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庄的屋梁上,高挂着中秋灯笼,随着夜风一晃一晃的。

  一片幽光落在门廊,可屋里却是漆黑的。

  晓星尘静静地躺在床榻上,躺的笔直,肩头裸/露,包扎着一层层的绷带,整个人毫无生气。床边坐着的人,勾着头,一动不动,也毫无生气。

  忽而,“嗯……”晓星尘似乎痛极,下意识地轻哼了一声。

  坐着的人猛地弹起来,伏在床沿上凑近他,小声地问:“道长……你,你醒了么……”

  晓星尘的头往薛洋这边侧了侧,微张着嘴,想说什么却似乎没了力气,嘴唇抖了抖,什么也没说出口。

  薛洋忙握紧他伸在被子外的手,问:“道长,你,你是醒了么……”

  掌心的手一僵,微微挣脱开来。

  “你,你到底是谁……”晓星尘的声音很轻,轻得像琴弦的震颤,仿佛一扯就能断了。

  “我……”

  薛洋的声音发苦,在晓星尘昏迷的时间里,他想好了几百种答案去应付道长的问话,每一种都无懈可击,可是真到这时,他却发现那些谎言像烫嘴似的,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晓星尘又问了一遍:“你究竟是什么人……”

  薛洋终于开口了,语气有几分凄惶几分祈求:“晓星尘,我之前的确骗了你,我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奴仆,我也会使剑的。可,晓星尘,我是有苦衷的,你只要知道我还是阿洋,我绝不会害你就好!”

  许久,晓星尘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像是又昏睡过去一般。

  薛洋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愈加担惊受怕。但只要晓星尘不再追问,他就好似劫后余生一般,想不到久远的以后,只盼着当下还能维持着这份平和。

  夜已经很深了。

  薛洋想了想,还是像往常一般脱了外衣,慢慢地从晓星尘身上爬过去,又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的一角钻了进去。

  被子里很冷,冷得像冰窟,薛洋的眼眶却有些热。

  他让自己躺平了,碰了碰晓星尘的手和脚,冰的像个石头。他让自己的身体靠近了些,将手臂虚虚地环过去,试探着又将晓星尘整个人搂紧。

  晓星尘似乎真的睡着了,并没有挣扎。薛洋悄悄地松了口气。

  只是薛洋并不知道,晓星尘搁在身侧的手掌,微微地蜷了起来。

  事情仿佛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晓星尘肩头的咬伤,不知为什么一直拖拉着不能好全,吃了药,也没有什么起色。

  薛洋心里有疑虑,那些凶尸很像是人造出来的,这毒性怕是与寻常凶尸也有不同。这样想着薛洋更是不敢轻忽怠慢,照顾得极为殷勤,包扎上药的活计,便是拦也拦不住他,晓星尘也没有推拒。

  日子里,一切照旧。偶尔闲暇时候,薛洋还会同道长一起挎着菜篮子去街市买菜,会围在一个桌子上吃饭,晓星尘每天还是雷打不动地会给他一颗糖,甚至每夜与薛洋同床共枕,还会让出胳膊给他搂着……都没有半分改变。

  可唯一不同的是……饭桌上,薛洋绞尽脑汁说的笑话,晓星尘却不怎么笑了,那样爱笑的道长,恁凭薛洋使出浑身解数,似乎也逗不笑了。

  薛洋知道道长有心结,可他也无计可施。

  他甚至想着,不要紧,道长这样好脾气的人,生不了多久的气,气就过去了就好,只要道长不知道他是薛洋,就好。

  只要不知道,他是薛洋,就好!

  将近初夏的一天,并无夜猎。

  傍晚用过饭食,晓星尘坐在门口擦拭霜华,“道长,门口风大,还是多披件衣裳吧!”薛洋从屋里取来白衫自顾自地把晓星尘拢住,又帮他将胸口的带子一根根系好,动作很是温柔。

  然,薛洋并未留意,隐在衣裳下的身体微微一抖。

  薛洋见天色已晚,便淘了几把米搁在锅里,低头一看炉子里柴禾不多,便提了门后的斧子嚯嚯地劈起柴来。

  两人都忙着,各自无话。

  黄昏晚霞绚烂,倦鸟归巢,晚风清徐,一片风光静怡。

  可就在这时,晓星尘开口说道:“阿洋,你既是剑修,那我们比试一场,如何?”

  薛洋的手还握着斧头,动作却一下顿住了,手指的关节因为太出力,而隐约发白。

  他勉强笑了笑,“道长,你肩上还有伤,比剑怕是不好吧……”

  晓星尘轻轻摇头:“无碍,这点小伤不打紧,你我皆是剑修,我知你有佩剑,不如切磋一下,也算打发这寂寥时光了。”

  半天,薛洋才小声道:“我还得煮饭,水还没烧……”

  晓星尘声音仿佛浸了一丝晚风,有点淡,有些凉:“不耽误,我见时候尚早,一时技痒,实在想和阿洋比划比划。”

  “我只有微末小技,哪能比得过道长您……”

  晓星尘淡声问:“难道,你不愿意……”

  薛洋不语,垂头沉吟。

  “好……”

  再抬头,薛洋的脸色已惨白如纸,眼波变幻难定,时而凄楚,时而决绝,更流露出一种万念俱灰的神色。

  薛洋依稀记得,上一回他与道长拔剑相敌,还是几年前在夔州的大街上,彼时他正吃完甜酒,刚出摊子,就被晓星尘给堵了去,最后敌不过他,便被他绑了,生生地擒上了金麟台。

  而这一次,小小义庄里,他们竟会再一次持剑相对。

  他是薛洋,持的是降灾,前世便与晓星尘拼斗过,如晓星尘这般的绝顶剑修,只要对招怕是什么都瞒不住了吧!

  这人生的因果轮回,还真是怎么躲,都躲不过。

  薛洋默然伫立,手中降灾似有千斤分量,晓星尘右手持剑,剑尖指地,似乎很有耐心地在等待,如他这样的君子剑法,向来不会先发制人。

  可就算薛洋先出手,他也决计赢不了。

  从前胜不了,现在,更加胜不了,这是一场谁也说不清输赢的比试。

  薛洋重重闭上眼,一咬牙发狠,便举着降灾刺了过去。

  晓星尘提身轻跃,亦持着霜华迎了上来!

  人近咫尺,对面生风,双剑砰地一声相格挡,火花四溅!

  两人用的居然都是同样的招式和路数,薛洋的虎口被震得发麻,极快地落地退后几步,心头发苦,学了晓星尘八年,终究比不上正主,持着嗜血的降灾却使着清风明月的路数,他真是有够可怜的!

  晓星尘却白袍飘然,缓身而落,手展霜华,心中生疑,“你怎么会……”

  薛洋不理会他,又纵身飞跃过去,提剑直刺,剑势狠厉凶猛。

  晓星尘持霜华相迎,残阳若血,映照那霜华薄刃闪闪生光,剑招若流水缠绵,以如山岚宏阔,直压得薛洋只有躲闪的份儿。

  这哪里是比试?分明是在逼他!

  薛洋强抑着怒气,迎头相击,那极薄利的霜华长剑,竟旋绕过他的降灾,蕴有余意不尽的柔劲,薛洋只觉手腕发麻,降灾险些就要脱手而出,显然晓星尘便志在此处,他是要夺薛洋的兵器。

  薛洋心跳加剧,蕴足力气,要冲出霜华劲风,可他倾身向前,一旦降灾摆脱霜华的缠绕,迎上前去的便是自己的胸口,可是此刻他却顾不得了。

  就在这时,晓星尘脸色一变,突然撤剑收了力道。

  原本,两人都是蕴气相攻的,可一方收了力道,另一方便由惯性倾身向前直刺!

  薛洋大惊,只来的及回转剑锋,想要逼开晓星尘,便一脚踢在他肩头的伤处,只听一声闷哼,晓星尘身形一落,便直直往后摔去。

  “晓星尘——”

  薛洋忙伸出手,想要拉住他——

  可情急之下,他无所旁顾,伸出去的,居然是左手!

  他更没有想到……

  竟会这样,直接扣住晓星尘的手掌——

  那一刻,薛洋犹遭雷击,从后背窜上一阵森森凉意,一种惊惧叫他浑身虚脱,眩晕无力,甚至无法挣脱晓星尘的手。

  然,晓星尘一落地,先是紧紧攥住他的手,片刻后又极快地甩开,仿佛被针刺了一般,甚至连连倒退几步。

  他神情恐慌,仿佛遇到了极可怕的事情。

  “……你,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