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珍味奇缘【完结】>第5章 5.

  5.1

  厨房里很热,尤其是在靠近火炉的方向,木柴在燃烧,翻滚的热浪清晰可见,包着头巾的年轻厨师旋转轮盘,火炉上的漆黑烤架向上移去;一个女孩儿徒手拿着一只铸铁平底锅走在厨房里;砖头砌出来的土窑炉前有人在用火钳拨弄木炭;一个站在铁板台前的厨师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冒出青烟的案台,他一手捏着一枚银针,时不时把银针往下巴上贴一贴;备菜的案板两边各站了一排人,高矮胖瘦,黄皮肤,黑皮肤,白皮肤,什么人种都有,男人女人都有,他们全都穿着一模一样的制服,脸上的表情却各有不同,有的紧张,有的沉静,有的兴奋、跃跃欲试,有的畏首畏尾,左顾右盼——他们手里都拿着刀;厨房里还散落着手持开生蚝刀的,握着夹龙虾的钳子的,在打发奶油的,从小冰柜里拿东西的人,还有人龟缩在角落,一动不动,手里攥着一柄小刀。有人打开了风干室的门;一个上了年纪的厨师拿着汤勺弯腰在酱料小锅里做着顺时针搅拌的动作,他高挺的鼻子耸动着,正在嗅味道。

  厨房里除了人就是架子了。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架子,架子上到处都是各式各样的塑料碗盒。人们拿碗盒装佐料,装可食用的花花草草,用碗盒喝水,把碗盒装满,又掏空,再装满,再挖空……

  桌上随处可见贴着标签的塑料酱料瓶。全是空白的标签。一个字也没有。烤架上也是空空如也的,锅里什么都没有,窑炉里也是空的。风干室里只能看到架子,只能看到吊鸭子的红线。

  红色的火光映着所有人的脸。

  所有人都汗流满面,所有人都望着同一个方向。

  一个侍应生打扮的人跑进来了,手里拿着一张单子,他把单子递给了一个男人。男人看着单子开始喊话。

  没有声音。

  更没有应该出现在烤架上的北海道松叶蟹蟹腿,本应该出现在铸铁锅里的宫崎牛,土窑里没有面包,案台上没有诺维拉德扇贝,阿拉斯加红海胆,没有伊比利亚火腿,没有野生的亚德里亚无花果,没有产自伊西尼的黄油,没有黄色的,红色的,深褐色的原种番茄——它们各有它们的名字,休斯,卡美洛,卡本——也就是碳,没有加州的有机草莓,更没有松木的香味——火炉里在燃烧的不知道是什么木柴,看纹路看不出来,闻味道又闻不到。厨房里也没有牛油的乳香,海水的咸腥,扎实的坚果味,清甜的果香……

  看单子喊话的男人闭上了嘴,也望向了小豫。

  这个时候应该有人——有很多人——厨房里的所有人都应该齐声高喊出来。

  “Oui,chef!”

  所有人的嘴巴确实都动了,可是小豫还是什么都听不到。厨房里好安静,厨房里什么味道也没有。

  先前喊话的男人开始用手去按一只金属小盆的底部,他似乎很满意,从胸前的口袋里抽出一只镊子,往一只圆形大餐盘上摆饰着什么,动作小心,手很稳。

  那盘子里只有金属的反光。

  小豫再看了一大圈。包头巾的年轻厨师不敢直视他;拿着铸铁锅的女孩儿用双手握紧锅子的手柄咬紧了牙关,她的双手通红;收拾木炭的年轻男孩儿用毛巾擦脸,抹眼泪;神情严肃的人,兴奋紧张的人,心有不甘的人,茫然无措的人,专心致志的人都躲开了他的视线。

  一只勺子掉在了地上。一个年轻人呆在了原地,瑟瑟发抖。他也不敢看小豫,但又不得不看着他,这似乎花光了他所有的勇气。他的嘴唇都白了,整张脸上布满了汗珠。

  没有人说话。

  只有火在烧。

  小豫捡起了那只勺子,递给那颤抖的年轻人。年轻人脱下了身上的围裙攥在手里,他摇着头,嘴巴动着,好像在恳求,在祈祷。

  火还在烧,无声地烧着所有人的脸。

  年轻人咆哮了起来,小豫读懂了他的嘴形。没有声音,没有气味的厨房里,这个年轻人用英文咆哮着:“你这个无情的狗杂种!下地狱去吧!!”

  小豫醒了过来。他看了眼坐在他边上的来来,来来正在研究手里的一本彩色小册子,他们头顶的阅读灯灯光照下来,小豫勉强看到几张红酒瓶的照片。这时,来来好像发现他醒了,扭过头来看他,笑着举了下手里的册子,说:“这是今天的菜单和酒单。”

  小豫点了点头,打了个哈欠。来来又说:“刚才他们发的,我帮你拿了一份,看你刚才睡得很熟……”他顿了下,很是关切,“最近很忙?你再睡会儿吧,还要再开半个小时呢。”

  小豫问他:“我睡了很久吗?”

  他往前望了眼,看不到司机,只能看到一些穿着正装的男人女人,有的在玩手机,有的也在仔细阅读那本彩色小册子。车子不大,十来个位置全都坐满了。车里飘散着淡淡的铃兰花香。

  “要喝点什么吗?刚才发了香槟,你想喝可以按那个铃,还是想喝点水?你按吧,有人会过来服务的。”来来指着小豫座椅扶手上的一个铃铛标识说道。小豫笑了:“好像坐飞机哦。”

  “那这也是商务舱才能有的待遇啊。”来来笑着说。他的注意力又回到了那本彩色小册上,他给小豫看他正在看的一页,“这是今天的主厨,一个西班牙人。”

  小豫点头,往车窗外瞄了眼。他们似乎已经远离了城市,正沿着一条河滨大道行驶,河水很黑,并不宽阔。河岸两边结了会变色的霓虹装饰灯,还种了一排柳树。霓虹变出绿光,柳树绿得发翠。

  小豫歪在座椅上,说:“那我再眯一会儿吧。”

  他就又睡着了,这一觉无梦,来来叫醒的他。一整车的人已经开始依座位前后有序往车下去了。车子停在一栋外墙上装点了几盏射灯的小洋楼前。车还没熄火,大灯打得很亮,那些射灯光也是明亮,便清楚地照见洋楼前面一方精致的小花园。花园里头散落着丁香树,橡树,栗子树,蔷薇花圃,冬青树丛,日本红枫,长青的松柏,这个季节,木芙蓉开得正好。车边上就是个喷水池,池子正中间放有一尊单手托举水壶,脸庞微侧着的少女大理石像,一股水流自那壶口飞流向水池中去。小楼后面是一片湖,站在花园里能望到湖面上飘浮着一些花灯,有动物模样的,也有造型前卫,既像盛放的百合又有些像在夜空中炸开的烟花的。

  小楼周围没有别的建筑了。那些射灯光、花灯光在黑暗中往四面八方铺展到了一个极致后也都收住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还是很黑,很暗。夜空上繁星点点。

  来来说:“都多久没看到这么多星星了。”

  同行的男女里也有不少对此景表示赞叹的,有人拿出了手机录影、照相,有人朝喷水池里仍硬币,大家都笑得很开心。三个服务生在人群中穿梭着分发擦手的热毛巾、冷热饮,还有兼职帮人拍合照的。一个领班打扮的女人站在洋楼门前观察着一切,不时朝众人微笑,点头致意。她早早地就候在那里了。这女领班的目光从小豫身上划过,又安静等待了会儿,直到大家都收起了手机,停下了摄影和照相,她才靠近人群,作势欢迎众人:“请大家跟我来。”

  来来用热毛巾擦着手,小声和小豫说:“他们每个星期就做这么一天,每天就做这么一轮,每次的选址都不一样的,我就没去过重复的地方。”他不断地比“一”。小豫配合着他比划地节奏点着头,咂舌道:“那一定不便宜吧?”

  一个服务生递来托盘,来来把毛巾丢到那托盘里,说了声谢谢,抓起西装衣领整理了下,大方地表示:“你别想这些,好好体验就是了。”他眨了下眼睛,“还是这种排场你早就见怪不怪了?”

  小豫摇头:“没有,没有,我还是第一次来这种这么神秘的……”他一笑,“就差往我们每个人头上都戴上一个头罩再带我们来这儿了。”

  两人都笑了起来,说话间,人群已经往洋楼里面移动了,来来赶紧跟上,小豫走在他边上,来来这时又说话了,很小声地:“其实来之前我考虑了挺久的,我之前预订的时候不是不知道你味觉的事情嘛,退了也不是不行,就是后来我想来想去,我觉得就算没有味觉了……其实享受美食不止是,也不应该局限于吃的东西的味道……”他为难地挠起了鼻尖,瞅了瞅小豫,“你以前是大厨,你应该懂我的意思的吧?菜都讲究个色香味俱全,味只占了三分之一啊。”

  小豫笑得很开心,眯起了眼睛:“对,毕竟好吃的难吃的,吃进肚子里去都一样。”

  来来马上接:“就是这种体验,这种经历是很难忘的!”

  这时他们走进了洋楼了,一个年轻的男服务生出现在他们面前,并自报家门:“莱先生,豫先生,两位晚上好,我是今天负责接待两位的体验员paul。”

  paul的声音轻且温和,走起路来脚步也很轻。餐厅里走动的所有服务生脸上都是略微带笑,手脚都很轻,举手投足间却不会显得过于小心谨慎,反而看上去都很自然大方。

  “两位需要用什么水呢?”paul领他们入了座,这是个窗边座,外头就是那飘着花灯的湖,放眼整个用餐空间,就只有两桌能观赏到这样的景致。

  来来拿出了手机,显得有些激动,道:“气泡水吧。“他看了看小豫,“可以吧?”

  小豫点头,paul分别对两人微笑了下便走开了。

  桌上点了蜡烛,烛台的造型别致,像一团绣球花,闻起来有顾米面香,室内唯有烛光,昏昏暗暗的。来来对着外头拍了几张照后,问小豫:“听说餐馆带位的人会特别安排客人的座位,一些客人他觉得能帮他们吸引客流的就会安排他们坐在窗边,这是真的假的啊?”

  小豫说:“可这外头就是水池,也不会有路人经过吧?”

  他的话音才落下,paul就回来了,给他们倒水,问道:“再次和两位确认一下,两位预订的是我们的秋日奏鸣曲,配酒服务,并且对任何食物都没有过敏,对吗?”

  “是。”来来敲了敲桌子,paul便看向了他,再度奉上个微笑,拿着剩下的半瓶水,走去了不远处的岛台。那里摆着另一些桌点的水和一些空酒杯。

  来来道:“这里的菜单分四道菜和六道菜的,我这次点的是六道菜的,他们每一季会根据当季食材更换菜单,而且每次菜单的名字都是用的电影名字。”他问道,“我记得《秋日奏鸣曲》是伯格曼的电影,你看过吗?”

  小豫喝水,摇了摇头,来来又道:“要是有机会的话我想去法罗群岛看看。”

  小豫笑了笑,手指在水杯上来回摩挲着。附近那桌坐着两男两女,似乎是久未见面的老友聚会。他们在聊房子,车子,孩子,来来还在说法罗群岛和伯格曼。

  “我还是大学的时候第一次看了那个什么……”

  “不过北欧电影的气质真的不太一样。”

  邻桌的人大笑了起来,笑声在室内显得有些突兀。

  “说起来Noma要关门了你知道吗?”

  小豫抬眼看来来,来来认真地望着他。一个女服务生拖着一张香槟酒桌过来了,她问道:“两位晚上好,今晚需要香槟吗?”

  来来侧着身子看她:“今天都有些什么香槟?”

  不远处,另外一个女服务生也正在询问另一桌客人是否需要香槟。

  “我们今天有2008年的Dom Pérignon玫瑰香槟,还有Salon酒庄2002年……”

  宽敞的餐厅里只布置了六张饭桌,坐满了也统共不到二十个客人,在室内走动着的服务生比客人都多了,那个女领班此时不见了踪影。东南角的位置放着一张底下也安了轮子的可移动奶酪桌。奶酪桌上的玻璃罩好大,好高。小豫还是有些困,掩住嘴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哈欠。

  “推荐的话,我个人觉得这瓶2012年的会更适合用在今天开餐之前,其中的柑橘香气……”

  女服务生开始为他们斟试饮的酒,来来喝了一口,挑了下眉毛,说:“不错,我挺喜欢的。”

  小豫说:“那就要这个吧。”

  他们一人来了一杯香槟,两人碰杯。餐厅里只有推杯换盏的声音和服务生的脚步声。

  木头地板似乎有些年头了。

  来来又开始滔滔不绝:“刚才你在车上没机会看菜单吧?主菜是鸭胸肉,秋天了是吃鸭子的季节了,而且这里的鸭子都是他们自己的农场里放养的,天天在那里吃螺蛳,可肥了,一开始开店的时候我记得一直用的是法国哪里的鸭子来着,挺出名的那个地方,南部的好像,反正现在换成了本地的鸭子了,之前是因为疫情的关系鸭子运不过来,我是觉得本地的鸭子也挺好吃的。”

  “新鲜最重要。”

  “对,对,还有河鲜,这里的鲈鱼也是一绝,不知道今天的菜单里有没有。”

  “是吗?”

  “还有……”

  餐前小菜送上来了,邻桌的也是差不多时间送过去的,一模一样的菜色,两桌的服务生说的介绍词也都大同小异,小豫听着,差点以为一个是另外一个的回音。来来抬着头,听得很认真。

  打出了细密气泡的绿色酱汁里头堆着杂菌炸制的圆形小球,炸物上撒了些鲟鱼鱼子酱。制作酱汁的有机绿番茄,有机苦瓜,有机南瓜花,可食用百合花全部来自本地小农,黑皮鸡枞菌来自云南,鱼子酱来自浙江千岛湖。

  他们所食用的一切都是采用无污染,可循环的生态环保的培育方式栽培出来的。

  一小口能吃完的东西装在一只巨大的盘子里。

  桌上的蜡烛烧得比先前亮了一些,很快就出了前菜和冷汤。接着paul来询问他们需要什么面包,这才开始正式进入六道菜的进度。口味循序渐进,吃完黑松露烩饭后,上了清口的果茶,之后就是主菜了。

  来来和paul有来有往:“这是本地的鸭子吗?”

  “没错,这是本地放养的鸭子。”

  “风干了多久?”

  来来用刀叉吃鸭肉,小豫也吃,他默默地吃,默默地听来来评论食物,评论配菜的新疆葡萄酒。到后来要吃奶酪了,来来先问小豫的意见,他道:“过会儿你选吧,我对奶酪实在不太在行。”

  小豫道:“让他们推荐吧。”

  他看手机,他们已经吃了快三个小时了,他耷拉着眼皮,实在提不太起劲。

  边上那桌的服务生已经在询问他的客人们要用什么甜品了,来来看了一圈,奇怪道:“刚才还看到那个paul的,突然就不见了……”

  小豫连眼皮都懒得抬了,只是摸着手机壳应声:“可能去忙了吧……”

  “客人找服务生这就有点过分了吧……这餐可是算了我们不少服务费的。”

  “是吗……”

  “啊,回来了,诶,他后面……”来来推了下小豫的胳膊,“我们刚才点了什么别的了吗?”

  小豫抬头望去,这就看到paul领着两个上菜员给他们上菜,他道:“我们主厨有为两位准备特别的惊喜。”

  “本地山羊奶酪夹无花果果冻。”

  上来的是两个黄油碟大小的白碟子,里面就放着一个筒状物,不过是两层白色中间夹了层深色的东西,上头点缀了一些开心果碎,比起今晚那些精心装扮的餐品,这碟山羊奶酪的造型可谓朴素至极。小豫噗嗤笑了出来,在餐厅里找了一圈,还是没看到先前那位女领班。来来正兴奋地拉着paul说话:“我们也没有备注是纪念日什么的啊,你们主厨费心了,谢谢他,帮我谢谢他啊,这可真是没想到,别桌都没有吧?”

  小豫吃了一小口,来来对着餐碟拍照,拍来拍去似乎都不满意,小豫说:“拍出来实在有些不太好看吧。”

  来来干笑了声。小豫已经吃完了这份惊喜。到上甜点时,还有送他们的东西呢。也是开心果和无花果的组合,两颗意式冰淇淋球,放在脆皮甜筒里拿上来的。别桌不时往他们这里看,来来就说了:“听说服务生会和主厨报备今晚的客人都问了什么,吃得怎么样,是不是有食评家出没,要是客人挺懂美食的,看上去像个食评家,会有额外的招待。”

  小豫握着甜筒,吃着那颗开心果味的冰淇淋球,耸了耸肩,paul来问他们:“还需要别的茶水或者咖啡吗?”

  来来要了杯意式浓缩咖啡,他把冰淇淋球放在小碗里,用勺子挖来吃。两人临走前,服务生送了伴手礼过来,来来看了看袋子,东张西望:“也不知道别人都收到了些什么……”

  小豫笑了笑,两人起身,来来说着:“可惜他们这次没有我最喜欢的环节了。”

  “什么?”

  “就是拿出一盒巧克力给你挑啊,换了个主厨之后好像就没有了。”

  “是吗……”小豫摸摸肚子,“现在再给我吃,我也吃不下啦。”

  “巧克力不一样啊,”来来颇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总要有东西来finish这一餐吧?”

  小豫笑着点头:“你真的蛮像美食评论家的。”

  “哎呀……”来来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低了低头,先他一步出了洋楼。

  女领班这才又现身,领着一群服务生和今晚的这些客人们道别。先前送他们来的车子停在了喷水池边,车灯还是那么亮。来来和小豫上了车,一车人都坐下了,女领班在车外朝他们挥手。

  车门关上了,女领班领着服务生们回进了洋楼。小豫忽然起身,说:“我手机落在厕所了,我下去拿!”

  来来喊他,没喊住,小豫跳下了车,朝他直挥手,比了个打电话的动作。来来坐在车上瞪着眼睛看他,小豫在原地跳了两下,又朝他挥手,车子发动了,往前开。往远处开。小豫站着没动,那汽车缓缓驶出了他的视线,周遭骤然静了。车尾灯消失。小豫点了根烟。

  “诶。”

  这时,从他身后传来这么一声。小豫回头一看,刚才那个女领班正看着他,下巴微微抬起,眼神跟着抬得高高的。

  女领班说:“这里禁烟。”她单手叉腰:“小心火灾啊拜托。”

  小豫笑出了声音,抽了口烟,也抬起了下巴:“谁这么缺德啊,送我吃无花果。”

  女领班耸肩摊手,小豫一翘嘴角:“我知道了,小叶是吧?”他挠了挠眉心:“他真的很迷山羊奶酪。”

  女领班理直气壮:“不是还送你开心果了嘛。”她指指小豫的身后,“你那个朋友,姓莱的那个……”

  “怎么了?”小豫脸上的笑容变深,“这个姓是不是很少见?”

  女领班翻了个白眼,一只手伸进了裤子口袋里摸索,两只眼睛直盯着小豫,道:“他是不是心理变态啊?”

  “啊?”小豫愣住了,实在意外——倒并非因为女领班对来来的质疑,而是“心理变态”这个词最近在他耳边出现得可实在有些太过频繁了。想到这儿,他又笑了出来。这时,女领班摸出了一包烟,小豫帮她点了火,两人站在一起抽烟,女领班吊着眼尾瞄着他,这才说:“上次他带一个坐轮椅的过来,三个月前吧。”

  小豫哈哈大笑。

  女领班还吊着她那一点都不客气,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眼神瞅着他,问道:“你笑什么啊?你早看出来了?”她上下一通比划,“怕孤独,怕寂寞?以你现在这个条件,就算是心理变态你也凑凑合合愿意跟人一起过?”

  小豫抿起了嘴,还是在笑着的。他想起应笑了,低头搔耳朵,抽烟,说:“不是,是前几天有人这么说我来着。”

  “心理变态?”

  “对啊。”

  “你遇到以前的同事了?谁啊?还是以前来实习的哪个学生啊?你肯定没认出人来,人先认出你的?那个莱什么的戴你去哪里吃饭的时候遇到的?”女领班语速飞快,眼神好奇,手上做了几下颠勺的动作,“别和我说你重操旧业了啊?开在哪里啊?”

  小豫静静地看着她,静静地等她说完才不紧不慢地回道:“不是,就是和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随便聊了几句的时候他说的。”

  女领班喷了一长道烟出来,斜睨着小豫,慢慢悠悠地道:“看来真的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是一点都没变,不然刚认识不久的人怎么能这么一眼就把你给看穿了?”

  小豫迎着她淡漠到近乎冷酷的眼神,冲她眨了眨眼睛,问道:“你和小叶这算是夫妻店啊?”

  “差不多吧。”女领班说,“罗伯特找的我们,之前的主厨做了挺久的,就是老一套,他想换换风格。”她用手捏了捏后腰,往一张长凳的方向走去,“他还问起你了。”

  小豫跟着她过去:“那你们不会做几年也改素食了吧?”

  女领班没搭理他,在长凳上坐下,挥了几下手驱赶虫子:“夏天租的是罗伯特一个什么表姑妈的什么四合院,这湖边蚊子太多了,我可受不了,老太太有钱,德国那边的老钱,”女领班望着不远处的水池笑了起来,“小叶看到她就犯憷,老太太会说法语,每次遇到他就先叽里呱啦一顿说,你也知道小叶,英语还可以,一说法语就满头冒汗,老太太嘴巴还刁,喜欢吃动物内脏,又说什么不喜欢动物内脏的气味和口感,我说那吃个屁的内脏啊?”

  小豫说:“去欧洲玩的时候罗伯特带我去过她家几次,她有个农场,喜欢打猎,给她炸过sweetbread。”

  女领班闻言用力推了小豫一下:“好啊,你惹出来的事啊!”

  小豫咯咯直笑,忽而有板有眼地说:“小叶就是对自己太没自信。”

  “对啊,那是谁弄得他对自己这么没自信的呢?”

  “这也怪我啊?”

  “他到现在晚上还会做噩梦你知道吗,我问他梦见什么,他说他在备菜,听到有人喊他,回头一看,看到你了,抱着胳膊就那么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他动也不敢动,感觉自己做什么都是错的,不达标的,都会被骂。”

  小豫抽着烟笑:“胆子这么小啊……”

  女领班问他:“最近忙什么呢?”

  “在做家政。”

  “钟点工,帮人做饭还是打扫卫生啊?”

  “看客户需求。”

  “忙吗?”

  “不太忙,找我的客人不太多,也接点清理展会,打扫浴场之类的活儿,挺轻松的,挺好的,自己的时间比较多。”

  “一个人住?”

  “和我爸一起住。”

  “那谁做饭啊?”

  小豫微笑:“主要我爸做,偶尔我做一做,逢年过节我姐他们一家过来,我们给她打下手。”

  女领班抖了抖烟灰,对着小豫道:“你现在老是这样笑,真的让人很不习惯,有点……”她顿了会儿,“毛骨悚然,感觉接下来准没好事。”

  “不是啊,主要是也没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啊。”小豫又笑。

  女领班低下了头,拢了拢头发:“有段时间我一直在想要是哪一天在哪里和你又遇到了,我会和你说些什么,你是什么样子,现在真的再见到,我们就这样聊天,”女领班说着话,弯下了腰,撑着下巴,把香烟夹在手指间,不抽了,任它烧,她望着远方,声音也有些远了,“就觉得,一切都像梦一样,我在巴黎遇到你,跟你一起去纽约,遇到小叶,我们一起回国,那天火灾,你去厨房拿你爸带给你的老卤汁,一切都像梦一样……”

  小豫琢磨地说道:“你还别说,现在家里做的卤味真的就不是以前那个味道了。”他笑了笑,抽完了手里的烟,看着女领班,“其实那是我妈的嫁妆,从她家里带过来的。”

  “真的假的?”

  “真的啊,骗你干吗。”

  女领班的烟也烧到头了,她问小豫:“你怎么回去啊?跟我们的车走吧,送送你。”

  “你们几点收啊?”

  “进去坐吧。”女领班起身了,“吃饱了吗?”

  小豫摸着肚皮:“饱了,饱了。”

  “就不问你吃好了吗了啊,问了也白搭。”

  小豫靠着长凳的椅背说:“我在外面再坐会儿吧。”

  女领班挑起一边眉毛:“自己的时间?”

  “一个人也挺好的。”小豫说,“你们这些在一起好几年,十几年的情侣不是应该更懂吗?”

  女领班就说:“我不是劝分啊。”

  小豫点了点头:“知道,我知道。”

  女领班又说:“不过说实在的,你难道不是一直都是一个人吗?”

  小豫笑了:“谁不是呢?”

  “很多人都不是啊。”女领班抱紧自己,“很多人谈恋爱就变成连体婴啊,很多人都需要进入别人的世界,和别人产生联系,需要被需要,需要朋友,需要倾诉的对象,需要伴侣,需要自己的时间,但又不需要那么多自己的时间。”

  小豫朝她摆了摆手:“我再坐会儿吧。”

  女领班走开了,背影渐远,小豫突然喊出来:“小蓓,我很想你,”他说,“也很想小叶。”

  小蓓转过来朝他比了个中指。小豫发出一串爽朗而快乐的笑声。

  5.2

  应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大概从中学的时候开始,每次睡着了做梦,他都能意识到这件事,这种感觉就像拥有了一个俯瞰的视角,从一种物理意义上的高处,也从一个精神层面上的高处——他仿佛成了一个更高维度的生命体,脱离了自己的躯壳,如同上帝一般注视着自己的梦。

  在他此时做的这个梦里,应笑看到了少年时的自己,正好是中学的时候,头发长到齐耳朵了,刘海有些长了,穿着校服,专心致志地坐在课桌边做作业。课桌边上还有别的课桌,一张张都是那么单独地,孤伶伶地摆着的,只有摆到了靠墙位置的课桌的一边才能挨到些什么。显然中学生应笑正坐在一间课堂里。可周围看不到别的学生。窗明几净的课堂里只有课桌和许多模糊的黑影。黑影们大多数都分散在别的那些课桌后头,一团团的,仿佛才在花苞里长成的棉花团似的。只有一瘦长的道落在了黑板前头。

  应笑一下就明白了,那些黑色棉花团都是他的同学,那一道瘦长黑影是老师。

  老师在黑板上划三角形。同学们在课堂里走来走去。中学生应笑乖乖地坐在原位继续做作业。

  有些黑影飞速经过了他身边,形成黑影的旋风,有的在他周围聚成一大团,像极了一大片乌云,有的冲出了教室。教室的门打开了,走廊上出现了更多的黑影。它们跑啊跳啊,玩啊闹啊。

  中学生应笑做完了作业,把手伸向了一本题库。

  他没有时间理会那些黑影。应笑知道,他必须把这些作业写完,写完这些作业,他还有数学习题要做,做完数学习题,他还要学英文,写英文作文,看半个小时新概念,接着要背古诗,默写化学公式,再把化学元素周期表过一遍。

  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

  一遍又一遍……

  应笑也明白,自己早就已经脱离了学校了,他对学生时代也没有什么眷恋,可是人会梦到什么是人自身很难控制的,梦来源于人的潜意识,潜意识之所以被称为“潜意识”,就是因为它是很难被主观所察觉的。它是潜藏起来的,潜伏着的。可他还是试着分析了下这个梦的成因——这是他在做梦的时候最爱干的事情,毕竟在梦里也没别的事情好做了,既然他能意识到自己在做梦,那总要干点什么吧,闲着做梦也未免太浪费时间了。他想,或许将来他能写一本关于梦的书,他想,这本书或许又能帮他赚不少钱。

  他想,或许是因为最近生活里一直遇到一些难题,很多时候他都必须一个人面对它们,是它们让他仿佛回到了那个闷头做题读书的时代,让他回到了那个没有朋友,没有伙伴,只有做不完的题目,学不完的课程,几乎孤立地生活着的时代。

  这个时候,中学生应笑离开了课堂,来到了操场上。他开始绕着足球场跑步。

  应笑又猜测,之所以梦到这个场景应该是因为昨晚他在小区里只跑了二十多分钟就被拉进了一个跨国供应商的会议。他没能完成每天一个小时的健身日程,这让他耿耿于怀。

  梦肯定是有原因的,潜意识并非完全无法追根究底。

  他想在意大利的科莫湖边应着曙光写一本关于梦的书。

  时间开始起了变化了,梦里的天黑了,梦里的中学生应笑穿上了夹克衫。他还在跑步。锻炼身体是必须的,人的注意力是有限的,劳逸结合才能更好地提高成绩。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身体健康才能更好地享受生活。

  秋天忽然走了,冬天了,下雪了,中学生应笑还在跑步,春天接踵而至,一些黑影从他身边呼啸而过,应笑猜测那些应该是田径队的人,他记得他们跑得好快,里面一个女孩儿的头发很长,总是绑成长长的马尾,一个男孩儿的腿很长,即便冬天也穿着短短的体育裤跑步。

  中学生应笑以自己的步调绕着操场跑了一圈又一圈。

  夏天到了……

  一个老师坐在了中学生应笑的面前,语重心长:“应笑,你应该多和其他同学接触接触,不能死读书嘛,以后出了社会,人际交往也是很重要的。”

  谁不知道人际交往重要呢?人是群体动物,社交可谓一种生存技能。他当然会和其他人接触,不会的题目他会去请教老师,也会去请教更聪明的同学,交不起学费他就去申请奖学金,去打工,一个人照看一整间餐馆,用服务换小费,用社交换生活。

  他只是不想把时间放在毫无意义的社交上。

  黑影们在他身边绕圈。中学生应笑背着书包走在马路上。

  应笑想,睡得差不多了,该醒了,不然开会就要迟到了。该醒一醒了。

  就在这个时候,恰好有人敲门,应笑睁开眼睛,捏了捏眉心,醒了过来:“进来。”

  进来的是汪琪,试试探探地说道:“应总,人差不多都到齐了……”

  应笑点了点头,整理衣装,往外走。汪琪接着道:“应总,那个,上次hr那边要帮您招秘书的事,人已经……”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新的秘书?”经过一面挂满各类杂志采访照片和好几份杰出青年奖项证书的墙壁时,应笑扶了下墙上的一张员工合照,把照片摆正了,不快地问道。

  汪琪的眼神躲闪了下,笑着回:“不是啊,那个,其实也不算是秘书,就是助理吧……”

  “不需要。”应笑皱起眉,“汪总你是嫌公司里闲职还不够多是吧?”

  汪琪无奈闭了嘴,应笑走到了她跟前,往外一指:“走吧。”

  汪琪没话了,两人往大会议室去,进了那大会议室,里头已经坐得满满当当的了。三少爷已经到了,正坐在主席位上,隔着几个人和小万有说有笑的。他看到了应笑,主动抬手打了个招呼,指指自己右手边的空位,应笑过去坐下了。汪琪找了一圈,围着长圆桌的没位置了,她只好在外围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了。

  应笑和三少爷道:“昨天的营业额还不错。”

  三少爷笑着点头,那边厢,小万敲了敲桌子,立即吸引去了他的注意。小万说:“就那个,刚发你了,超级搞笑。”

  会议室的门还开着,不时还有人进来,三少爷把手边的一堆资料推给应笑,说:“那个什么,这些报表什么的你先看看,还有圣诞节的企划,你看看。”

  应笑看了眼时间,已经十点了,三少爷又和小万他们几个拿着手机谈笑了起来。应笑翻开了手边的报表,一页一页看了起来。会议室里交头接耳,闹哄哄的。

  直到十点二十,座无虚席了,三少爷才指示:“门关了吧,没到的人就没到了啊,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个例会。”

  他看了看应笑,起身拍了下他的肩,提高了音量:“今天的会议我主持啊。”

  会议室里静了瞬,小万带头鼓掌,掌声四起,三少爷笑着示意小万少安毋躁,和颜悦色地说起了话:“首先,昨天欧齐首日的营业额超过预期,恭喜。”

  他自己拍手,众人跟着再次鼓掌。小万补充道:“特别是我们重点的进口食品这一块!”

  “大家还是要继续努力。”方贵英的声音杀了出来,应笑看了他一眼,两人远远地互相点头致意。

  三少爷道:“接下来我们的重点就到了圣诞季了,不过我今天来这里,是想听听大家有没有什么新的提案,超市我们是办的不错了,不过我之前就说过了,我们欧齐这个集团,这个品牌,这个公司,是要深度发展的,是要做成一个品质生活的代名词的,不止,也不应该止于超市的业务。”

  应笑听着,扫视四周,这就和汪琪跃跃欲试的眼神撞到了一起,她朝应笑动了动下巴,似乎是在等待他先打开缺口,她好接下话茬说些什么,应笑确有这个意思,可没想到,那袁善举着右手,霍然起立,抢白道:“我这里有个提议,还真的和超市业务没什么太大的关系,”这个人高马大的年轻男人抓了下后脑勺,发出一声憨厚的笑声,继续道:“说起经营打造品牌形象,也算我的半个主要业务吧,就拿lvmh来说吧,大家都知道他是lv的母公司,但是它不光卖包啊,卖珠宝啊,它名下的白马酒店也是很有名气的,它还卖酒啊开百货公司啊,它还有自己的杂志,电台,新闻台,游轮,这就形成了一个什么,一个生活选择上的闭环,我觉得欧齐这个品牌要长远做下去,我们贩卖的应该是一个奢侈生活,精致生活的整体概念,也要做一个闭环。”

  “小袁你继续说说。”三少爷道。

  应笑撑着额头听着。袁善说:“我做了个ppt,那什么,我现在弄一弄……”

  应笑看着他忙前忙后,不一会儿,投影仪在幕布上投出了几个大字:目的地精品游。

  应笑挠了挠眉毛,袁善在台上口若悬河,唾沫星子乱飞。

  汪琪傻眼了。袁善在说什么,会议桌上其他人问了什么,大家都讨论了些什么,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也根本不用去听,她看到的ppt几乎和她交给应笑的提案一模一样,她又去看应笑,这会儿,三少爷正和他说话,他道:“我觉得不错,应总对目的地精品旅游这一块应该比我了解,你觉得发展前景怎么样?”

  应笑回道:“袁总的提案做得很细致,我觉得可行性很高,疫情前订制旅游已经崛起了,疫情之后热度有增无减,人们对怎么花钱,如何去享受生活这一点发生了一些很根本的转变。”

  小万拍了下腿:“咳!要我说,那还是有钱人的韭菜比较好割!”

  哄堂大笑,三少爷道:“那就交给小袁了?”

  “可以啊。”应笑说,“袁总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我一直以为他在忙超市宣传方面的事情,没想到竟然还有空做一个这么细致的提案。”

  袁善微微低下头,似乎是害羞了,嘴上念叨着:“没有,没有,我就是瞎想,瞎弄弄……”

  方贵英道:“小袁,你瞎弄弄都弄这么好了,真是后生可畏啊能”

  袁善的脸红了,慌忙回到自己位子上坐好,一顿拱手作揖:“到时候还需要大家多多助力,多多帮忙啊……”

  会议室里一派其乐融融。三少爷又道:“说起这个新项目我就想起来了,我们那个农场和这个目的地游不冲突哈,也可以算作一部分,是吧?”

  “那肯定的,肯定的,国外要去,国内那也要深度挖掘。”袁善赶紧附和。

  三少爷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就是农场这个项目提了很久了,我看也没什么进度……”

  应笑说:“农场的产权也是上个星期才搞定的,不着急,慢慢来。”

  三少爷笑着道:“应总对农场的事情倒一直挺关心。”

  应笑没搭腔,手搭在了那些报表资料上。三少爷笑着看他,接着说道:“那这样吧,超市这边做得也挺好,一切都很顺利,全权交给蒲敬,我也很放心,我看也不需要应总亲自坐镇这一块的业务了,产品企划这方面呢,我看方总做得也不错,特别是预制菜这块,新企划呢,也有新生代的在做……”

  应笑点着头,听三少爷继续道:“应总,我看这样吧,你最近就主攻农场业务吧,说句实话,”三少爷放眼整间会议室,“我不是质疑大家的能力,就是说实在的,小的呢,这么新的一个概念,对我来说这么重要的一个东西,交给他们,我不放心,各位前辈呢,农场业务肯定是很辛苦的,你不能说弄农场你全都远程操控吧?我们这种新的高科技农场你让原先农场里那些种地的去搞那些技术什么的,我觉得他们也搞不定吧,各位前辈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应总,这个时候单身就成了你的优势啦,没人和你竞争这个业务啊,哈哈。”

  大家都跟着笑,应笑也笑了笑,话到这里,三少爷一看手表,起身了,后头他那几个助理都起来了,他道:“我还有事,那接下来应总不在的时候,这个工作怎么安排,你们自己安排一下。”

  小万脆生生地问道:“那这是……实地的意思是?诶,那应总住那儿啊?住农场啊?”

  三少爷道:“好几千万买回来那么大一片地,能让应总没地方住??”

  小万笑了笑,方贵英悠哉闲哉地附了句:“那农场附近不错啊,空气特别好,特别是雨过之后,特别清新,那叫什么?森多酚是吗?好,挺好地……”

  应笑没言语,要去送三少爷,却看汪琪抓着一个文件夹站了起来,人正瞪着三少爷呢。

  三少爷问她:“汪总是有什么事吗?”

  袁善扭头来看,汪琪一瞥他,往前迈了一步才要说话,应笑却在这时开口:“那我能带个帮手吗?”

  三少爷笑着拍了下他的手臂:“那当然啊,当然可以啊,随便挑!这会议室里你想带谁去,带哪几个去,随便挑啊。”

  小万说:“那还得挑单身的啊!”

  大家都笑了,也都低下了头,应笑说:“小汪看起来挺想去的是吧,那就她吧。”他看向汪琪,问了声:“汪总还是单身吧?”

  汪琪又一个失神,只觉得耳边一阵嗡鸣,眼前恍恍惚惚的,也不记得自己回答了什么,更不记得会是怎么散了的,等她回过神来时,人差不多已经走光了,她这才抓住一个人问:“应总呢??”

  “刚散会,出去了啊……汪总,你没事吧?哪里不舒服吗?”

  汪琪跑出了会议室,逢人就问:“看到应总了吗?”

  “回办公室去了吧……”

  “好像回他办公室了。”

  “小汪,恭喜啊,应总带着你要做大项目去了啊!哈哈哈!”

  “汪总那你明天还来总部上班吗?”

  办公室里好些人都嘻嘻哈哈地追着她调侃,汪琪根本懒得应付,跑到了应笑办公室门前一通敲打,没人应门,一个员工小声道:“应总去茶水间了……”

  应笑办公室的门没锁,这时自己开了。汪琪一瞅茶水间的方向,看到应笑拿着咖啡杯从里面出来,应笑也看到了她,冲她挥了挥手,像是示意她进办公室去。汪琪吞了口唾沫,一阵张望,没在附近看到袁善,她咬了咬牙,进了应笑的办公室。这一进去,她一眼就瞥见了摊在应笑书桌上的她的简历,大学学校那一栏被人用荧光笔提亮了。汪琪的心跳得飞快。

  “你站在这儿发什么愣呢?不用去安排工作啊?明天我们就出发了。”

  应笑的声音不期而至,吓得汪琪出了一身冷汗。这个不苟言笑的应总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她身边了。汪琪赶忙在裤腿上擦了擦手汗,往办公室里又走了几步。应笑跟在她后头,关了门,往自己的办公桌走去,嘴里还在嘀嘀咕咕:“多带点生活用品,地址我发你,我们一人一辆车过去吧。”

  汪琪刚才光顾着害怕了,现在办公室里就她和应笑两个人,外头的戏谑和吵闹全都被那扇木门隔绝了,她的心跳和恐惧渐渐平复,越琢磨应笑说的话越委屈,先不提袁善那份和她雷同的提案,也不说应笑当时怎么没在会议上为她争取——难道应笑早就知情?袁善的提案是他默许的?他们两人联手偷了她的提案?

  汪琪瞅了眼应笑,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给袁善一个表现的机会?为了拉拢袁善?可据她的观察,应笑对拉帮结派这件事深恶痛绝,他空降过来的第一个星期就回绝了所有人的饭约,进进出出都是独来独往的。难道这一切都是表面功夫?为了不让其他人说闲话,而他背地里早就和袁善是同一个战壕的了?毕竟认真追究起来,袁善以前可是总部大小姐那里的人,他主动请缨来了三少爷这里帮忙,早就有传言说他在总部那里被人排挤,这回是主动来这儿给自己续命的……再说了,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吧?孤狼的做派放在大公司里可行不通啊,尤其是在兴龙这些老狐狸的环伺下,保不准哪天就被群起而食之了。

  想到应笑有一天或许垮台的画面,汪琪做了个深呼吸,这个节骨眼了,她还顾得上关心应笑的死活?她明天就要被流放到农场开荒去了,老狐狸们难对付,可离了这片草原,离开了这片中心地带,她可能会被活活饿死!汪琪的脑海里忽然飘过三个字:凭什么。她越想越为自己不平,凭什么选她?凭什么任由袁善抄袭她?汪琪实在很想哭,但她强忍住了,一抬头,对着应笑道:“应总,是,我和james以前是大学同学,是,他去了唐人乐之后,确实和我有过联络,但就是老同学叙旧啊!他好几年没回国了,这……吃个饭而已啊!但这不代表我就是那个内鬼啊!”

  应笑脸上闪过一丝疑惑,可随即他就又蹙起了眉头——这又是标准的应笑式脸色了,他指了指桌上的简历:“你看到这个了?”

  “您不是在找内鬼吗?”

  “我是在看你的简历。”

  “那你没事看我简历干吗啊?”汪琪真要哭了。

  应笑把简历递给汪琪,说:“看看你在农场管理方面有没有什么经验。”

  汪琪的脸都垮了:“不是啊,应总,我在农场管理方面能有什么经验啊!我学的是工商管理啊!我连农场……哎,别说农场了,我连菜市场我都很少去!”

  “我知道了。”应笑的表情没有变化,还是愁眉紧锁。

  “不是啊,那你这个,你这个干吗把我大学划出来啊??”汪琪也还是那么不忿,她攥着自己的简历问应笑。

  应笑朝桌上的电脑努努嘴:“你们学校离那个农学院还挺近的。”

  “啊??”这答案实在出乎汪琪的意料,真有些啼笑皆非了,她苦笑了下,坐在了一张椅子上。

  这时,应笑问她:“James找你吃过饭?”

  “啊……嗯……”汪琪敷衍地应了声,十根手指互相捏来捏去,犹豫许久还是抛出了那个在她心里怎么都绕不开的疑问:“袁善今天会在例会上提那个提案,您事前知道吗?”

  应笑直视着她,说:“我说我不知道,你相信吗?”

  “您说我就相信。”汪琪回忆道,“难道是昨天他帮我提包的时候看到了我包里的文件??”

  应笑说:“他的提案比你精细很多。”

  这下汪琪有些恼了,靠近了桌子,据理力争:“我可以改的啊!但是这个创意是我的啊,不是吗?刚才在例会上为什么……”她看着应笑,他还是无动于衷的模样,似乎什么样的说辞,什么样的委屈都无法触动他的铁石心肠,汪琪攥着拳头,实在郁闷,“凭什么啊,我和他们明明都是平级,为什么我要做助理做的事情,为什么我在桌子边上找不到位置,为什么我只能去旁边坐?应总,这不公平吧吧?”她咬着牙,忍着眼泪,“这不公平……”

  应笑冷静地反问她:“你说完了?”

  汪琪撇过头,吸了吸鼻子。应笑道:“目的地精品游也不是什么很新,很稀罕的东西,你刚才自己应该也看到了,袁善的企划案比你做得更好,更精细,可行性也看上去更高,在例会上提出他抄袭,基本上只有一种结果,”他分析道:“以他的职位,业务能力和他在公司的资历,他不会因为抄袭你的提案就被炒鱿鱼,他也不像是会因为这件事无地自容,羞愧难当,而辞职的人,那好,这个企划案回到你的手上,你再去细化,又逃不出他的细化的这个路线,到时候执行的时候还需要公关宣传那里的帮忙,你们的争执只会让这个原本很有希望为集团赚钱的企划变成泡沫,除了对集团造成损耗,传出丑闻之外,没有一点好处,不如就让他去执行。”

  汪琪更不乐意了:“集团的利益就应该高于我们每个人应该获得的尊重和权益是吗?”

  “你不想要每年分红多分一些?”

  “那我就要为了钱忍气吞声?明明是我先想到的方案!”

  应笑的神情仍旧很冷淡,他道:“汪琪,我问你,你工作的目标是什么?”

  汪琪铿锵道:“实现自我价值!”

  “自我价值在企业里通过什么体现?”应笑做了个搓纸币的动作,“职称,钱,股票分红,就是这些而已。”他顿了顿,截住汪琪的视线,“但是我知道,你想要的不止是这些,你还想到别人的尊重,别人的敬畏。”

  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一起去农场吗?”

  汪琪轻声道:“因为我能给你当助理……”

  “作物精品化,有科学管理的绿色生态农场是从没有出现过的东西,袁善的提案,或者说是你的提案,其实无论是在公众认知方面还是在执行方面,欧齐只不过是在做一个整合资源的工作,他们贩卖的是半成品,可是我们要办的这个农场……”应笑的双手交握在了一起,娓娓说来:“或许在你的概念里,种地,经营农田属于落后的小农经济,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这样的小农经济能为当地带来的益处?那些深山里的村落为什么会消失,留守儿童的问题为什么会越来越严重,都是因为土地无法供养新一代的生活,人们必须去大城市务工来满足爆炸式增长的物质需求,如果我们在这些地方开设精品农场,用科学的方式提高当地特色作物的产量,质量,发展绿色环保经济,改变人们对农民这一职业的偏见,切实地提高当地人的收入和生活水平,让人们愿意留在农村,用这些钱建设农村,办学,修路,这件事的意义难道不比做精品旅游的意义更大吗?”

  汪琪完全听傻了。应笑趁热打铁:“这是别人从来没做过的事情,我再问你一句,你是愿意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还是愿意做巨人?”

  汪琪吞了口唾沫,不知怎么,竟有些热血上涌,竟对应笑展望的前景十分期待了。她道:“要做当然就做别人没做过的,我当然愿意去做那个巨人。”

  应笑听了,摆摆手:“那没事就去把手头上的事情交代了,地址我发你,明天农场见吧。”

  汪琪突然又想哭了:“判刑都有个缓刑的时间呢,不用这么着急吧?”她吸着鼻子道:“应总……没想到,你还挺能蛊的……”

  应笑啧了下舌头:“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想了想:“那行吧,我今天晚上自己先过去,你后天来吧,对了,家里的阿姨你让她每个星期过去打扫一次就行了。”

  汪琪点头答应,起身出去后一拍脑门,暗暗悔恨:“我这干得不还是助理的活儿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