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告诉她不要紧，是大量失血导致的急性冠状动脉供血不足，病人年轻身体素质好，很快就会恢复的，只是送来的时候身体和叶军一样冰凉僵硬，满脸满身的血，护士吓得够呛以为两位都没了。
“多亏你家朝阳，”周春红那位同事抹着眼泪，“小姑娘哭得那个惨喔......她爸爸上来的时候就已经不行了，110做了抢救，不顶用。”说着指了指临床。
周春红这才发现房间里还躺着一个人，是个女孩，同样穿着病号服，面无表情地躺在那里一声不响，这是......叶军的女儿叶驰敏？她就是儿子的女朋友？
叶驰敏看过退潮后的沙滩，破碎的大大小小的残缺贝壳碎片，各种各样海洋生物的断肢，还有圆滑或者来不及被冲刷圆滑的玻璃渣，混着无数石子铺满脚下的无边无际，她的心就像这样一片沙滩，那些鲜活的流光溢彩的东西都已经消失了，被带走了，剩下的都是令人灰心丧气的的渣滓。
她什么都不愿意去想，什么也不愿意做，只想就这么躺着一直到死，可又死不了，胳膊上挂着葡萄糖，她连扯下吊针的气力都没有，只能任人摆布。
是的，任人摆布，自从......
“妈，”朱朝阳的声音断断续续，“帮我照顾小敏，她，她怀孕了。”
周春红正透过房门的玻璃窗看见警服在门口晃，心想要不要出去打个招呼，儿子这句话让她的心又揪了起来，她望着儿子哀求的眼神，涩声应了句好。
门被轻轻敲了两下，护士收拾托盘，周春红站起身去开门，小刘走进来向着朱朝阳敬了个礼，朱朝阳疲惫颔首，小刘又轻声问了几句叶驰敏的身体状况，周春红不知该怎么回答，还是前同事说医生检查过了，没有大碍。
她怀孕了，周春红想，这事要不要说？儿子又是什么意思？
暮色苍茫，窗外郁郁的灌木隔开了外面世界，周春红坐在两张病床中间，病房里没有开灯，朱朝阳打完了今天最后一支点滴，叶驰敏还是一声不吭地躺在床上，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动一下。
周春红到现在才接受了这个现实，她有了儿媳妇，还有了孙子。
老马送来煲好的汤，周春红盛出一碗，用求助的眼光看向儿子，又看看旁边瞑目不语的叶驰敏，朱朝阳叫了两声小敏，见她没反应，叹了口气，“她睡着了，等醒了我喂她喝。”
周春红心道你对你妈都没这么孝顺。
“你今天为什么会和她爸一起游泳啊？”夜深人静，她拉上两张床之间的帘子，轻声问儿子。
朱朝阳露出一贯的审慎表情，“她爸约我见面。”
“她爸为什么约你？”
“谈结婚的事，叶叔叔一开始不同意，说太早，后来又同意了。”
周春红想问你怎么突然就想结婚，之前一点预兆都没有，你们还年轻还在上学，将来又有那么多变数，可看见儿子那双漆黑的眼睛，她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害怕朱朝阳。她不怕朱永平不怕王瑶不怕任何人，只害怕她的儿子。
“我要带她去美国。”朱朝阳认真地说。
一股咸涩感涌上心头，周春红闭上眼睛，她觉得胸口异常憋闷，很想出去透透气，又不想遇到走廊里的警察。
无边无垠的水面泛着细细的金色光芒，随着风的每一次轻拂，光芒闪烁不定，令人头晕目眩。水底有黑色的水藻样的东西渐次泛起，一点点蔓延开来。
朱朝阳第二天就恢复了正常，第三天出院开始着手准备出国事宜，周春红帮不上忙，她不认识英文也不懂什么签证，买的行李箱儿子嫌不好看，都退了。
只有一样她能帮上忙，朱朝阳同意给老马一个名分，他对这位继父印象不错，认为他能对母亲好，回想起来，母亲和他约会之前总是要打扮一番，分手时又哭得那么伤心，可见俩人是有感情的。
如今朱朝阳母子身价暴涨，老马反而有了顾虑，说俩人都一把年纪了不在乎一张纸，因此执意不走法律程序，只计划到时候和亲朋好友吃了顿饭算是正名。
接下来朱朝阳要做的，也是最困难的，是说服叶驰敏去民政局。
周春红这天下午特意躲了出去，小吴开面包车来接，她一路上看着窗外街道行人纷纷后退，心里百味杂陈，儿子要结婚了，要走了，她这一辈子也就到头了。也不知道叶驰敏会不会做饭收拾屋子，能不能把日子过得一地鸡毛。
叶驰敏两天瘦了一圈，小脸白惨惨的，眼睛无神地投向窗外，
朱朝阳出去一趟，回来时手里多了个大纸盒，他换了件剪裁合体的白衬衫，整个人明亮又精神，“小敏，明天我们去登记。”
叶驰敏终于有了反应，她缓缓转过头，神情仿佛在问你要干什么。
“我要你嫁给我。”
叶驰敏苍白的脸上浮起讥笑，那笑容似水面波纹一闪即逝，朱朝阳坐在床边把纸盒打开，“明天穿这身好不好？时间紧，不能办酒......委屈你了。”
里面是一条浅茶色渐变薄纱连衣裙，一双同色高跟鞋，还有一只女式手提包，还是几个月前，叶驰敏最喜欢的女明星拿了高奢代言，当天发布会穿的就是这一套。朱朝阳托方丽娜找相熟的法国代购，等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终于配齐，所费不赀，但他愿意。
叶驰敏的目光在昂贵的薄纱珠片上缓缓移动，她知道这一套下来至少小十万，更知道朱朝阳并不是手头散漫的人，只对她，一向大方。
“你又何苦花这个钱！”她漠然道。
“你终于肯理我了！”朱朝阳又惊又喜，眼睛也放出光来，“小敏，吃点东西好不好？吃饱了就有力气试衣服，你穿一定比明星好看！”
叶驰敏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这就是她要的，不是吗？她的心愿已经满足了，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原谅我好不好？”他把戒指递到她手里，她做了个退缩的动作，却被他握得更紧。体温从手上传来，熟悉的接触让她慢慢失去了自控力，她咬着嘴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小敏，求求你，原谅我罢！”
周春红回来时，透过玻璃窗看见自己的儿子握着小敏的手求着她什么，姿态既卑微又小心，而小敏就那么看着他不说不动，目光呆滞，象一个有气的假人。
“再讨厌我，至少看在孩子份上......”
听见孩子两个字叶驰敏终于动容，她开始小声啜泣，单薄的肩膀剧烈颤抖。
朱永平当年也说过类似的话，当时周春红反应正好相反，她火冒三丈，扯着朱永平的领子向外拖，你凭什么提孩子！早干什么去了！现在还有什么资格提孩子！
叶驰敏方才的表情，那种木然和淡漠似乎在哪里见过，周春红记不清了。她逃也似离开门口，带着生怕被发现的慌张，心怦怦乱跳，结果在大门口撞见了老马。
老马晚上没事又过来瞧一眼，还带了一盒买的木瓜炖雪蛤，周春红又好气又好笑，嗔他乱花钱。
“我又不是小孩儿，吃这个。”
老马如今过了明路，关心起未来老婆也是大大方方，“好歹吃一口，你都瘦了......熬坏了身体，孩子们怎么办。”
这句平平常常的关心话勾起周春红心中酸楚，她活了四十六年，整整四十六年第一次听到别人说她瘦了让她注意身体，早知如此，她何必苦守二十年！
她打开小塑料盒，尝了一口，真甜啊，一直甜到心里去......谁不爱吃甜的呢。
“呆会儿我跟你一起回去，晚上回家住。”她把空盒装回塑料袋扔进果皮箱。
老马又惊又喜，“那这边......”
周春红摇摇头，“不用管了，我去住院部查下费用，你去门口等我。”
她查完了费用，犹豫着要不要再回病房看一眼，她不想看见儿子那副没志气的样子，还跟女人道歉，......他为什么要道歉？凭什么！
为了把她爸拖回来他差点丢了半条命，这就是一场意外，他为什么不和她说那纯是一场意外，从头到尾都没听他解释是意外......
周春红蓦然打了个冷战，脑子里电光石火乱作一团，突然她又想起一张脸，王瑶的脸，朱晶晶意外那天晚上王瑶也是这样，心死绝望，天塌下来都不在乎的样子，或者恨不得天现在就塌下来，给她的孩子陪葬。
周春红的心悬了起来，顾不得现在是晚上，自己穿着高跟鞋就向着病房跑去，坚硬的鞋跟敲在水磨石地面上敲出一路焦躁不安，快到病房时她慢下脚步，喘息着靠近那扇紧闭的房门，然后，便听见里面传来伤心欲绝的哭声。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呀！”
透过玻璃，她看见叶驰敏缩在儿子怀里哭得浑身发抖。儿子坐在那里，背影象一个陌生人。
因为他喜欢你呗，周春红想。
第二天早上周春红来的时候，床前的保温杯空了，护士说小两口去了民政局，朱朝阳在少年宫上课的学生家长在那里工作，殷勤地为朝阳老师提供一条龙服务，不到半个小时就拿到了大红证书。
陈婶是局长的爱人，也是所有家属的娘家人，她一直陪着叶驰敏，给她拿衣服提包，照相前帮她梳头发，劝她今天是好日子开心点，一直到办完所有手续又帮着新郎把新娘送回医院。
朱永平的突然离世导致公司无法继续运转，迅速折现又使资产缩水至少三分之一，这事在生意圈里好长时间内一直是原配拿来警告丈夫的经典案例，抛妻弃子没有好下场，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大老板们果然收敛了许多。
朱永平做梦也不会想到，他居然成了宁市肃清小三的首要功臣。
而且遗产中大部分现金都存在朱朝阳名下，其余本地几家大公司的股份也是朱朝阳的名字，而朱朝阳和叶驰敏登记之前没有对财产做出任何约定，这就是说，叶驰敏一下子就拥有了朱家一半的财产。
陈婶也是拿这个理由宽慰叶驰敏，朱家的家底在宁市不算什么，但论娶媳妇的诚意还是数一数二的，叶驰敏不想辩解，后来同学们来探望她又兼送行，纷纷表示羡慕她的好运气，她也懒得解释了。
朱朝阳以女婿身份办理了叶军的后事，自己拿出一笔钱，连同丧葬费捐给本市殉职警察的家属，局长同他久久握手，又亲自将他送到大门外，嘱咐他要好好照顾小敏。
“请您放心，我一定做到。”朱朝阳目光十分诚恳。
他在海边停下车，熄火，从皮包里拿出一封信，再次打开。
这是他在叶家老房子里找到的，叶军执行任务前写的一封类似遗书的东西，写信时小敏才九岁，之后小敏渐渐长大，每次执行重要任务之前叶军都在后面续上一段，久而久之成了厚厚十几张纸。
前面都是好好吃饭不要偏食，看电视有节制一类的话，唠叨程度和周春红有得一拼，朱朝阳直接翻到倒数第二页，时间是是七年前，那个初二的暑假。
“女儿，在你未来的人生道路上会遇到很多人，有些人的内心充满阳光，就像我的小敏，但有些人不是，答应爸爸一定要远离这样的人，他们天性冷漠无情，内心深处的黑洞会不停吞噬身边每一个人，给他们带来痛苦。”
朱朝阳折起信，唇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意，他走到海边，掏出一只火机打着，火舌迅速吞噬了那沓信纸，一行行字迹模糊变形，最后湮灭成灰随风飞逝。
“我希望我的女儿永远快乐幸福。”
会的叶队，他在心里默默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