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夜——

  虽说新来的游吟诗人说的故事短且坑,但王宫内前排观礼位置还是迅速地抢完了。这时代人民精神之匮乏啊,实在是让人痛心疾首。

  西莱抱着妈妈的腿求了好半天,才被允许跟着依姆蹭到VIP席位。被恩比卢卢吞噬的物体不会再出现,由于她把牛皮扔到恩比卢卢里,复苏的畜牛血淋淋地少了一块皮,哀嚎了半天,让西莱又愧疚又难过。

  去求求恩,或许能让畜牛重新长出皮毛来?抱着这样的念头,西莱混入了宫女中。

  最先发现异常的是吉尔伽美什。

  此时夕阳尚未完全落下,殿内的地砖上还残留落日的余晖,一片暖而温热的色调铺开了。

  他侧站在窗边,白色的衣袍裹上大理石般的身躯,被光芒镀了浅浅一层的轮廓, 侧脸被落日迎面而照,看不清神色,连血红的瞳孔也显得晦暗不清,只有长而直的金色睫毛偶尔微动,昭示他的沉思。

  而恩奇都在殿前便看见了他,不由得停下脚步。

  只是短短的几天,恩奇都开始诧异地发现自己习惯于长久地注视吉尔伽美什。诚然,游吟诗人英俊挺拔,可比起外表,他眼中的某种情绪,如同深渊中的唯一一束光芒,让恩奇都情不自禁的想要靠近。

  他踏进门内,夕阳被遮蔽,阴影裹住他的身周,可恩奇都觉得自己正走向光明,太阳即将拥抱他。

  而吉尔伽美什真的在下一秒将视线放在他身上,朝他微笑。就像是心上开出一朵花,他由衷感到欣喜。

  “你……”恩奇都正要开口,吉尔伽美什先打断了他的话。

  他抬抬下颌,下巴尖对着殿旁的侍女,嘲笑道。

  “我倒不知道什么时候乌鲁克招童工了,不死之国也会差人手?”

  恩奇都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今晚值夜的侍女一顺溜站着,连成——__————的高度。

  ……等等,中间凹进去的是什么?

  恩奇都再定睛一看,西莱偷偷扬起大红脸,厚着脸皮对他稀牙咧嘴的笑。

  “……”

  他叹了口气,摇摇头对她招手,习以为常的问道。

  “又闯祸了吗?这次是什么事?”

  西莱也算得上是乌鲁克名人了——虽然有名的方向不那么光彩,看上去是个羞怯安静的小姑娘,实际上胆子奇大,好奇心重,乌鲁克的花草鸟兽不少都遭过她的毒手,跑来求助的人民加起来可绕城墙三圈。

  西莱用手指搅着衣角,害羞的说:“我把牛皮扔到恩比卢卢里,阿哞长不出来新的皮,一直在哭……”她拉住恩奇都的衣袖,可怜兮兮地请求,“恩,您最好了,您帮我把阿哞治好吧,求您了求您了求您了。”

  “恩比卢卢?”吉尔伽美什问道。

  “城外那条护城河,诗人您经过它的,就是漆黑的那条河。”生怕吉尔伽美什不明白,西莱翻来覆去的解释。

  吉尔伽美什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有趣的名字。”

  恩奇都点点头,答应她:“我知道了,明日我会处理。还有别的事吗?”

  “还有还有,”西莱急忙补充,“您别怪依姆姐姐,是我求她来的,还有……我想听诗人讲故事,”她腼腆地望着他,“昨天他讲了一个王子和国王的故事,真的好好玩,虽然没有结局……我今天想听新的故事,我保证我会安静!不管什么故事都可以!诗人讲的故事一定都很棒!……虽然没有结局。”

  不等恩奇都回答,吉尔伽美什率先笑出声。

  “放心吧,小女孩,”他应许道,“你和你的恩真是一模一样的思考回路,不,应该说他确实一直以来就想得简单吗?和小孩子还真合拍——总之,今天的故事会比较长,但一定给你一个结局,你就安心沉醉在我的美言中吧。”

  西莱兴奋地小声欢呼一声。

  依姆为西莱找来一个垫子坐在上面,吉尔伽美什嫌坐垫太丑拒绝,直接坐在地砖上。恩奇都则坐在他对面——相较于前一晚,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更近了些——西莱捧着脸,亮晶晶的眨着眼等待开场。

  “这次会是个什么故事呢?”她期待的问。

  注意到吉尔伽美什对啤酒的不满,依姆这次上了清冽甘甜的清泉,用黄金的酒杯装盛,得到了他的些微赞许。

  吉尔伽美什把玩着酒杯,飞快思索。

  “这次啊……”他眼珠一转,信口开河,“这次是个荒诞的故事。这个国家的人是从树上生出来的。”

  “生?”西莱疑惑的问,“生是什么?”

  “新的生命出现。”吉尔伽美什回答,“意即更迭——自然,没有死亡也不会有新生——你就当做是出现新的客人吧,万物对于世界而言都是客人。”

  “哦……好吧,”西莱不懂装懂,“那从树上出生是什么意思呢?”

  恩奇都也微微侧头,显然对这个问题很有兴趣。

  “即是说,他们会有像果子一样的卵,而婴儿藏在果子里,等成熟后摘下来刨开外皮,就这样出生了。”

  恩奇都不由得问出声:“人难道不是由泥土捏出来的?”

  “……除你之外怎么可能。”他几乎要哑然了,“总而言之,在那个国家,人和动植物都是从树上出生,王由天帝选定。”

  世界有十二个国家,每个国家有自己的王和麒麟,麒麟遵循天启选定国王,除非失道,国王长生不老,永远的治理国家。

  在某个西边的国家,他们的麒麟是个我行我素的独裁者,认定自己不需要王,但人民饱受妖魔之苦,苦苦求生,却也使得他犹豫不决。

  “失去了王的国家会陷入倾颓,土地荒芜,气候无常,妖魔纵横。那只金麒麟不愿跪在某个人面前匍匐效忠他,但也不能对背负的责任视而不见,所以他决定自己来治理国家。”

  王位空悬,自然地,国家不会有任何好转,麒麟的坚持似乎并没有什么用处,即使他清理朝政,减少课税,保护人民,但国家依然日复一日衰败——那景象凄凉到几乎能够被称为“折山”。

  人民不理解他。

  “为什么不能去找王呢?”

  “我们不需要麒麟来治国,明明国王登基的话,一切都会好起来。”

  “在你浪费时间去治国的时候,有多少百姓死在了道路上,麒麟不是仁慈的生物吗,为什么眼睁睁看着我们去死?”

  他们谩骂麒麟,叱责他、惧怕他,哀怨痛哭声传到高高的宫殿中。

  不被理解的麒麟丝毫没有动摇。

  “只靠王能做什么?这世上没有永存的国家,与其期待不知底细的王,为何不自己振作保卫国家?”

  “您想要反叛神明吗?”大臣们惊愕于他的果决。

  麒麟冷冷一笑:“那是你们的神明,不是我的。”

  举国对麒麟的逆反而震惊,他们顺从天帝近乎顺从信仰,他们在阴影中窃窃私语着要谋杀麒麟——若是麒麟死亡,蓬山上将会结出新的麒麟果——于是他们的国家回归正途,臣民安心的继续接受妖魔蹂躏,等待遥不可及的新王登基。

  “……”

  黄金的酒杯空了。

  吉尔伽美什噙着笑容,望向入了神的恩奇都。

  被那双红色的眼眸直视着,恩奇都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沉浸在他似乎还未散去的余音中。

  西莱恍然大悟,“蹬蹬”迈着白胖的小短腿跑到依姆身旁拿起盛水的容器,又飞快跑回吉尔伽美什身边为他斟水,黄金杯重新满溢,摇摇晃晃如心间泛起的波纹。

  吉尔伽美什满意的举起酒杯喝了一口,道:“或许是天帝不允许难得的麒麟就此丧命,他让麒麟遇见了王。”

  没错,麒麟在偶然间,遇见了王。

  偏偏在这个时候,这到底是奖赏抑或惩罚?若是不曾相遇,麒麟将秉承着自我的傲慢与坚持,无畏的迎来死亡——他的生命也就因此有了价值。可若说是惩罚,那遇见他时由衷迸发的欣喜,仿佛世界在一瞬间明亮,万物歌唱,阳光笼罩——这样的情感称得上是惩罚?

  不愿屈于人下的麒麟迟疑了很久,最终决定迎他为王。

  麒麟若是认某个人为主上,则必须跪在他脚下,祷念誓言。可那只金麒麟无论如何也不愿下跪,百官高兴地找到新王,却僵持在胜利前夕。

  “那有什么关系,”王轻轻笑了笑,对麒麟说道,“一起跪不就好了?这样我们就是平等的了。”

  麒麟欣然接受了他的提议,他们面对面跪着,没有谁觉得受辱,也没有谁不满。

  “遵奉天命,迎接主上,从此以往,不离御前,不违诏命,誓约忠诚。”

  他们相互对对方发誓,此生不离不弃。

  “……他们是在结婚吗?”西莱不由得吐槽。

  像是看穿了西莱的内心,吉尔伽美什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懒洋洋评价道:“某种意味上而言,难道不是婚姻吗?对对方忠诚,此生不离,属于彼此——啊,人类用来约束爱情的招数几乎全都用上了,多么有趣的关系哈。”

  国家就这样迎来了新王。可是很快,大臣们就发现了,王天性随心所欲,不愿被束缚,对治国毫无兴趣。于是理所当然的,麒麟顺理成章掌管了整个国家。

  “大臣们这次还想暗杀麒麟吗?”西莱好奇又担心的问。

  吉尔伽美什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偏头看向恩奇都。

  容貌秀丽异常的少年垂着长发,专注认真的听着吉尔伽美什一词一句,整个心神都被他掌握,于是吉尔伽美什满意一笑,继续说道。

  “当然没有,王座上已有天命之王,他们有什么理由反抗?更何况,他们有能力反抗得了麒麟?”

  王与麒麟的目光所在,是玩弄于所有人的、高高在上的天帝。

  这个封闭的玩具之箱的主人。