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置不好，发现就是晚期。”老马对坐在沙发上的尤晶晶说。
尤晶晶手里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她昨天晚上接到朱家贝的电话，一夜未眠，早上带着女儿坐高铁赶到杭市，到现在脑子还是一团浆糊，她茫然倾听着朱朝阳继父对她介绍叶驰敏是如何在外孙百日宴上发病，朱朝阳带她去医院大夫怎么说，朱朝阳如何不信，带着妻子去了美国又去温哥华最终失望而归，最后决定采取保守治疗。
“发现太晚了，”老马叹气，“开始我们都没在意......女人头疼不是很正常么，她家也没有遗传病。”
尤晶晶机械地附和说是，客厅另一角的游戏垫上，她的女儿娇娇正逗着朱爱宝一岁的儿子铁蛋玩耍，铁蛋人如其名长得虎头虎脑酷似父亲杨岩，胳膊腿也是肉墩墩的，从外表上完全看不出外公朱朝阳的基因，尤晶晶心想朱朝阳这样传奇般的人物，也只能活在记忆里头。
“太大意了。”老马还在自责。周春红从厨房里走出来，两手放在围裙前面，“朝阳上完自习课要十点了，咱们陪老师先吃吧。”她用目光征求老马的意见，“永平，你去摆桌子。”
老马答应了一声，又对尤晶晶使了个眼色，尤晶晶放下咖啡杯站起身，又看了一眼客厅的挂钟，指着五点半。
周春红做了四菜一汤，都是素的，她做饭的时候还知道今天初一，小敏老马都跟她一起吃素，做完饭就又回到了朱朝阳上初中的时候，儿子晚上要上大自习，却又以为自己还没和朱永平离婚，认为尤晶晶是来家访的老师，夸她女儿长得漂亮，不用老马解释尤晶晶也看得出来，这个可怜的母亲因为受到刺激，已经神志不清了。
周春红刚坐在桌边，又想起什么事情，去冰箱里拿出一盒卤鸡爪，不好意思地同尤晶晶解释刚才忘记了，这是自己家做的，朝阳平时最喜欢，让她尝尝。
尤晶晶夹起一只放到嘴里，吃不出任何味道，周春红态度很自然，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她问老马菜咸不咸，又问尤晶晶朝阳在学校表现怎么样，没等尤晶晶回答又说朝阳肯定是个省心的孩子，从小就懂事，尤晶晶说是。
门外有汽车停下声音，尤晶晶终于松了口气，心想再和周春红待一会儿她都要变成神经病了。
朱家贝进了客厅先跟娇娇打了个招呼，铁蛋看见大舅，啊啊叫着往他身上扑，朱爱宝把儿子扯下来说大舅累了，让你爸抱，铁蛋立刻被爸爸驮在肩膀上乐得咯咯直笑，家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周春红和老马吃完饭回到卧室，朱家兄妹陪着客人坐在厨房继续吃。
“什么时候回去啊？”尤晶晶问朱家贝。
“下周。”朱家贝饿极了，吃完了一碗饭又去盛。
“这边都安排好了，”刘蓓蓓替他说，“媒体统一口径，就是殉情。”“本来就是殉情啊。”朱爱宝抬起通红的眼睛，很不服气的样子。
“爸经手的项目基金太多，怕有人借机做文章，”朱家贝同她解释，“今天中午跟柴校长吃的饭，接替咱爸的院长是我导师的同学，都是自己人。”
“辛苦你了，哥，”朱爱宝泫然欲泣，“我什么都做不了。”
“你一女孩能做什么，把铁蛋带好才是最重要的。”朱家贝吃完第三碗饭，拍拍肚子，又问妹子下个月教师资格证考试准备怎么样了，朱爱宝说没问题，然后和刘蓓蓓上楼给尤晶晶母女收拾客房，又拿出两套没开封的睡衣和床上用品。
周春红出来问了一次朝阳回来没有，她还认得两个孙子孙女，只是他们好像和儿子朝阳全无关系，她只一心一意地等着上自习课的儿子回来，并且相信他早晚都会回来的。
“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起来。”朱家贝叹气。
尤晶晶亦觉凄然，问他有没有买墓地，骨灰有没有带回来，朱家贝摇头，“我爸特意选的地方，退潮后都卷走了，什么都没留下。”说着又红了眼圈。
“有你们在才是最重要的，”尤晶晶安慰他，“你们两个是他留下最宝贵的东西。”
“什么都没留下，”朱家贝像没听到一样又重复了一遍，“我们到的时候是下午，沙滩上围了很多人，可地上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我劝宝宝说爸这么走是解脱，他活着也是煎熬，可我们心里还是难过。”
“你说的对。”尤晶晶轻声说。
朱家贝忍了又忍，终于开始哽咽，一夜之间他同时失去了父母，他要应付所有人，要为父亲做好善后，要安慰妹妹照顾奶奶，整个人痛苦不堪心力交瘁，一方面觉得父亲走的理所当然，是解脱；一方面又陷入深深的自我否定：这世上果然就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让爸爸留恋了，包括妹妹包括自己？
那么他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我努力做到和爸爸一样，就是想成为他的骄傲，可是......”一滴泪水落在膝盖上，他用手去抹，又落下一滴。
“你爸爸原本不想要孩子的你知道吗？”尤晶晶用纸巾擦了擦眼睛，“我们上大学的时候，他说这辈子可以结婚但坚决不要孩子，养不好还给社会添麻烦。”
朱家贝笑了，“那时候我爸还没认识我妈吧。”
“认识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是大二，”尤晶晶回忆着那个炎热的夏天，“他们俩是大一下学期认识的。”
“他俩不是中学同学吗。”朱家贝一直以为爸爸是怕自己早恋所以不肯说实话，没想到会是真的。
“人的缘分就是很奇怪，他俩第一次见面那天我也在，”尤晶晶虚望前方，声音如梦似幻，“你爸爸那个人，怎么说呢，和别人都不一样，当时我不理解，只以为他是从小地方来的到了大城市怯场，就带他到处逛啊见世面，可后来发现，他只有和小叶在一起的时候那样。”
“哪样？”朱家贝好奇地问。
“我也说不好，”尤晶晶笑笑，“就是......特别幼稚。”
图书馆大门口站着个漂亮的姑娘，就和周围环境有些格格不入，不仅仅是因为她的穿着，还有手上拎着的超市购物袋，还有她脸上的神气，那种神情往好听说叫单纯的过了分，在尤晶晶看就是个大脑简单的洋娃娃。
三月小雨淅淅沥沥，叶驰敏的白色羊皮芭蕾舞鞋面上溅了几滴水，她掏出纸巾弯下腰去擦，上半身几乎和大腿贴在一起，她的动作如此自然，腰身又是如此柔软，让经过的男生都不由得多看一眼。
叶驰敏瞥见旁边停下一双白色的运动鞋，再往上看，看到了尤晶晶的脸。
“你好。”叶驰□□动同她打招呼。
“等朝阳呢？他没来图书馆啊。”
叶驰敏一脸泰然自若，“他让我在这等的。”
塑料袋在地上跳了几跳，尤晶晶歪着头打量一眼，“你买的鱼？你会做饭么？”
“做不太好。”叶驰敏觉得跟尤晶晶谈话挺别扭的，她老是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审视自己，好像每次谈话都是一场面试，或许是怕自己照顾不好她的学霸大人吧。
“我家阿姨都是先用料腌两个小时，”尤晶晶说起自家保姆最拿手的做法，叶驰敏心想这不是小红书常规操作么，怎么到了尤晶晶嘴里就这么高大上，她性格随和，便说回家试试，尤晶晶越发得意，教育她说朝阳妈妈很会做鱼，惯得他嘴也刁，学习又是最累大脑的，后勤工作很重要。
叶驰敏无缘无故听了她一番教训，有些烦燥，又见约定时间过了半小时也不见朱朝阳人影，这边尤晶晶还在滔滔不绝，刚要掏出手机打电话，朱朝阳就从右边绕了过来。
“你怎么还在这儿？”朱朝阳面有愠色。
“哎？不是你说让我在这里等的？”叶驰敏拎起塑料袋，向尤晶晶点点头，迈着小碎步跑下台阶。
“我给你发微信你没看见？”朱朝阳黑着脸，“我没带钥匙，在家门口等你半天。”
“我没看啊，”叶驰敏轻轻巧巧地站在他面前，“饿了吧，我回家做饭。”
“下回别带手机了，带也不看，”朱朝阳撑开伞把她罩住，又接过她手里的塑料袋，“又买鱼。”
“鱼补脑啊。”
“那也不能天天吃啊。”
“哪有天天吃，昨天做的荷叶鸡。”“你那叫荷叶鸡吗......”“不许说我！”
叶驰敏空着两只手走在伞下，朱朝阳一手打伞一手拎着塑料袋，尤晶晶站在灯火通明的大门口，望着两个说说笑笑的背影渐渐远去。
“我们那时候私下还打赌，他们多久能分手。”尤晶晶回到现实中，目光落在对面墙上挂着的大幅照片上，叶驰敏穿着婚纱，朱朝阳站在她身边，两个人的背后就是这栋别墅，很有烟火气的一张婚纱照。
“为什么？”朱爱宝不知何时也走进了厨房，她第一次听见尤晶晶说起父母年轻时候的故事，听得着了迷。
“为什么，很简单，两人条件不对等啊，”尤晶晶说，“我们都以为朱朝阳是一时昏了头，你爸从来不带她和大伙一起吃饭聚会，平时聊天也从不提起将来他们俩会怎样，所以我们以为他们只是玩玩。”
“可是......”
尤晶晶宽容地笑了，“可是爱情面前人人平等是吧，”她摸摸宝宝的脸，“你真像你妈妈。”
宝宝红了脸，“我没有妈妈漂亮，后来呢？”
“后来......大三那年，你爸回了一趟老家，然后就出了那件事。”
朱爱宝想问哪件事，被哥哥捏了下手，立刻明白过来，便没有问，又听尤晶晶说小叶无依无靠又怀了孩子，朱朝阳只能带她去美国。
“贝贝知道刚到国外有多不容易，要租房子租车，适合环境适应各种规矩适应他们见鬼的方言俚语，还有繁重的功课，朱朝阳一个人那么辛苦，她就在家呆着什么都不做，连车都不会开，后来孩子也没了，朱朝阳又要照顾她又要赶论文，每天忙到后半夜，整整顶了一年的黑眼圈。”
朱爱宝很不服气，她想为母亲辩护，可又觉得爸爸当时确实不容易，尤晶晶看出她的心情，笑着摇摇头，“后来发现我想错了，朱朝阳从来没有把这些当成是负担，反倒是我这个外人瞎操心，他对你妈妈是真好啊......虽然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可一个男人但凡能给女人的东西，忠诚，财产，地位，尊重，他都尽其所能给她了，......还有生命。”
“生命。”朱爱宝眼圈渐渐红了。
“不是这次，是阿拉斯加那回，你们还不知道吧，”尤晶晶掏出钱包，里面有一张折叠起来的剪报，朱家贝接过来和妹妹一起看，上面是关于一件登山事故的简单报道。
一对华裔夫妇乘邮轮来到朱诺，在山顶拍照时妻子不小心坠落山崖，千钧一发之际丈夫拉住她的双手，在悬崖边上坚持了五个小时，直到工作人员发现，目前两名伤者已经脱离危险。
“这是我爸？”朱家贝翻着这张小小的纸头。
“是的，”尤晶晶肯定地说，“他们出事以后没按时回校，我打电话你爸说跟小叶在温哥华复健，我就对上了。小叶那个时候可能是抑郁症发作，幸好你爸经常锻炼，要不然一般人坚持不了那么久。”
“我爸居然反应这么快。”朱家贝感慨。
那是因为他的注意力全放在她的身上，尤晶晶想，从那以后朱朝阳就变了，之前他是个极端自负的人，却也不令人讨厌，他和大家相处的时候表现出的和善幽默令人如沐春风，可这后面还有一样东西，就是自卑。
“我爸会是个自卑的人？”朱家贝露出狐疑神色。
“或许不是，我形容不好，就是一种生怕什么东西会从指缝间溜走的感觉，”尤晶晶仔细回忆着，“就在阿拉斯加回来后表现得最为明显，他跟小叶说话都小心翼翼的，简直成了个舔狗。”她自嘲地笑笑，想起曾经自作多情地跑到温哥华去找他，真是看不清现实，果然如同学所说，自己完全不懂男人。
朱家贝觉得爸爸虽然对妈妈关心备至，但舔狗一说有点过了，“我爸是有名的大男子主义。”
“他一直是那样的，在学校的时候就经常对我们女生表示藐视，我们那时候不跟他一般见识，”尤晶晶笑道，“我说他舔狗，是因为他心里有恐惧，他怕小叶会做出一些让他活不下去的决定。”
“是分手吗？”朱爱宝问。
“这也是我感觉奇怪的，小叶看上去并不想离开他，不是因为物质，虽然她在物质上完全依赖着朱朝阳，她没有亲人了，一个也没有，他们两个的关系很难用语言来定性，那是一种超越情感，超越血缘，超越一切的羁绊，他怕，是因为他什么地方对不起过小叶，我也不知道原因。”
“真奇怪，我爸爸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变化。”朱爱宝拄着下巴思考，杨岩哄睡了孩子也来到厨房，坐在她旁边。
尤晶晶给他们讲美国最后一次大家聚餐时候的情形，得知妻子再次怀孕，激动的朱朝阳穿着衣服跳进游泳池游了好几个来回，大家都以为他疯了。
“从那以后他就变了，以前我总觉得他像红与黑里的于连索雷尔，聪明冷静自私自卑，回国后再见他，简直就是百度百科走出来的成功人士，我就想，都是小叶照顾的好啊。”
“我妈确实很能干。”朱家贝表示同意。
“不是生活上的照顾，是......灵魂的安放。”尤晶晶轻声说。
夜深了，尤晶晶回到房间休息，朱家贝坐在厨房里喝红酒，朱爱宝走了进来，“哥，你还不睡？”
“爱情不一定意味着奉献，也意味着，愿意为这段感情做一些不能被理解，不能被原谅的事情。”朱家贝说。
“什么不能被原谅？”朱爱宝也给自己倒了浅浅一杯，小口地啜饮着。
朱家贝没有回答，也不打算回答妹妹这个问题，她明白多少算多少。他盯着手里这杯红色粘稠的液体，这种令人飘飘欲仙的人间精华，多么像血。
尤晶晶是知道了什么？还是凭借女人的直觉看穿了父亲的本性？
他一直都不相信杨锐的胡说八道，认为那是情场失意后的疯狂陷害，现在他信了，从时间线和父亲对母亲的情感变化看来，杨锐说的都是真的。
又如何，如果当时无从选择，那就是对的，如果事后不后悔，那更是对的！朱家贝喝完剩下的酒，和往常一样拍拍妹妹的头，“我去睡了。”
朱爱宝抬起泪痕斑驳的小脸，嘴动了动，终是什么都没有说。
朱家贝在门口转过身，“宝宝，什么都别想了，你过得快乐，爸妈在天上也会开心的。”
“爸能和妈在一起就很开心了，”朱爱宝抹去眼泪，“你有没有觉得失望？”
“为什么？”朱家贝心里隐隐一动。
“爸爸听说有了我们之后那么高兴，是因为他知道妈妈不会离开他了，现在他决定跟妈妈一起走，也丝毫没考虑过我们的感受，所以我们对爸爸来说是什么呢？”
“女人就是爱胡思乱想，”朱家贝压下心头苦涩，“你觉得爸爸不爱你？不爱咱们俩？”
“那倒不是，”朱爱宝抽抽鼻子，“再说，也没规定父母爱子女一定要胜过一切。”
“这么想就对了。”朱家贝转过脸，不动声色抹去眼角泪水。
“哥，等你和嫂子读完博士会回来吗？”朱爱宝对着他的背影问。
朱家贝出于好心，两套房子里选了一套清水房，把这套全家人生活过的留给了妹妹，包括母亲那个装满各种限量版奢侈品的衣帽间，可朱爱宝再也没有从前的向往了，每次看见那些东西，她都想哭。
她把一部分没用过的包包送给了嫂子刘蓓蓓，剩下还有好多，小时候她曾经多么渴望拥有其中一件，现在所有都是她的，她却并不开心。
特别是那个朱丽叶胸针，尤晶晶说，那个是妈妈有了他们那天爸爸送的礼物，最后，她把胸针也送给了嫂子。
“这个挺象螃蟹哎。”朱家贝开了个蹩脚的玩笑。
“我们会回来的，”朱家贝郑重地向她保证，尽管他知道自己的专业在国外就业前景更好，可人终归是要回家的，有亲人的地方，才是家。
“你的房间我给你留着，”朱爱宝展颜一笑，“等你回来。”
“我一定回来。”朱家贝点头。
火车向着北方飞驰，窗外田野向后倒退，女儿躺在上铺睡熟了，尤晶晶却毫无睡意，昨天晚上和孩子们聊到后半夜，早上六点起床，周春红给她做了丰盛的早饭，又向她抱歉说朝阳早上走得早，没来得及跟老师打招呼。
尤晶晶不知道她是真的糊涂了还是自己骗自己，或许后者更好些吧，她打开浏览器，翻到今日新闻，没有找到Z大院长的那条，她又往前翻，终于找到了，很小的一条，淹没在各种天价彩礼，明星大婚，网红劈腿的帖子里，
Z院长因妻子病故深受打击，携妻子遗体到海边用汽油自焚。
四十五岁，正是年富力强，有一番作为的时候。
也许这就是朱朝阳希望的吧，没有了小敏，这个世界便毫无意义。
朱朝阳，在那边要好好对小敏哦，既然你追她追到那么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