可身体并没有动作,还坐在原地。

  裴若非步步紧逼,他一只手揽过林玉霁的窄腰,强迫他转过身,另一只手摁住他后脑勺,又吻了上去。他吸取着青年嘴里甘甜的汁液,吮吸着青年嫩滑柔软的嘴唇,甜蜜蜜又带着苦涩的触感与心绪,夹杂着青年逐渐杂乱和粗重的呼吸,熏得裴若非几乎落下泪来。

  良久,他才离开青年的唇,可手依然牢牢搂住他,两个人额头相贴,裴若非低头诱哄他:“玉霁,玉霁,讨厌吗?讨厌和我这样吗?”

  林玉霁红着脸往他怀里靠拢,裴若非更紧地抱着他:“玉霁,玉霁……”

  “不讨厌,”良久,林玉霁终于小声回答,“可我们这是,以后要一起了吗?我看那些做了夫妻的人,才会有那么亲密的举动。”

  裴若非当然有这个想法,只是林玉霁心思单纯干净,直说怕会吓着他,没想到林玉霁无师自通,更进一步把自己想说的话问了出来。

  “是的,我们做夫妻,一生一世都在一起,”裴若非把林玉霁又搂进怀里,让他听自己的心跳,“我发誓。”

  林玉霁突然平静下来,一直以来那些暗藏在内心深处的不舍,想念,不满,疑惑,欢喜,酸楚,此刻都糅杂成对眼前人的情愫,犹如洪水一样,浩浩荡荡直冲而下,冲破驻守他心房的堤坝,让他毫无招架之力,只能跟随着俊朗深情的花间派青年一起,拉着他拉着自己的手,投入进从一个人变成两个人的全新生活。

  只是好日子太短,一生一世太短,裴若非才三十一岁,一辈子就没了,他狠心地带走了林玉霁剩下的半条命,从此再也没有一生一世一双人。

  一转眼,他们都长大了,当年的小师妹如今成了蜘蛛密使,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而林玉霁的命里没了裴若非,从此暗无天日。

  林玉霁当天夜里就离开了客栈,他还有一些事情要做。他先回了一次花间派,回到他们曾经的住处。如今物是人非,林玉霁开窗开门,让太阳照进发霉的屋子里。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上他站在花间派的桃花树下吹着裴若非的笛子,周围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来,裴若非披着紫色的斗篷撑着伞站在不远处,发饰上间一点红宝石,艳丽得像鸽子血。

  他抱着画坦然睡着在床上,枕头上还留着他们的香气,檀香,龙涎香,名贵的香料经久不散,带着他梦里重现的回忆,一节节,一幕幕,尽在眼前。林玉霁伸手去抓,眼前的画面却好似水和流沙,从手指缝里越流越快,直到自己再也抓不住。

  林玉霁倏然惊醒,魂魄悸动,手里还是那幅画,画上还是那两个人,却让他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是真的,什么也抓不住,带不走。浩大的天地间,容不下一个裴若非,容不下一个林玉霁。

  一种无力空虚的感觉紧紧攥着林玉霁的心肝,越收越小,拥挤得他呼吸困难,眼眶发红。

  他为人隐忍克制,屈指可数的几次失态,竟都是因为裴若非。

  裴若非,你又何德何能?把一个能登仙的白鹤生生拉进人间尘世,让他的翅膀沾染上人世污垢,沉重的烟火气息,一丝丝,一缕缕,都是万劫不复。

  林玉霁抱着画颓然跪倒在地,嘶声痛哭。

  林玉霁在花枝谷住了好一阵子,他之前劳累过度,极需时间恢复元气。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林玉霁独自一人坐在房门前,“许久不见,故人难道还不现身吗。”

  花枝谷草木葱郁,古树参天,夕阳西下投下阴影,隐藏一个人并不难。果然,片刻后,从树林里走出一人,脚步沉稳,细微无声。

  “果然是你的意思。”林玉霁手里捏着茶杯,手指骨上青筋暴起。

  “道长误会了,这不是在下本意,在下一开始,就只想借刀杀人。”

  “不是你的本意?”林玉霁直起肩背,“无所谓,现在裴若非已死,是不是你的本意,我都要算这笔帐。”

  “那可真是错怪我了,”那人坐在黑暗里,刚准备端起茶杯,被林玉霁一剑摁住,他面不改色把茶杯放下,“留裴若非全尸再从棺材里放冰块给你送回去的主意,还是在下出的呢。”

  林玉霁沉默不语,剑却从茶杯上挪开了,那人面露笑容,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在下说过了,一开始的目的就只想借刀杀人,今天,在下就是来给你送刀的。”

  “刀?”林玉霁侧头看他,“你想借的刀,不就是我吗?”

  “当然,可如果没有正确的情报,道长这把刀,可是很容易就折断在半路的。”

  林玉霁瞳孔紧缩:“你的意思是……”

  “裴若非的师妹固然没有对情报做手脚,可她在蜘蛛庄也远非能一手遮天,有人在情报到她手里之前做手脚,也是太容易了。”

  “你的意思是,他早就知道我要去寻仇,所以已经提前调换了情报?”

  来人点头:“是的,他现在虽然是带了一个人,可是两个人有的时候还不如一个人,心里有了牵挂,做事难免就缩手缩脚,你我都知道的。”

  林玉霁面上寒霜稍解:“你的意思,我已经知道了,那你的目的呢?”

  来人笑了:“没有什么目的,就是想你留我一条命,起码让我再多活一年。”

  “好啊,那贫道就放你多活一年,一年之后,天涯海角,我都要你的性命。”

  “那可真是感激不尽了,多谢道长,在下告辞。”来人放下茶杯站起身,一揖到地,缓步走了出去。

  林玉霁坐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一言不发,手指捏着茶杯的地方已经用力到发白,“砰”一声,他手指一抠,白瓷杯立马碎成几片,尖锐的瓷片扎进他的手掌,鲜血淋漓,痛彻心扉。

  他何尝不想杀了他呢,那个人是看客,可看客也是帮凶,但他在四周设下埋伏,如果杀了他,自己也势必逃不出天罗地网。

  他不能因小失大,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个下令碾碎裴若非骨头的人,他必须杀了他,杀了他,一切才算是了结。

  两个月后,西南地区。

  林玉霁在成都一家客栈住了一宿,本来想直接出城,可是连天的大雨阻挡了他的去路。西南地区地势崎岖,容易混淆方向又极易设置障碍,万一出了问题,想全身而退简直难于登天。

  按理说,他今天在客栈住下应该是没有疑问的,可他却收拾行装,举伞提灯,披着斗笠,冒着大雨走出了客栈。

  他花出剩下的积蓄收到蜘蛛庄密报,今天他外出,只有他的义子在家,而他的义子近期因病行动不便。

  千载难逢得好机会,他还不想错过。林玉霁举着伞走在大雨里,脆弱的灯笼在风雨中摇晃几下,一会儿就熄灭了。

  人的性命也同纸灯笼一样,不中用啊。林玉霁不可见地叹息,扬手把纸灯笼远远扔出,大踏步往前迈。

  开弓没有回头箭。

  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夜已经很深了,林玉霁站在一家普通的小院门口,四下打量。谁能想到这里面住的,是明教昔日两位法王呢?背负着那么多人命官司还想全身而退安度余生?简直荒唐得可笑。林玉霁也无声地笑,推门进去,门居然没锁,屋门大开着,里面有张桌子,上面有灯,有剑。

  一个人撑着桌子站起身来,林玉霁愣住了,这分明是个男人,却有着孕妇的姿态,肚子高耸,脸色灰白。

  他来不及惊讶,只听见后面一支箭破风而来,倏地钉在他耳边:“林玉霁,放开他。”

  男人浑厚的声音透着狠辣与血腥,是个法王应有的样子。

  林玉霁却笑了:“你在命令我?你觉得你还有资格?你现在应该中了迷魂散,浑身无力吧。”

  “那又怎么样?我大可以和你同归于尽。”

  林玉霁冷笑:“你可以试试,看看是他死得早,还是我死得早。”

  说完弹剑出鞘,银光冲破雨幕刷地刺向男人,后面的男人想举剑配合,被林玉霁三招刺伤大腿,血流如注,歪倒在墙角抱着腹部动弹不得。

  一个时辰过去,男人接招愈发吃力,咬牙喝问:“你的功夫明明和我不相上下,怎么现在……”

  林玉霁不见丝毫疲色,一剑穿过男人腹部仰天大笑:“等你死了,你死了我就告诉你。”

  说完他飞剑钉穿角落男人的胸口将他牢牢钉在墙上,随后迅速点了男人穴道,掏出药瓶把药液灌进他嘴里:“自己做过的事,总要付出代价。”

  男人知道自己死到临头,神色倒是很平静了,只见他艰难地转头,满含依恋地看着角落的男人:“只求你一件事,放了他,他还关系着其他无辜之人的性命。”

  林玉霁也扭头看去,角落的男人气息奄奄,身下的血液已经被瓢泼大雨冲散。一对璧人狼狈地在他眼前相望,却莫名幸福得刺眼。

  他本来也可以拥有这份幸福的,可以和裴若非找个小房子,度过一生。

  他不说话,从院子里随手捡起一块石头,扭头对着角落的男人道:“你看好,这是你的伴侣,今天一起血债血偿。”

  说完手起石落,一下就砸得男人面目全非,牙齿崩碎;两下,肩胛碎裂,骨茬儿尽出。林玉霁砸得缓慢且用力,一下一下皆是骨肉粉碎的闷响。他铁了心要男人好好体验裴若非临死前的痛苦感觉。

  “这不是你曾经用过的吗,”林玉霁凑过去看着满脸鲜血的男人,“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会那么报应在你自己身上?”

  男人咧着变形的唇齿哈哈大笑:“怎么没有,可我不怕,我是明教法王,杀光你们这群伪君子是天经地义!是我亲自下令,裴若非被扒光了绑在刑床上,整整行刑了十二个时辰,他也清醒着十二个时辰,他亲眼看着自己尊严尽失,看着自己被打碎骨头,看着自己被活活打死,你应该在脑子里想过无数遍吧,可我保证,想不出我见到的一分美妙!”

  “是的,想不出一分美妙,”林玉霁回头看看角落里满脸绝望,却想动都动不了的男人,“不过你的义子,你可以想一想他被活活打死的画面,如果他还有以后的话。”

  说完他拔出腰间匕首,一刀戳穿男人一只眼眶,翻搅两下,听着男人杀猪般的嚎叫声。

  嚎叫声过了不知多久,林玉霁砸碎四块石头,看着男人筋骨尽碎,进气少出气多的样子,低头在他耳边恶狠狠道:“好好看着。”

  说完他走去角落,拉起抱着肚子的,行动不了的男人的义子,先拔剑砍了他手脚,又麻利地捆住他四肢,刚要拖起把他扔进院子中的水井:“一丘之貉,何来无辜之人?就算手不沾血,也不该活在世上。”

  没想到义子脸色十分平静,甚至还对他微微笑了一下:“谢谢你,也帮我报了仇,杀了他,去啊,我会报答你。”

  林玉霁不明所以,手下动作一顿。这义子说完,竟然往水井里一勾头,翻身坠落进去,“扑通”一声响,井水溅了林玉霁一头一脸。

  林玉霁皱着眉头,低头看自己的衣服,衣服上满是肮脏的鲜血。他不聪明,面前的情况让他有些茫然,好在他还记得自己要做什么,于是他又随手捡起一块石头,灌注内力,狠狠一掌拍碎男人的头颅。

  一宿过去,雨还下着,但天微微亮了。林玉霁扔了石头看着眼前这块血饼,跌跌撞撞走出门去,不知目的地是哪里。

  若非,你怎么来了?我很累了,带我走吧。

  好。

  ……

  林玉霁从此就成了谢瑶真一般的存在,但他报仇之后就不知所踪,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有人说他回丐帮了,有人说他被武当处决了,也有人说他死了,林林总总,最后都成了说书人口中的传言。

  第二年,花枝谷。

  裴应青给新迁来的两座坟上香倒酒,路途颠簸,不过他总算完成了师兄和师兄爱人的愿望,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裴应青抚摸着两块光滑的石碑:“这里就是你们的家了,从这里可以看见十方海,再也没有仇恨,没有欲望,没人打扰你们了。”

  “林……哥哥,你托我做的事,我做到了。”

  林玉霁杀了两位退隐的法王之前,给裴若非的师弟裴应青寄去一封信,上面说希望他能给自己收尸,把他和裴若非送去花枝谷合葬。

  “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请原谅我以这种方式跟你道别,许久没见,写信居然也是有事相求,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我吃了五毒教的秘药,功力大涨但时日无多,我要趁这段时间给若非报仇,我给我自己买好棺木,请你把若非和我都送去花枝谷。”

  “我始终知道你对我的深情厚意,但我一颗心都在若非身上,所以也请你包容我一直以来的不回应。”

  “其实我也明白如果你找到后我会说什么,世界上不缺爱我的人,这句话若非也说过,你也并没有任何一点比若非差,甚至还有很多地方超过他。可天上地下,只有一个裴若非,我只有他,他也只有我,没有他的人世,每一刻对我都是煎熬。”

  “从他死后,我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报仇,现在我的心愿已经完成,我要去找他了,我不舍得他等我太久,他也不舍得我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活在世上,宛如行尸走肉。”

  “慢慢忘记我,忘记你的师兄,我们都是你人生当中的过客,也许不远的某一天,你会遇到一个比我更好且全心全意爱你的人,和他一生一世,长相厮守。”

  落款是林玉霁熟悉的笔迹。

  裴应青把信烧掉,坐在坟墓前喝了两杯酒,站起身慢悠悠下山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个一发完,祝大家看得开心。这篇是存稿,写在几年前,现在这个版本已经做了很多修改,并且最后衍生出下两个故事,未来可能会写个合集。

  ps,这个义子不是孕妇,他也没死,他的故事后面会讲。

  再次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