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看到父亲尴尬的脸色时笑容淡去,后知后觉紧张起来,几乎是等待着一场必然的数落。地上凌乱存放的有不少市面上绝版的印刷甚至古籍,身为姐姐——以及来客的你即使不便阻止也不应当参与胡闹。你微微低着头,只看见韦恩单膝跪坐在书页的空隙间,伸出一只手揉了揉迪克傻笑的脸颊:开心就好。

  你不仅没有受到斥责,离开时还额外得到装在首饰盒中的颈链,布鲁斯感谢你的耐心陪伴并邀请你多来拜访,富豪说让迪克打开心扉绝非易事。

  你懵懵懂懂不敢去接,因自觉什么都没有做。是迪克先打破了你们间的沉默,小心翼翼地拉住你的手跑过草坪,沾满露水后又穿过玻璃的长廊。是他卸掉你长久以来在外早熟内敛的形象,任凭你疯笑尖叫,把绊脚的裙子扎成裤脚上蹿下跳。

  父亲说你是悲剧发生以来参与他生活的第一个同龄人,父辈密切的关系也让这段友谊得以发展。你是个中性的女孩而他是个双性的男孩,同为天使性别,性别刻板印象的隔阂于是被轻而易举地消融了,你和他贴得太近,近到在一张小床抵足而眠睫毛蝶吻,站在太阳的光辉下不见阴影,以至于忽视了许多。

  从十一岁到十六岁,每一个春夏秋冬你们都共同度过。

  冬天时你们穿着厚实,羽绒服团团围紧成两个棉花糖,手拉着手踩着冰刀,跌跌撞撞踏上哥谭公园冻实的湖。你在迪克被人丢雪球时毅然施以援手加入混战,被藏在雪中的石子磕破脸颊,鼻尖就此留下一道顽固不化的伤疤。你没有想过以此为开始,你一直保护他到大,大到他的肩膀远远宽过你的。

  春天你们共同上下学,因为绵绵柳絮喷嚏不断,踩着滑轮逆风而奔,把好事的班级同学起哄“戈登的小男朋友”的声音甩在脑后,于是一喊就喊了多年。逐渐长大,你发现他并非对这称呼一知半解、懵懵懂懂而是全无所谓,这坦荡几乎是一种羞辱,一股没来由的失望漫过心尖,被藏匿妥帖。

  夏天韦恩包下一整个避暑山庄,父亲们坐在桥头垂钓的时候,你如一尾剑鱼游泳而迪克只在岸边踩水玩。你不停诱惑他下水,他却不敢挪动步子直到布鲁斯换上泳衣,朝他张开手臂:跳吧,我会接住你。而他皱紧脸蛋屏住呼吸,扑进怀抱激起水花一片。夜晚你们在木屋后的林中探险,采摘蘑菇、荡过藤蔓,伸手拢住萤火虫。如此微小闪烁的地上的银河没有哪个孩子可以拒绝,你珍重地将满瓶萤光递给迪克,自己扭过头大呼小叫同父亲炫耀。却听见背后迪克砸碎瓶子,你好不容易收集的星星点点就此散开,笑容凝固在嘴角。

  “迪克,你干什么?”

  它们寿命短暂,难得自由。他神情平静,黑暗中的玻璃眼珠湿润而野性:“芭布斯,如果我是萤火虫,我一定会恨你。”那种山林中的动物对自由的极端追求第一次在他身上初露端倪,彼时你只觉得美丽,并不感到危险。

  秋天你们离家出走,二人在枫叶遍布的山林野营,你和他躺在两个睡袋里,因淅淅沥沥敲打帐篷的雨声胆战心惊,伸出睡袋的手紧紧相握。迪克告诉你也许第二天醒来我们就被冲走了漂浮在河道上很快掉下悬崖瀑布,你的理智告诉他:这显然有悖地理。

  但理性无法停止降雨,也不能止住他掌心那片海的蔓延。你的保护欲驱散了你的恐惧,有一种做点什么转移他注意力的责任感,于是提出电视剧中看到的闺中密话。你们从暧昧的春梦谈到理想型,迪克难得有声音拔高的时候,他微笑着描述对某种类型的喜欢,轻飘飘地把话题抛给你:“小芭,你呢?”

  你几乎不过脑地顺应他的话继续下去。他描述的对象多金而英俊,温柔又优雅,是多少哥谭男男女女的梦中情人,你自然也会颇具好感。但某种直觉让你咬住舌尖,直直看进他被黑夜染透的眼睛。你在瞬间意识到那不是空穴来风,而是迪克对布鲁斯·韦恩的侧写,对你的考验。你声音发抖:我更喜欢你这样的类型,金童。

  迪克心满意足地微笑起来,柔软的双手握住你的紧紧倚靠在胸口,你不知为何联想到父亲腰带上的手铐。

  “芭布斯。”他声音甜美得像个梦,“你能这样说我真高兴。”

  几乎就是从那一夜开始,你开始了解真正的迪克·格雷森。他似乎把你排除了威胁范畴,语言变得真实而冷淡,昔日那个尽善尽美、蜜语甜言的男孩被层层剥离,暴露出真实的面目。你无论如何也不该喜欢这个用你做幌子外出约会,或者把玫瑰花随意丢弃在后院然后一把火焚烧,只在烟熏火燎中露出满足笑容的男孩。可悲剧在于,你爱上了被他依靠的感觉。你倦怠了成为被保护者,而迪克早在初见时就发现了你的软肋。

  十五岁的迪克身量抽条,不再需要层层叠叠的棉袄,他衣衫单薄,点冰起跳三周半,轻而易举地吸引整个公园人的目光。可他会在表演结束后跌跌撞撞滑向你,把自己撞进你的大衣里,分享你的围巾,小声说“冻死我了,还好有你。”就像你知道他身手极佳,却任凭他人把他摁上储物柜,直到你出现在走廊尽头大声喝止。这是他控制你的手段,可你难以自拔。

  你会忍不住给迪克找理由。他恶劣,却货真价实地给人提供快乐,轻而易举地抓住了人的需求。他如此畸形,起因却是从小没有得到正确的教育甚至被人羞辱,而布鲁斯只填充了他的物质,却没有真正做好一个父亲……而你,你太过盲目,一直以来没有看见他心理上的种种问题并向专家寻求帮助。你理应保护他,把迪克·格雷森紧紧护在怀中。

  多年后成熟的局外的你回看,他确实有一种让人前仆后继的能力,你差一点也要永陷其中。

  但终究你打破了那魔障。又或许因为自始至终,他从没有把你看做猎物。

  你和迪克的分别发生在十六岁他向你告白。那一刻心脏加速跳动、脸颊发红是真的,下一秒就自发沁进冰水也不假。你故作平静地继续手下的事,轻声细语:是为了什么?

  他不打算对你隐瞒,他不屑于对你说谎:B最近有些提防我,我想也许有个女朋友会……

  你重重地放下水桶。

  恰如你所料。

  一切的一切,与你无关。当他看向你的时候,总是穿过你的发丝,落在他的私人目的。

  答应他啊。你的心如是说,你从见到他第一天就喜欢他了不是吗?迪克会是一个不错的男友,校园明星,不愁资金,男孩女孩羡慕的眼光,父亲的职位也许会更加巩固——哪怕只是为了最不值一提的风光,答应他啊。

  拒绝他。偏偏你的脑子脉脉低语。你不能再助纣为虐了。你的纵容只是让他深以为世界是他的游乐场,总有一天要飞出悬崖、万劫不复。在他毁掉自己和别人之前,你必须远离他,停止做他的帮凶。

  你时至今日都不知道是恨自己喜欢他,还是恨自己太聪明。也许糊涂一点你会快乐许多,但半梦半醒不会是芭芭拉·戈登的处世准则。

  对于十七岁的你而言,拒绝暗恋多年的男孩无疑是痛心疾首的。但离开迪克是个正确的选择,二十七岁的你明白,被他所爱所靠近是一种不幸。

  你抬头看向神情自若的迪克:“我拒绝。”

  他困惑地歪了歪头:为什么?你是有意要羞辱我吗?

  是你在羞辱我。你突然疲惫不已,眼前的男孩如此幼稚和残酷。听着迪克,我不想——也不能再做你的借口了。

  你一字一句地说:一颗真心是不可以亵玩戏弄的。

  你不知道迪克有没有听懂,也许已经太晚了。但你早他一年毕业,也并没有回头多望的打算。

  你的父亲曾经问过为何与迪克不复曾经亲近,你半真半假地告知了对方告白的事,任凭他自己补全其中的逻辑。之后多年你们都保持了不远不近的距离,只在重大节日时碰面。迪克不会知道他车祸昏迷途中你给他送了花,你也从未动过重新走入他生活的念头。

  这就足够了。知道他还在哥谭或者布鲁德海文某个角落津津有味地玩着他的游戏,不时能够打听到对方活蹦乱跳的消息。你已经不是他的保姆了,不是吗?

  你开启自己的新生活,在大学结识了黛娜、海伦娜等好友,你工作顺利,经历了一次腿伤并努力复健,迪克寄过一把轮椅,却没有真的来看过你几次。你进入新的恋情,虽不能成为警察,却以顾问身份活跃在网络帮助分析案情,匡扶正义。也正是在此期间韦恩庄园内部风起云涌,布鲁斯熟稔地维持一切假象,以至于某天机缘巧合你和男友路过迪克的旧公寓临时拜访,看门口见积灰时才意识到,他已经有数月没有正式出现在大众视野中了。

  时隔多年,你再一次踏入韦恩宅,与多年前“我是拯救王子的骑士”时的心境截然不同。你不动声色地在管家和监视你的德雷克面前上演一位一无所知的访客,在和谐的家具和组曲中试图寻找一个错音。

  早在十年以前迪克就告诉过你韦恩庄园有地下防空洞,但找出如何打开密道的是你自己。你没有点燃蜡烛只是摸黑前行,那是一条螺旋的石阶,长到人头晕目眩。长到让你想起多年前螺旋散开的古籍。

  你在那个洞穴中看见了迪克,他比你印象中瘦了白了,神情也不那么活跃,你因为他四肢上的枷锁而灵魂抽痛,极力隐藏那种愤怒与悲伤。青年在看见你时似乎有点惊讶,但最终化为某种了然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